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我很放心(1 / 2)
第九十五章 我很放心
方宸自礼堂后台绕到出口,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驻足停望。
没有他。
方宸回身,擡脚踩着纤细老旧的楼梯扶手,右手扶着墙上摇摇欲坠的相框,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高难度动作站在高处,试图俯瞰全场,尽快找到迷路的温凉。
人头攒动,人声如沸。
方宸觉得,在一群油锅里蹦跶的虾子中间试图找到一只躺平的咸鱼,难度确实有点大。
他捏了捏眉心,正要跳下去,却蓦地,余光捉住了远处一抹熟悉的背影。
随意翻折飞起的军装衣领,飘逸慵懒的黑色发尾,还有不紧不慢的从容脚步,都像极了他要找的那个人。
“温...”
方宸刚喊出一个字,便被一阵阵嘈杂盖了过去。
在这样鼎沸的吵闹声里,方宸就算吼得再大声,恐怕也入不了温凉的耳。
他果断地放弃了呼唤,只利落跳下,灵巧地朝着那个背影挤过去。
可等到他终于从人群中脱身时,温凉却已经不见了。
方宸暗道奇怪。
那散漫惫懒的老孔雀,平常走路慢吞吞地,恨不得一步劈成八步,怎么现在...腿脚这么利索。
这很反常。
此刻,磁场的扰动已经渐轻许多,人流密集,也只是因为组队疏散,并非刚开始乱作一团,互相拥挤的混乱。
方宸只稍微思索,便逆着人流,走到无人处。他靠在礼堂内侧的隔间墙壁上,拿出刘眠给他的通讯器,稍微拧转信号头。
这次,依旧被接通得很快。
“我说过,没重要的事,不要联系我。”
刘眠的声音一如往常的无波无澜,可方宸却敏锐地读出了一丝不悦和阴沉。
“老师,您被人揍了?怎么声音这么哑?”
“……”
估计连方宸自己也没想到自己随口说的笑话居然戳中了刘眠的痛点。
“说,什么‘重要’的事?”
“我的人丢了,想让您派人找找。”
“……”
刘眠又没说话,方宸却品出了异常的味道。
“您,知道他去哪了?”
“你现在,倒是很关心他。不像一开始那样,喊打喊杀了?”
电波那边的刘眠似乎笑了笑,笑声不怎么诚挚。而方宸最不喜欢被人戳中心中所想,于是只淡淡地牵了牵唇。
“...看来您很忙,那我就不打扰了。”
方宸面无表情地想要挂断通讯,却听得刘眠一声压抑的低咳,接着便传来重物坠地,‘轰隆’一声,听着都疼。
方宸一惊,压低声音道。
“你怎么了?”
“...没事,只是没断干净,被影响了。”
难得听到刘眠低哑虚弱的声线,方宸微微诧异。而对方压了压急促的呼吸,顿了顿,说道:“我可以帮你找温凉。在这之前,你帮我做件事。”
“什么?”
“去找找你们指挥官。他现在,应该晕倒在后门那里。你送他回去。”
“为什么你不自己...”
“救死扶伤,不在我的职责范围内;五十三号内部事宜,我也不必插手。如果连这种事情都解决不了,那我看,五十三号还是早点解散好。”
语气依旧冷冷淡淡,话里的信息却不少。
方宸消化了片刻,却也无法推测出事件的全貌,只知道,大抵是指挥官和刘眠进行了精神链接。但,似乎不怎么顺利,这导致指挥官晕倒,而与他进行精神链接的刘眠也受到了牵连。
“知道了。”
方宸没多问,立刻动身,在满是汗臭味的人群中找到了空隙,一路挤了出去。
刘眠说的果然一点不差。
后门的出口处有几层石台阶,台阶被楼内漏出的灯光遮出了阴影,而其中似乎有一人跌坐在其中,意识全无。
方宸也顾不得被自己被蹭歪的衣衫袖口,只埋头向前冲,加紧脚步想要赶到任钱身边,可自出口涌出的人实在太多,眼看着任钱就要被当做踏脚垫。
“指挥官!!”
“指挥官...”
两声交叠的呼唤声自两处响起,一声清亮一声苍老。
一只皮肤斑驳枯瘦的手拽着任钱的胳膊,轻轻松松地拽起了昏迷的任钱,老人将他直接扛在肩上,眼神精光奕奕,隐有防备,像护食的老黑豹。
面对着多米诺骨牌倾倒似的军士,李尧善灵巧地左右闪避,竟然成功将昏迷不醒的任钱搬到了墙根
“指挥官,你快醒醒...这,老头子我只是出去租了个车的功夫,你怎么就晕倒了...呜呜呜...”
