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3章 上海浦(1 / 2)
嘉靖三十六年,三月,苏州。
春日的太湖烟波浩渺,润泽的东风拂过阊门内外鳞次栉比的商铺、码头,带来了暖意,也悄然送来了一丝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息。
靖海伯、南京兵部左侍郎陈恪将巡视苏州并考察口岸的消息,早已不是秘密。
官府的正式行文,以及商帮之间无孔不入的耳目,早已将这份“山雨欲来”的预感,播撒到了苏州城的每一个角落。
与数年前陈恪任苏州知府时相比,如今的苏州商界,已是另一番光景。
昔日盘踞头把交椅、气焰熏天却与倭寇有染的苏家,早已在陈恪的雷霆手段和后续清算中烟消云散,家产抄没,族人星散,只余下坊间茶余饭后几声唏嘘与警示。
曾经的“八大商”重新洗牌,补上了新的面孔,但昔日苏家的下场,深深烙在每个幸存巨贾的心头。
这位年轻的伯爷,在苏州士民口中是抗倭英雄,是带来“苏州大捷”的守护神。
但在这些家资巨万、消息灵通的商界巨擘眼中,陈恪的形象则复杂得多,他既是能带来秩序的强权人物,更是一个不按常理出牌、手段狠辣、且对商人阶层似乎并无太多好感的“阎罗”。
他此番以钦命开海之权柄重临苏州,究竟是福是祸?
新任苏州知府王重光,年方四十,正是年富力强、渴望政绩之时。
他并非陈恪旧部,也非严、徐任何一党的核心,能得此富庶之地,靠的是考评优异和朝中些许背景。
接到陈恪的行文和南京方面的风声后,他心中盘算的与那些商人截然不同。
陈恪的到来,只要不在他的地盘上掀起大狱,那就是天赐的机遇!
市舶司若成,苏州凭借其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和工商业基础,必是首当其冲的受益者。
港口繁荣带来的就业、乃至整个城市的地位提升,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政绩。
因此,他对陈恪的接待,是真心实意的重视,甚至带着几分对实干派能臣的敬重。
接风宴设在了苏州知府衙门的花厅,既不失体面,又避免了过分的奢华惹人注目——王重光深知陈恪不喜浮华。
受邀作陪的,便是如今苏州商界最有分量的七位家主,以及几位本地的耆老名流。
宴会当晚,华灯初上。
陈恪如期而至,依旧是一身绯色官袍,神色平静,看不出长途跋涉的疲惫,也看不出新官上任的锐气。
王重光率众迎出二门,态度恭谨而不失一方主官的从容。
“下官苏州知府王重光,恭迎伯爷莅临苏州!”王重光躬身行礼,语气诚恳。
“王知府不必多礼,叨扰了。”陈恪微微颔首,目光与王重光一触即分,随即落在他身后那几位衣着锦绣、神色各异的商贾脸上,只是极快地掠过,便恢复了常态。
宴席之上,觥筹交错,表面一派和谐。
王重光作为东道主,妙语连珠,既介绍了苏州近年来的民生民情,也不着痕迹地捧了陈恪当年的抗倭功绩。
几位商界领袖则轮番敬酒,言辞谦卑,极尽恭维,将那份谨慎和戒备,包裹在热情的笑容之下。
酒过三巡,陈恪放下酒杯,环视众人,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本官此番奉皇命南下,总督开海事宜,首重东南。苏州乃江南重镇,物阜民丰,水道通达,未来开埠通商,苏州地位举足轻重。”
他顿了顿,看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方才继续道:“本官此行,主要是实地勘察沿江沿海口岸情势,为朝廷决策提供依据。在苏州不会久留,日后各项具体章程,还需与王知府及各位地方贤达多多商议。届时,免不了要倚重各位,鼎力相助。”
这番话,说得客气,甚至带了几分“商量”的意味,与他昔日任知府时的强硬风格似乎有所不同。尤其强调了“不会久留”,仿佛是在给在场众人吃一颗定心丸:我并非来此常驻,也非特意来找麻烦。
底下众人闻言,不管内心如何作想,面上自然是频频点头,纷纷应和:
“部堂大人言重了!”
“此乃利国利民之大好事,我等自当尽力!”
“但有所命,敢不效劳?”
“一定一定!”
气氛似乎更加热络了几分。
然而,在这些应酬之声背后,商贾们心中的算盘却拨得飞快。
他们听得懂弦外之音。
陈恪是带着明确目标来的,开海之事势在必行。他今日的客气,不过是先礼后乐。
那句“鼎力相助”,恐怕最终还是要落在“捐输”二字上。
他们早已得了背后靠山或同盟的暗示:对此人,面上要热情礼貌,小事可顺着,但涉及核心利益,尤其是要大把掏银子的事,务必设法拖延、阻挠,绝不能让他轻易如愿。
他陈恪再厉害,终究要讲王法,要顾及地方稳定,总不能明目张胆地强取豪夺。
整个宴席上,最轻松的恐怕就是王重光了。
他乐见陈恪与商家们保持这种表面的和谐,只要不起冲突,能将开海之事推动下去,于他而言便是百利而无一害。
他甚至主动举杯,祝愿陈恪考察顺利,早日定下口岸,为苏州带来新的气象。
宴席终了,陈恪在王重光的恭送下先行离去。
留下的七位商界巨擘,却并未立刻各回各家,而是心照不宣地聚集到了城中一处不显山露水的私人园林的书房内。
门窗紧闭,烛火摇曳。方才宴席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
为首的李家家主,也是如今苏州商界的领头羊,一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的老者,缓缓拨动着手中的茶盏盖碗,沉吟良久,才吐出一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
旁边一位身材微胖的绸缎商接口,语气带着忧惧:“这位陈阎王的名头,可不是白叫的。当年苏家何等势大,说倒就倒了。他这次来,说是开海,我看……未必不是看上了我们这几家的钱袋子。”
另一人压低声音,虚指了一下北方的方向,道:“上面的意思很明确,让我们尽可能的拖,尤其是捐输方面。他陈恪固然圣眷正隆,手段厉害,但总不能无视各方牵扯,强行摊派吧?只要我们拧成一股绳,据理力争,他也难施拳脚。”
这话引起了多数人的附和。
他们根基深厚,与朝中、地方官员盘根错节,自信只要团结一致,足以应对任何刮地皮的行为。
然而,在这看似一致的氛围中,坐在末位的两位家主——主要经营海外稀罕物和漕运相关生意的周家和钱家,却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他们的实力在七家中相对靠后,平日没少受前面几家巨头的倾轧和排挤。
开海之事,对他们而言,或许正是一个打破现有格局、寻求新机遇的契机。
若能傍上陈恪这棵大树,未必不能趁势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