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7章 开海(2 / 2)
朝廷自己出海?能出几艘船?能抢多少生意?
比起彻底放开民间海禁,让无数商贾蜂拥而出,冲击他们背后代表的沿海豪强利益,这简直是不值一提的小打小闹。
多设几个市舶司,也不过是多几个衙门,多安插些人手,说不定还能多些“部费”、“常例”可收。
至于“规范朝贡贸易”、“官船易货”,听起来更是换汤不换药,无非是把过去那些默许的、灰色的官方贸易,稍微明朗化、制度化一点罢了。
能掀起多大风浪?
反对的声音,果然迅速减弱了下去。
许多人甚至暗自庆幸,陛下终究还是“从善如流”,没有一意孤行。
比起嘉靖皇帝要将整个掀翻房顶,现如今却好似只是开个小小的天窗,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
看着态度明显软化的群臣,嘉靖帝垂下的眼帘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冷笑。
这部分开海、官船主导的模糊说法,正是他本来预期想要的结果。
它是一道精心留下的缝隙,是看似无关紧要的天窗。
而这扇窗户背后,通往的究竟是怎样的天地,何时能真正打开,能打开多大……主动权,已然悄然握回了他的手中。
开海之议,几经波折,勉强尘埃落定。
这已是他能为陈恪,也为这个积重难返的帝国,所迈出的最大一步。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将这等“有违祖制”的提议推给臣子去冲锋陷阵,自己则高踞幕后,进退自如。
这一次,他亲自将“开海”二字提到了庙堂之上,将最大的压力揽在了自己身上。
这并非全然出于对陈恪的爱护,更深层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对旧有路径的绝望与对新可能性的孤注一掷。
然而,定策易,施行难,尤其是选定这“开海”的先锋与试行之地。
人选,几乎无需犹豫。
陈恪,靖海伯,兵部右侍郎,通晓实务,锐意进取,更难得的是,他有着“不耗国帑而强水师”的惊人构想,以及那份敢于“不入虎穴”的决绝。
他是唯一能将这纸面上谨慎的“试行”,真正推向波澜壮阔之境的臣子。
但正是这份超凡的才干与魄力,让嘉靖帝在决意用他的同时,心底那根警惕的弦也绷紧到了极致。
此子绝非池中之物,若纵其入海,是成为劈波斩浪的龙王,还是最终脱缰而去,反噬其主?
因此,试行地点的选择,便成了驾驭这匹千里马的关键缰绳。
嘉靖帝的目光,掠过巨大的坤舆图,在漫长的海岸线上缓缓移动。
两广、福建等地确是传统的海贸前沿,商贾云集,航道成熟,若在此试行,凭借地利,或能最快见到成效,满足陈恪与外邦互通有无的渴望。
且远离政治中心,似乎可让其放手施为。
但,正是这“远离”,让嘉靖帝瞬间否决。
此地天高皇帝远,豪强势力盘根错节,与海外番邦联系千丝万缕。
陈恪此去,若与地方势力、乃至外洋番商过度结合,凭借其能力,不出数年,便可自成一方格局。
届时,手握新兴水师、财源广进的他,还是大明的靖海伯吗?
会不会尾大不掉?鞭长莫及,绝非虚言。
此非护才,实是纵虎归山,后患无穷。
而浙江呢,胡宗宪经营多年,抗倭根基尚在,看似可控。
但浙江沿海,倭患平而未绝,情况复杂,陈恪与胡、赵等人关系微妙,既需合作又存制衡。
将陈恪置于此地,固然便于利用现有基础,却也容易陷入地方官场的泥沼,或是与胡宗宪产生权力龃龉,难以真正施展拳脚。
更重要的是,此地仍是前线,变数太大,若倭寇复起,首当其冲,风险过高。
他的手指在图上移动,最终,停留在了南直隶的区域。
这里,仿佛一道灵光,瞬间照亮了他心中的迷雾。
就是这里了!
嘉靖帝的眼中,闪过一丝运筹帷幄的冷光。
南直隶,大明的财赋重地,帝国的腹心!
此处虽非最理想的海贸前沿,但拥有长江口之利,漕运枢纽,沟通南北,经济富庶,能提供开海所需的物质基础。
将试行点设于此,最大的好处,便是近!
此地就在天子脚下,位于朝廷最核心的辐射范围之内。
陈恪在此一举一动,皆在监控之中。
应天有完整的留守朝廷架构,勋贵、官员、耳目众多,足以形成无形的制约网络。
陈恪若想在此另立山头,难度远超天高皇帝远的边陲。
这等于将猛虎置于笼边,既能驱使其效力,又不虞其彻底失控。
同时,选择南直隶,也向朝野传递了一个清晰的信号:此次开海,是朝廷主导的、谨慎的、有限的尝试,而非放任自流的全面开放。
将试点放在帝国的心腹地带,本身就表明了皇帝的重视与牢牢掌控的决心,可以有效堵住那些动摇国本的激烈反对之声,化解不少潜在的政治阻力。
再者,南直隶相对安定,倭寇罕至,陈恪在此可以更专注于贸易探索、船只建造、制度创设等基础工作,而非时刻面临生死考验,这本身就是对他的一种庇护。
嘉靖帝要的是一把能为自己开拓财源、强盛海疆的利剑,而不是一把随时可能折断在与倭寇缠斗中的残刃。
更重要的是,南直隶是南北漕运的枢纽。
开海与漕运,看似两条线,实则可通过长江水道悄然连接。
陈恪在此地经营的任何成果——新的船只、航海技术、乃至未来的海外物产,都可以相对便捷地通过漕运体系影响北方,甚至反哺京畿。
这是一种隐形的纽带,将陈恪的“海”与皇帝的“陆”紧密相连。
想到这里,嘉靖帝嘴角终于勾起满意弧度。
陈恪,朕为你选了南直隶。
此地,既予你舞台,亦设你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