李尧善鼻头依旧红通通的,抱着任钱的肩,把他冒着虚汗的脸往自己怀里蹭了蹭,从怀里取出一只小水袋,心疼地湿了湿他干裂的唇。
可惜任钱喝不下去,嘴角紧闭,水都从唇边淌了出去。
任钱昏迷时没什么表情,浓眉衬得紧闭的眼更加苍白。对比任钱平常的稳重善良,此刻的他,仿佛扯了一块白布,把自己盖了起来,像是自我出殡。
而任钱脸上的神情,方宸实在有些眼熟。
这是温凉每次记忆复苏时,都会戴上的镣铐。
这恐怕是向导规避痛苦的杀手锏。
自我封闭,掩饰绝望。
指挥官...也遇上了什么走不出来的难题么。
方宸不愿再想。
他快步上前,蹲在任钱面前,伸出细长右手,力道沉稳地一捏,直接锁住了任钱的喉咙。
“得罪了。”
力道骤然紧锁,坚粝的五指像是要捏断脆弱的喉骨一般。
任钱的脸色极快地涨红,紧闭的眼皮微抖,眼珠左右颤动,窒息感油然而生。
李尧善正红着鼻头抹眼泪,蓦地见到一只凶狠的手,发出如此冷酷的杀招时,本能攥紧枯老的手掌,干脆利落地击中对面歹徒的腹部。
这一拳,力道十足。
而方宸丝毫没有防备,身体竟直接被力道掀飞半米,重重地跌在了地上。后背卡着石头地面,脊骨险些被磕碎。
方宸按住被捶打的痛楚,忍着背上一片火辣辣的疼,只单手撑起身体。
再看向李尧善时,两人都表情复杂。
老爷子从没想过,伤害他们指挥官的,会是他们宠着的小方哨兵;而方宸的视线凝视着手肘处隐约露出的刺青,眼底也转过一丝不可思议。
老李士官脸上极快地转过怔愣、担忧和悲哀,最后,全被红红的鼻头盖了过去。
“呜呜...指挥官我们回家...以后咱们再也不从外面捡人回家了...呜呜呜呜呜,都怪我,我不该引狼入室呜呜呜呜...”
被打的方宸还没吭声,打人的老爷子却‘嘤嘤’地埋头在任钱肩膀,哭得好不伤心。
方宸嘴角抽了抽,决定不再解释。
否则,他不是被当成出气的靶子,就是被当做抹泪的手绢。
“老李...你干什么...我要憋死了...”
任钱幽幽的声音自李尧善怀中响起,而后者哭嚎声音一顿,而后,把眼泪鼻涕都往任钱军装上抹,嚎啕大哭着。
“你醒了呜呜呜呜,指挥官呜呜呜呜...”
“...憋死了...方宸...你帮我把他拖走。”
任钱有气无力地擡起一根手指,试图勾住方宸的衣袖,结果方某人掰开他的手指,伸向李尧善的手微微一顿。似是刚才的一幕对方宸造成了冲击,他手腕一转,面无表情地拎着任钱的衣领,将相对温柔无害的任指挥官拎了起来。
“我有点事,先走了。”
方宸说完,转身就走。
任钱对方狐貍这副没大没小、没规没矩的样子见得多了,倒也不奇怪。可现场明显气氛诡异,包括走路不太自然的方宸,和缩在身后不敢擡头的老李。
“你们...怎么了?”
李尧善瞅着方宸的背影,抽噎声音减小,在任钱耳边小声说了刚才发生的惊心一幕,任钱懂了,扶额汗颜。
“老李,这臭小子没长嘴,你还不知道?他不是想杀我,是想帮我走出来。”
高级向导的自我封闭,说难听点,其实就是将精神关在自我设下的囚笼里坐牢。时间久了,会损伤精神和体能。除了常年累月封闭成习惯的温凉,其他人根本难以适应这样的自我抑制。
通常来说,能打开向导自我囚禁门锁的,是其绑定的哨兵。
可明显刘眠不愿意来帮他,那么方宸只好选了另一条路。
强烈的刺激。
生死之间,刺激最强。
这样会激发向导的自我防御机制,强行将他们从这样的状态中抽离出来。
李尧善听得一愣一愣的。
“也就是说...”
