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3章 帝王的脆弱(上)(2 / 2)
看着他苍白而专注的睡颜,嘉靖帝负手而立,另一种复杂的情绪悄然涌现他的心头。
连日来,因海瑞那封《治安疏》而掀起的滔天巨浪、那字字诛心的拷问、那满朝文武或噤若寒蝉或隔靴搔痒的反应,所带来的那种被孤立、被戳穿、乃至被无声对抗的暴怒与冰冷,在此刻,在这间充斥着务实气息的书房里,竟奇异地被抚平了些许。
海瑞是直的,直如利剑,劈开一切虚伪,却也易折,且剑锋所向,玉石俱焚。
而眼前这个病倒的年轻人,却是实的。
实如砥柱,默然承受千斤重压,于细微处耕耘,于艰难中前行,一点点地夯实着这个帝国早已千疮百孔的根基。
他或许没有海瑞那般撼动乾坤的道德勇气,但他却有着将理想落入尘泥、化为实际战力的惊人能力与耐心。
火炮、战船、新军、后勤……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才是维系王朝命脉的根本。
嘉靖忽然觉得,海瑞有一点,怕是说错了。
朕用的,并非全是谗谀逢迎之辈、庸碌贪墨之徒。
至少,还有陈恪这样的臣子。
他或许也懂得进退,也珍惜羽翼,但他将所有的聪明才智与精力,都倾注在了这些于国于民有实益的事情上,而非沉溺于党争倾轧或空谈道德。
即便病重如此,梦中萦绕的,依旧是这些繁琐却至关重要的军国实务。
念及此,嘉靖心中那因海瑞而起的挫败与孤愤,竟不由得化开一丝,生出几分难得的慰藉与……近乎庆幸的复杂情绪。
他甚至觉得,陈恪此番病得是否“恰是时候”,是否存了半分借病避开那棘手审查的心思,都已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他看到了这份毋庸置疑的“实”。
这就够了。
就在嘉靖帝心绪翻涌之际,躺椅上的陈恪似乎被眼前晃动的烛影或是那无声的凝视所扰,眉头无意识地蹙紧了几分,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病中涩意的呓语,眼睫颤动了几下,竟缓缓睁开了眼。
视线起初是模糊涣散的,朦胧中只见一个身着深色常服的身影立于不远处烛影之下。
他以为是妻子常乐又来催促用药和用膳,下意识地侧了侧头,声音带着浓重睡意与沙哑,含糊嘟囔道:“乐儿……不是说了……咳咳……这会儿不用膳么……让我再歇片刻……”
话音未落,他视线渐清,终于聚焦于那张不怒自威、此刻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神情的面容上。
陈恪猛地一怔,残余的睡意瞬间惊飞殆尽!
他瞳孔微微收缩,几乎以为是自己病中虚弱,眼花了或是仍在梦中,下意识地呢喃出声:“陛……下?”
嘉靖帝见他醒来,面上那丝复杂的感慨迅速收敛,化为一种惯常的、略带淡漠的平静,微微颔首,声音平稳:“是朕。”
确认并非幻觉,陈恪心中剧震,也顾不得周身酸软无力,当下便挣扎着要从躺椅上起身,欲下行礼。
动作间,难免带出一连串压抑不住的低咳,脸色也因这骤然的气急而泛起一丝病态的潮红。
嘉靖帝见他如此,上前半步,虚抬了抬手,语气虽淡,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不必了。陈卿大病在身,虚弱至此,仍心系戎机,案牍劳形。朕心甚慰,这些虚礼,就免了吧。”
陈恪动作一滞,感受到皇帝语气中那丝罕见的、近乎体恤的意味,心下惊疑不定,却也不敢强行挣扎,只得就势微微坐直了些身子,靠在椅背上,略喘了口气,脸上挤出一丝尴尬而勉强的笑意:“臣……臣失仪,请陛下恕罪。”
嘉靖帝不再看他,转而踱开两步,目光投向窗外。
只见窗外庭院中,最后一抹残阳的余晖已被厚重的青墨色云层吞噬殆尽,凛冽的冬夜正悄然降临,将枯枝的剪影刻印在愈发深邃的天幕上。
书房内一时陷入沉默,唯有烛火偶尔噼啪一声轻响,更衬得四周寂静异常。
陈恪缓过一口气,心思电转,终是忍不住率先开口,声音依旧带着病中的虚弱,却努力维持着恭敬与清醒:“陛下日理万机,怎得空……突然驾临寒舍?臣未能远迎,更未得通传,实在……惶恐。”
嘉靖帝闻言,缓缓转过身来。
他自顾自地撩起袍摆,在旁侧一张看似寻常、却用料扎实的榆木扶手椅上坐了下来,姿态从容。
虽身着常服,久居上位养成的威仪与多年修道淬炼出的那种疏离气度,依旧让他此刻的动作显得自然而然,仿佛他才是此间主人。
他目光掠过陈恪苍白憔悴的脸,淡淡道:“朕今日心绪颇有些不宁,在宫中闷得慌,便出来随意走走,透透气。行至附近,想起你抱病在家,顺道过来瞧瞧。”
他的语气平淡无波,甚至刻意带着一丝闲适,仿佛真的只是一次心血来潮的寻常探访。
然而,那深陷的眼眸深处一闪而过的、未能完全掩饰住的倦怠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却未能逃过陈恪敏锐的观察。
陈恪心下顿时了然。
皇帝心绪不宁?是了。
在这海瑞上书、朝野震荡的关头,陛下岂止是“不宁”?
那失落……是因海瑞的奏疏?是因满朝文武的沉默或无力?还是因那份被赤裸裸撕开、再也无法自欺欺人的现实?
陈恪太了解眼前这位帝王了。
嘉靖其人,聪明绝顶,自负至极,一生精于算计,善于操弄权术平衡,将朝臣视为棋子,将天下视为私产。
他或许并非不知晓那些弊病,但他早已习惯了一种高高在上的、带着玩味心态的“默许”与“利用”,并以此维系着他那套独特的统治逻辑。
如今,海瑞却以最决绝、最不留情面的方式,将这一切血淋淋地摊开,不仅否定了他的政绩,更近乎否定了他作为“君父”的正当性与道德基础。
这对于嘉靖而言,其打击之沉重,羞辱之深刻,远胜于任何攻讦或边关的失利。
那是一种根基于帝王尊严与个人信念之上的、彻头彻尾的崩塌感。
此刻陛下轻描淡写的一句“心绪不宁”“出来走走”,背后所承受的惊涛骇浪与孤寂寒意,陈恪几乎能够想象。
他看着烛光下嘉靖帝那看似平静、却难掩晦暗的侧脸,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反而生出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一丝对嘉靖极其微妙的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