第543章 帝王的脆弱(上)(1 / 2)
常乐引着嘉靖帝,穿过一道月洞门,步入内院更为幽静的一处院落。
此处与外间庭院略显不同,少了几分刻意雕琢的雅致,多了几分沉静与实用。
青砖铺地,墙角植着几竿翠竹,虽在冬日,依旧挺立,枝叶上覆着一层薄薄的寒霜,在暮色中泛着冷冽的光泽。
院中唯一显眼的,便是一株老梅,虬枝盘曲,疏影横斜,已有零星花苞悄然绽放,暗香浮动,清冷袭人。
正北面,一排三间打通的书房,门窗用的是寻常楠木,并未精雕细刻,窗纸却糊得极其严实,透出里面温暖明亮的烛火光晕。
常乐步履放得极轻,行至书房门外丈许处便停下,侧身垂首,正欲开口通传,却被嘉靖帝一个极轻而果断的手势制止。
嘉靖帝目光幽深,落在紧闭的房门上,微微摆了摆手,示意无需惊动。
侍立一旁的黄锦立刻会意无声上前,动作轻柔至极地搭上那扇并未闩死的房门,缓缓向内推开一道缝隙。
并无寻常勋贵书房常见的沉香、檀香等奢靡气息,一股混合着陈旧书卷、微涩墨汁、以及若有若无的淡淡药味的独特气息,随着门缝的开启,悄然弥漫出来。
嘉靖帝目光透过门缝,向内望去。
书房内陈设简单得近乎寡淡,与他想象中一位圣眷正隆、手握实权的伯爷书房大相径庭。
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榆木书架,塞满了各种卷帙浩繁的典籍、图册和文书函匣,并无太多风雅装饰,只在一侧墙上悬着一幅墨色已然黯淡的《江山万里图》,看笔法并非名家手笔,却自有一股开阔气象。
地面是寻常的青砖,并未铺设昂贵地毯。
房间中央,一张宽大得有些不合比例的白木书案几乎占据核心位置,案上情形,让嘉靖帝瞳孔微微一缩。
只见案上、案旁的地上,乃至靠墙的几张矮几上,皆堆叠如山般摞满了各式文书、图纸、册簿!
它们并非杂乱无章,而是分门别类,或用木匣,或用锦绳捆扎,贴有标签,但数量之多,几乎将书案淹没,只留下中间一小块可供书写的区域。
而就在那书案后,并非惯常的官帽椅,竟是一张铺着厚实毛皮的榆木躺椅。
靖海伯陈恪,此刻正深陷在躺椅之中,身上随意搭着一件半旧的玄色斗篷,头微微偏向一侧,已然沉沉睡去。
他面前,横跨在躺椅扶手上,架着一张样式奇特、可灵活调节的矮木桌——正是嘉靖帝眼中那“懒人桌”般的物事。
桌上同样散放着几份摊开的文书、一支蘸饱了墨却已干涸的狼毫笔、一只喝了一半的粗陶药碗,以及一枚小小的、用于镇纸的青铜虎符。
陈恪的脸色,比之日前西苑昏厥时,已稍稍恢复了些许血色,但依旧苍白憔悴,眼窝深陷,下颌线条显得愈发清晰锐利,唇上缺乏血色,唯有那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随着平稳却略显沉重的呼吸微微颤动。
他睡得极沉,眉宇间却依旧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忧色,仿佛即便在梦中,仍在思虑着那些无穷无尽的军国重务。
嘉靖帝静静地立在门口,目光如深潭之水,幽暗难测。
他无声地摆了摆手,示意黄锦及身后所有人皆留在原地,不必跟随。
然后,他独自一人,迈步跨过了那道门槛,步入了这间充斥着忙碌与病气气息的书房。
他的脚步极轻,踩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几近无声。
目光缓缓扫过屋内景象,掠过那堆积如山的文书,那简单到堪称寒酸的陈设,那墙上略显孤寂的江山图。
与外间庭院那些明显出自常乐之手的精巧布置相比,此处,才真正透出陈恪本人的气息——一种摒弃所有浮华、只专注于实务本身的、近乎苛刻的简朴与高效。
嘉靖帝踱至书案前,目光落在陈恪沉睡的面容上,停留片刻。
随即,他的视线转向那张特制的矮桌,伸出手指,极轻地拂开最上面的一份文书。
那是九边某镇总督请拨新式燧发火铳的急件,言辞恳切,甚至带着几分哀求。
旁边是陈恪用朱笔批阅的回复,字迹依旧是他熟悉的的台阁体,却比平日少了几分舒展,透着一丝力竭后的虚浮:
“已知。神机局现存堪用者仅一千余,依此前议定序列,优先拨付宣大、蓟辽新编练之火器营。尔处所需,已录档,待下月新械出厂,依序补足一百支。勿再催。”
批复下方,还压着几张草稿纸,上面用细墨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似是计算各镇兵力、训练损耗、产能调配的演算过程,勾画涂改之处甚多,显然耗费了极大心力。
嘉靖帝默然,又轻轻翻开另一份。
是俞大猷从东南前线发来的公函,详细禀报新式后装舰炮在试射中出现的“闭锁气密不佳,屡有泄气,致射程威力未达预期”的故障,言辞间不无忧虑。
陈恪的批复则更简:“已悉。着令匠作坊王匠头率精干工匠三人,携改进模具及密封材样,星夜赴浙,会同俞军门麾下检修试制。所需银两物料,由本伯行文兵部与户部协调,见字即拨,不得延误。”
每一份批阅,都直指要害,责任清晰,并无虚言。
嘉靖帝的目光最终落在矮桌一角,那里放着一本墨迹尤新的奏疏草本。
他轻轻拿起,翻开。
果然,是陈恪亲笔起草的请旨奏疏,核心只有两件事:一、请求扩大神机火药局规模,增建两处新作坊,并拨专款招募培养更多熟练匠户;二、提请于东南海防重镇台州等地,选址筹建火器维修及弹药配套分厂,以便就近保障前线,减少转运损耗风险。
字里行间,皆是未雨绸缪、强军固防的切实之策。
然而,看着那详尽却也所费不赀的预算估算,嘉靖帝嘴角不由泛起一丝极其复杂、近乎无奈的苦笑。
国库…国库哪里还有这么多银子任他这般“折腾”?
严党抄没的家资,早已在浩繁的军需、赈灾、宫观修缮及日常靡费中消耗殆尽。
而今各地灾异频仍,税收难继,太仓银库只怕又快见底了。
他轻轻合上奏疏草本,将其放回原处,仿佛未曾动过。
目光再次回到熟睡的陈恪身上。
烛光下,这位年轻的靖海伯睡得正沉,或许因药力作用,或许因实在疲惫到了极点,对外界的细微动静浑然未觉。
只是偶尔眉心会无意识地蹙紧,仿佛在梦中依旧盘算着那些永远也算不完的军械数字,协调着那些永远也扯皮不清的部院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