任钱又气又笑。
“你还不把那个拽得不懂解释的笨蛋拽回来?那小子受了委屈就知道吞下去,我都觉得,他肚子里快装了满满一排刀片了。”
方宸没走远,站在一旁,皱着眉跟刘眠联系,而身旁蓦地响起由远及近的‘哒哒’脚步声,他声音一顿,手腕稍微离开了耳际,刚回头,就被一座颤巍巍的巨型人形大熊扑住。
“小方...呜呜呜...”
方宸着急要去找温凉,可李尧善压着他的手脚,像是要把他钉在地上。
“...您放手。”
方宸无奈道。
“是我不对,刚才那一拳疼不疼?我看看,淤青没?”
李尧善揉揉方宸的肚子,只揉了一手腹肌,没有软的地儿,根本看不出哪儿被打疼了。老李士官十分体贴,于是干脆全方位从上到下地揉,像是给一只受了委屈的小狗梳毛。
方宸十分抗拒,甚至于耳根微红。
他只好转身打挺站起,侧头干咳了几声,收拾好表情,才淡淡地道:“我不疼,没事。我还有事,麻烦您照顾指挥官。”
刚走出两步,手腕就被扑上来的任钱拽住。
“...跑什么?五十三号的人进化程度都很低,年纪也偏大,所以不懂这些。老李是把你看成自己人,才会反应那么大。”
“...嗯,我知道。”
方宸擡眸,正巧看见老爷子委委屈屈地躲在任钱身后,期待又担心地望着自己。
这羞涩与力道两相结合,奇异又和谐。
像是察觉到方宸的疑惑,任钱笑着揉了眉心。
“...你看见老李的纹身了啊。”
任钱没好气地撸起老爷子的袖口,在月光下,可怖的一条盘龙极有压迫性地纹满了大半条手臂。
“指挥官,我最近想了个办法遮纹身。”李尧善羞涩一笑,袖口纷扬,扑灵扑灵地往下掉粉,“涂点粉盖一盖,不过好像没盖住。我回去,会继续研究的。”
任钱‘呵呵’一笑:“老李,你还真是个小天才。”
他没好气地攫着李尧善的手腕,笑着感慨道:“那些旧时代的‘大哥’们,不舍得过去的‘荣耀’,让他们洗了,他们不洗。现在还要遮遮掩掩,要不然,拿出来让人笑话。”
李尧善笑得憨厚。
方宸眼带疑惑,任钱在方宸耳边低语:“听说,是孙女和儿媳被赌博的儿子卖了。老李气的,一怒之下,打残了儿子,结果,儿子没挺过去,死了。后来,总塔好像招志愿者调试进化塔,老李为了躲避牢狱之灾,就自愿去了。可惜,进化程度很低,就被发配到五十三号了。”
方宸想起李尧善的话,抿了抿唇,轻声问道:“五十三号其他人...”
“啊,差不多都是这样的。”任钱洒脱一笑,“资质差、年龄大、又是潜在的罪犯,没人愿意收,就塞到五十三号来了。不过,大部分都是冲动下,犯了一次错,心存悔改的意思。要真的是穷凶极恶的凶徒,不会只走一次岔路,会一条路走到黑。”
方宸点点头。
人的机体进化,不代表人性会随之进化。
“原来如此。”
“开始,总塔确实奔着‘垃圾回收’造的五十三号。要不然,以我的军衔,也不可能轻易拿到一塔总指挥的职位。不过这些年,总塔有意在扶持五十三号基础建设了,只是某些人看不得我好,总是...”
任钱脸色转青,似乎想到了一个某个令人十分反胃的名字,只厌恶地皱了皱眉,自嘲地笑了笑。
“算了。反正,我跟他再也没有关系了。长官的行政指令,我这种底层干部,没必要懂。”
“...指挥官,别说了。现在,咱们不是挺好的嘛...”
李尧善拽拽任钱的手臂,不让他继续想下去。他既担心任钱又一次坠入情绪囚笼,还害怕小方哨兵知道了那些不堪的历史,更疏远自己。
方宸第一次了解五十三号的历史,虽有诧异,但并不排斥。
毕竟,他这三年是从监狱里养出来的。
人性的丑恶见了大半,无非就是贪淫怒妒,没什么新鲜的。
方宸干脆利落地换了个话题。
“我要去找温凉,就不送你们了。指挥官,一路小心。”
“小方...”
李尧善怯怯地喊了他一句,想拉他的手又不敢,老爷子愁得又要哭了。
方宸到底还是顿了脚步。
他转身,走到李尧善面前,摊开右手,指尖微蜷。
李尧善怔怔擡头:“啊?”
方宸淡淡道:“刚被打了一拳,我肚子饿了。”
“饿...饿了?”
“嗯。有吃的吗?”
李老士官手忙脚乱地从兜里掏出一支蛋白质条,握住方宸微凉的手,忙不叠地塞了过去:“巧克力味儿的,我昨晚研究出来的,你...你尝尝,喜不喜欢?”
方宸搁在唇畔,咬了一口,表情不变。
“还行。不过,下次,我想吃别的味道。比如...”
“什么?”
“……”
方宸不知道怎么的,就想到了一树夭夭桃花。
明明只在书本上见过图,连桃花的香气和味道都不知道。
可舌尖却蓦地涌起一股极淡的清甜,余味萦绕,令人耳根微红。
“...想尝尝桃花味。”
他鬼使神差地说了这么一句话,而后极快地后悔,又庆幸李尧善没读懂这背后的龌龊。
“可以,当然可以!”李尧善拍着胸脯,仿佛立下了军令状,“你放心,下次等你回五十三号,我一定做一筐桃花味儿的留给你。”
任钱却着意地瞅了他一眼。
“桃花味啊?”
“...走了。”
方宸面无表情地转身,却被任钱又勾着脖子薅了回来。
“方宸,看着你们俩这样,我才终于放心了。”
方宸淡定地掰开任钱的爪子。
“我也很放心。”
“嗯?”
任钱没跟上方宸的思路。
“本来怕你一个人想不开,或者,有人找五十三号的麻烦。不过现在...”
他微微侧过头,看着紧张局促又带着焦灼期待的李尧善,唇角似乎弯了一下。
“...有他们在五十三号,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方宸看着高冷疏离,但每次说的话都直戳人心窝子。
李尧善心尖尖一软,感动得稀里哗啦,用小手绢堵住嘴,眼泪又吧嗒吧嗒掉,用红鼻子去蹭任钱的后背。
“老李,我的军装!”
“指挥官,借我擦擦眼泪...”
“擦什么擦,你不是有手绢吗”
在任钱和李尧善掰扯不休的时候,方宸已经默默地走远了。
任钱终于抢过手绢,一边囫囵给李尧善擦着脸,一边扯着嗓子,朝着远处吼:“臭小子,有空记得回来看看!”
方宸潇洒地挥了挥手,没有回头。
九十六 温凉,你这个疯子(一)
伍元区西北角。
这里尚是一片亟待开发的荒地,建材随意搁在土路旁,歪歪斜斜,勉强圈出了几片计划中的城区。
风卷沙土,簌簌地打在建材的坚硬表面,发出空洞的‘沙沙’回响,在这样少灯疏星的晚上,显得寥落可怖。
一道匆忙有力的脚步声混着沙尘声响彻郊区,打碎了那呜咽的晚风营造出的鬼魅感。
方宸从刘眠那里知道了前因后果,奔着他指示的方向而去,几乎半刻没停歇。
而入眼尽是黑压压的残败郊区,空荡荡的,没有火光,没有爆炸,这样的认知让方宸暂时安下心来。
至少,温凉暂时控制住了手里那台电磁发生器。
还好。
他还有时间。
方宸定了定神,跑了几条街区,从土墙根看到防沙网,甚至连建材管子中间那个圆洞都搜了一遍,可惜,毫无收获。
他单脚踩着建材圆筒,右手抹了下颌挂着的汗,略带喘息地望着远处大片的未搜寻区域,微微皱了皱眉。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既然刘眠可以通过精神链接感受指挥官的存在,那么从理论上来说,方宸觉得他应该也可以沿着两人精神链接的轨迹线,寻找到温凉的位置才对。
可事实上,方宸尝试过许多次,都失败了。
他像是茫然不知方向的泛舟人,只能沿着既定的狭窄山涧水路行船,可到了一个节点,溪流入海,眼前渺渺然水雾,一望无垠,温凉藏身其中,无迹可寻。
方宸压下无名的怒意,忍着心中不悦,擡手,轻轻握住了挂在胸前的指环。
黑金指环此刻光泽黯淡,从前温缓充沛的能量流似要枯涸,这实在不是什么好迹象。
他用二指轻轻地摩挲,指腹的暖贴着未知金属的凉意,界限分明。
“我知道你能单向链接到我。别跟我玩捉迷藏,现在,告诉我你在哪儿。”
方宸的话十分笃定坚硬,像是一枚横冲直撞的困兽,似要咬开前方迷惑人的幕帘。
戒指没有反应。
方宸又压了点力道,五指骨节泛青,指环直接被嵌进柔软的指腹。
“温凉,回答我。”
蓦地,指腹的热度慢慢染上了微凉的金属表面,二者界线模糊,仿佛滴墨如水,寒凉化了一地的温热。
茫茫一片的精神识海间,有了遥遥可见的孤岛。
在水天交界处,孤单地屹立着。
方宸知道,温凉就在那里。
他毫不犹豫地向着那个方向跑去,脚下尘土飞扬,他也无暇多顾,只死死地盯着几百米远处一座矮矮的烂尾楼。
不过转瞬,他便扒着墙角,绕过了墙体的视线阻碍,微喘着看向面前的满地狼藉。
满是灰尘的断壁上布满大片大片划过的掌印,凌乱、断断续续,像是窒息的人濒死时留下的求救信号。
方宸脚步生硬地走近,将自己的右手轻轻盖在那杂乱的痕迹间,胸口一阵钝痛,像是能从中体会到那时温凉痛苦的挣扎一般。
视线微微下移,靠近转角处,有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月色下,有种说不出的狰狞。
方宸闭上了眼,压了压震颤的情绪,猛地转身,大步绕着那建造过半的小楼,踏着摇摇欲坠的楼梯上行,最终,他来到了三层楼的平台上。
面前,一根两掌宽的板材伸出平台半米,悬于空中,摇摇晃晃。
而温凉,正坐在板材的尽头,左脚悬空随意摇晃,右脚回收、散漫地踩着板子,右手搭在支起的右膝上,闲闲地回望。
在见到完好无损的温凉时,方宸彻底松了一口气。
“坐那儿干什么?摆造型?”
温凉唇角似乎微微地上勾了一下,没有说话,却朝他伸出一只手,似在邀请他并肩而坐。
“下来。板子那么脆,别拉我跟你一起作死。”
方宸才不搭理老渣男时不时的浪漫做派,紧紧地扣住了温凉伸过来的那只手,力道十足,生怕他抓不住,掉下楼去。
那人手心很凉,凉到方宸觉得不太正常。
他搂着温凉的腰,将那人抱进了怀里,扶稳后才松了手。可掌心染上了黏软的手感,他摊开,才发现那里赫然是一抹血迹。
方宸眼神一紧,扯过温凉的手臂,将袖口向上一撸,对着月光,才发现刚刚被他五指抓过的地方,殷红一片。
白如瓷器的手臂上面,隐隐布满了极细的、蛛网状的血痕,像是高压容器过载,将表面撑出了裂纹一样。
方宸立刻松手,把温凉按坐在面前的木箱子上,从兜里拿出一卷绷带,极为小心地缠着。
指腹触碰到伤口,那人似乎躲了一下,方宸手下力道更轻,淡淡道。
“疼就跟我说。怎么今晚跟个哑巴似的。”
那人似乎闷笑了一声,鼻息细密微热,打在方宸的手背上,撩起一阵肌肤战栗。
方宸一个失神,手腕微微晃了一下,反被温凉柔柔地捧在手心里,小心地吹了吹,仿佛受伤的人不是他一样。
“...我又没受伤,你别乱动。”
方宸的推拒对温凉没什么用。
他挑开方宸的军装纽扣,将手掌没入,接着不肯停歇地探入,白衬衫的纽扣也难逃一劫。
他抓着衬衫侧襟,向侧用力一拉。
方宸压根没料到温凉今夜这么胆大直接,等到他反应过来想要推开温凉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
衣襟散开,随风微摆。
他腹部漂亮的肌肉线条流畅紧实,可左下方却印有一枚明显泛红紫的圆形淤青,随着呼吸上下起伏。
温凉逐渐凑近。
先是鼻尖轻轻地点触,睫毛后细密地扫过肌肤,最后,那双带着凉意的唇慢慢地贴合在那枚淤青上。
方宸呼吸一滞。
“...滚远点。”
温凉反而加重了力道。
张合翕动,唇舌交替,认真地真是像是在治病,替人按摩舒缓淤青一样。
方宸忍着头皮手脚发麻,猛地推开了温凉。
“你是不是有病?”
那人竟完全没有抵抗,只向着木箱子后软软地跌了下去。
可那人一点都没展现出体力不支、即将摔倒的狼狈模样。
他的右手在空中抓出了优美的弧线,不像是求救,反而像是抛出了玩具,挑逗着方宸,试探他到底会不会抓住自己。
他就那样笃信着,唇角微弯,闭着眼,向后倒了下去。
眼看着身后镂空缺损的地板,方宸根本没有选择,只能上前一步,用力抓住他的手腕,不让他真的跌下三层楼。
沿着方宸的力道,温凉得寸进尺地顺势用双臂环住了方宸的腰,埋头入怀。而后,更加贪心地索取方宸怀中的温暖,用侧脸眷恋地蹭了蹭。
那人的撩拨实在过于刻意,热度沿着血液游走,难以自持。方宸不想再纵着他玩火,于是猛地用手卡住温渣男的下颌,强迫他擡起头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
温凉终于从阴影中擡起脸。
月色与极光柔和地洒下,那人的眼底却黑暗一片,毫无色彩,仿佛像是被拖入泥沼后丧失自主意识的傀儡。
“你...”
方宸蹙了蹙眉。
“想看月亮。”
温凉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声音带点嘶哑,像是被月光淋过的秋风,清清凉凉,低沉呜咽。
看着温凉完全黑下来的瞳孔,方宸似乎差距到了什么,也不敢再刺激他,只淡淡地顺着他的话说。
“...这就是你大半夜一个人坐在板子上的原因?”
“嗯。”
“还想看?”
“想看。”
“那你看吧。”
方宸揪着温凉的衣领,把他丢在了木箱子上,随手把挡风破布扯开,风呼啦啦地涌了进来,露出了夜幕间的一轮明月。
温凉看了一会儿,便回望着在一旁低头系扣子的方宸,用右手撑着侧脸,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表情柔软。
方宸不理他,只抱臂站在一旁,过了许久,终于手掌‘啪’地一攥,把手里捏着的破布随手一丢,淡淡道:“看你的月亮。你看我干什么?”
温凉眼睛微弯。
“你比月亮好看。”
听到一如既往的骚话,方宸狐疑地眯了眯眼。
“温凉,你是不是已经恢复意识了?”
温凉抵唇细细地笑。
方宸勾唇冷笑:“既然恢复意识了,就自己滚下来。”
温凉坐在原地,伸手要背。
“我受伤了,挺严重的。”
方宸蹲在他面前。
“动作快点。”
温凉极缓慢地起身,站在原地。
方宸皱眉回头,背着光,却只看到了温凉眼底隐隐的血色光影,一闪而过,似乎是错觉。
“...怎么?”
“没什么。”
温凉俯身,似乎又牵扯了哪里的疼痛,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栽倒两步,方宸心口一惊,即刻将他抱进怀里。
“除了手臂的伤,还有哪儿伤到了?”
“很多。都是些你看不到的地方~”
方宸瞥他一眼。
“要我动手扒你衣服也不是不行,就是有点废眼睛。”
温凉没料到一贯喜欢脸红的高冷小狐貍此刻这样的直球反击,只怔了怔,便伏在他肩上笑,边笑边咳喘。
方宸干脆打横抱起温凉,顺势,让某人沁出薄汗的侧脸倒在自己肩上。
“你就只长了一张会骚的嘴而已。”
“哦。”温凉眼底又闪过一丝暗光,此刻,竟有些迷魅地弯了弯,“原来,你期待的更多。”
“少胡说八道。”方宸没听出不对劲,只小心翼翼地抱他下楼,边走边问,“电磁发生器呢?你都解决了?”
“没有,我试了,不行。”温凉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堆板子,“不过,你可以试试。”
“好。”
方宸把温凉放在几步远的石头上,随手折了块板子替他遮挡,怕能量冲击波让那人受伤。
他上前,掀开那堆胡乱叠着的木板,果然看见一个冒着黑烟的圆柱形仪器,此刻,它的金属外壳焦黑,味道刺鼻,偶尔震颤,像是一个快要爆炸的火箭筒。
方宸扶着木框架,回头。
“烧成这样,你还有心情看什么月亮?”
“月亮安静,炸毁后的虚无也是。”温凉笑了,“他们,美的很一致。”
“……”
这是什么毛骨悚然的审美。
方宸抽了抽嘴角,觉得温某人今晚大概是精神力透支伤到了脑子,不跟他一般见识,只淡淡问道。
“那我要怎么拆?”
“把手放在电磁发生器上面。”
“然后呢。”
“调动你的电子。”
“嗯。”
“电子除了简单的机械运动和打击,它能做到的,远比你想象的要更多。你的每一个电子都会在你身边做极快的、无规则的折返运动。而它每一次的落点,凝聚起来,便成为一片浓稠的电子云。”温凉撚着指尖,眼神笑意更深,“哨兵想要提升一个层次,就必须要掌控电子云的秘密。顺从它,识破它,拆解它,掌控它。”
温凉说得有点抽象且高深。
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总觉得有点违背老渣男的咸鱼人设。
“你不是说,从前那些知识你都忘了吗?”
“刚想起来的。”温凉身体微微前倾,用眼神示意方宸去触碰那冒着黑烟的电磁发生器,“你要不要试试,用你的两个电子来压住爆炸?”
方宸右手慢慢擡起,两个电子盘踞在掌心,却没有按照温凉的话去拆解什么电磁发生器,反而回身,一步步地走向温凉。
那黄色的电子在他掌心飞快地回旋,舞出耀眼的光,映得方宸眼神极冷,隐有威慑。
“你把温凉的意识藏哪去了?”
温凉虽然有很多秘密,但他从不会让他人身涉险境,更不会喜欢什么‘看月亮’、‘赏爆炸’。
他知道,在某些情况下,过去的记忆会扰乱温凉的意识。
而此刻面前的人,与他过去见过的都不一样,怕是记忆混乱,成为不知道什么东西糅杂出来的嫁接体了。
“你说什么胡话呢?”
“呵。”
温凉依旧笑盈盈地。
“胡想什么?真的是我。”
方宸轻嗤,擎着电子步步逼近。
“说,你让我接触电磁发生器,到底有什么打算?”
居高临下的眼神带着尖锐的意气,与平时跟温凉相处时的随和完全不同,脸上全是戒备。
温凉终于叹口气,摊了摊手。
“真是一点亏也不吃啊。好了,我确实瞒了你一些事。”
“有屁快放。”
“怎么变得这么凶。”温凉揉了揉太阳xue,不知在抱怨什么,“...你应该知道,铁磁体,其实就是能量驱动体。”
温凉想扶着方宸的腰起身,方宸却躲了一下,眼神依旧戒备。
“好好好。”温凉无奈地笑,而后自顾自地走到那仪器前,指着烧灼程度最深的能量槽,“你也看见了,冲上台想要袭击叶既明的那个人,手里握着的,就是被激发后的铁磁体。他们浑身起火,皮肉腐烂骨头融化,实际是因为没有办法承受铁磁体输送的能量。但哨兵不一样。你们已经建立了电子轨道,在经验丰富的向导指引下,是有可能从其中提取能量的。”
“...你是说,你要帮我?”方宸微微动容,可又不着痕迹地扫过温凉不太好的脸色,“可你的身体...”
“嗯。”温凉半遮眼,似乎轻叹了一声,“就是不想让你担心我,所以才没告诉你我要做什么的。你竟然还怀疑我,竟然还想打我...,我好伤心...”
方宸吃软不吃硬,温凉每次一耍赖,他就没了办法,收起掌心的电子,不自然地咳了一声。
“...少耍赖,哭什么?”
温凉放下手,将手揽上方宸的腰际,眼睛带笑,只是眼底依旧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暗红血纹,让方宸总是心有疑虑。
他抿了抿唇,稍加犹疑地复上温凉的眼眉。
睫毛微微颤抖,眉心微凉。
“...温凉,你确定,你没事?”
“有事,体力透支挺难受的。所以,要赶在来人前把这个处理了,我们好回去睡觉。”
温凉伏在方宸耳侧,‘睡觉’两个字咬得缠绵,可非要挑毛病,那人也没说什么出格的话。
“知道了。”
方宸压下心里的不适,转身单膝蹲下,靠近研究。
九十七 温凉,你这个疯子(二)
面前焦黑色的铁磁体偶尔溅出火花,热流滋滋,靠得再近一些,连皮肤都感觉绷得紧了些。
方宸右手慢慢靠近,皮肤被烤得火热。手心处快要愈合的伤口像是被烤焦一般,一阵阵地跳着疼。
而温凉只站在一旁,低着头,眼睛里没什么波澜,有些冷寂。见方宸擡头看他,才慢慢地浮了一个鼓励的笑。
“别怕,我陪着你呢。”
一句温温柔柔的话,落在方宸耳朵里,总觉得有些阴凉。
方宸怕是自己多心,再误了温凉的好意,即使感觉不舒服,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关注于捕捉铁磁体的能量流转。
能力流并没有想象中的狂暴不堪,更而像是被人理好的丝线,根根分明,只待人上前采撷。
方宸掌心轻擡,电子流转,他微微闭上眼,试图捕捉电子在空间的落点。
他把自己想象成一张白纸,而两枚调皮的电子就是沾了墨汁的小球,每出现一次,便落下一枚墨点。
积少成多,那一个个散乱的点,逐渐凝实,变成了柔软的云雾。
方宸置身于其中,只觉得诧异震动。
他微微擡手,云雾像是裹在了他的拳头上,而他仿佛在指尖捆了两道阀门,奔涌的能量流开合随心,收放自如。
“学得真快。”
温凉带着笑意的话自上而落下,方宸只淡淡地牵了唇,眼神一凝,直接将那朵云雾盖在了能量爆炸的铁磁体表面。
像是小皮球碰大钢珠,方宸那点微不足道的力量,以同样的速度被反弹出去,他没稳住,踉跄两步向后,腰际被温凉稳稳地扶住。
“不行,你的能量不够,还压不住这个东西。”
温凉叹了口气,可方宸确实没从他的话里没听出遗憾和焦急来。
“看来你还有别的办法。”
“有啊。”温凉贴近,说悄悄话似的,弯起了眼睛,“我不是说了?我会帮你,从铁磁体中抽取能量。当它的能量转移到你身上的时候,它自然就会稳定下来了。”
“可行吗?”
方宸略有些迟疑。
吸收能量?
难道温凉之前也曾用过这样的法子?
他略加思忖,忽得想起什么,抓住温凉的手臂,轻轻按着纱布下的伤口。
“蛛网状裂痕,难道你...”
“唉,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温凉笑着摇摇头,“我试过了,安全的,只是会受一些轻伤罢了。但我知道,如果能晋升,你是不会在乎受不受伤的,对吗?”
“……”
那种诡异的感觉更深了。
温凉,他是这样为了结果不顾一切的性格吗?
方宸收了动作,负手看他,忽得,察觉到一个最大的问题。
那个喜欢撒娇黏人的温凉,好像一晚上都没有喊过自己的名字。
‘方宸’、‘狐貍’。
什么都没有。
温凉伸出左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末了,朝他温和一笑。
“怎么了?”
方宸静静地看他。
那人眼神中不含恶意,甚至染上了几丝清亮的纯洁,配上本就俊美的五官,确实让人难以心生疑虑。
只是和温凉与世无争懒散淡漠的性子太过背道而驰。
他过于执着,近乎于偏执。
像是现在。
那人不停地语言诱导,动作拉扯,只是为了让自己触摸这块铁磁体。
还有,为什么这次过了这么久,温凉的意识却始终没有回来?
难道真的跟这块铁磁体有关?
念及此,方宸忽得弯了弯唇。
“行。既然你想让我试试,那就试试吧。”
不入虎xue,焉得虎子。
这位‘温凉’倒也有趣,认识认识,不亏。
方宸果断转身,毫不犹豫地将右手盖在那块铁磁体上。
掌心处撕裂的痛楚即刻而至,宛若飓风过境一般的破坏力在他血液中游走。对比起方宸第一次从他人精神图景里吸取电子,破坏性要大得多。
可铁磁体中蕴含的能量暴戾又充沛,游走在体内,给人一种无人可敌的虚无幻想,这不断诱发着人的贪欲。
对力量的渴望,压过了对痛苦的抵制,一边坠落欲望,一边沉溺虚无,痛苦却无法停手,只能越掉越深。
方宸也只不过是个普通人,人性劣根自然难除。
他唇上缓缓褪去血色,气力渐失,不得不左手撑着地面,勉强维持着直立的姿态。
温凉慢慢地陪着方宸蹲了下来。
他挽起硬挺的军装袖口,露出相对柔软的衬衫,替咬牙强撑的方宸擦了擦汗。他微微侧着头,眼神带着兴味和灼热,像是在品鉴什么难得一见的珍宝。
“...够了吗?”
方宸微微压着颤的尾音,不知为何,取悦了温凉。
他笑着靠了过去,轻轻握着方宸的手腕,温柔地抚弄着那只狐貍青筋爆起的手背。
“不够。”
“...我觉得,够了。”
“还没有到达极限,不够。”
“...你到底...想要什么?”
“不是我想要什么,是你想要什么。难道,你不是因为有所求,才主动握住这块铁磁体的吗?”
“……”
“被人背叛、被人欺辱,你不想凭借实力讨回来?”
“……”
“还有...”温凉悠长婉转地扬了尾音,似在隔岸观火,尚嫌不够,凑近,又添一把柴,“你不想查清你爸和你哥的死亡真相?”
方宸睫毛剧烈地颤了颤,像是被人说中心中所想,不由得将手更加靠向电磁发生器。
可,也只是靠近一点而已。
他咬牙强忍诱惑,直至侧颈青筋绷起。
温凉了然,他眼底转过一丝柔情,却像是恶作剧似的,将双唇贴在方宸的耳畔,用气音撩拨着方宸最后的底线。
“你从没想过,为什么打不开我的精神壁垒吗?”
“……”
“你想过。你甚至在想,也许是因为自己的能力比不上哥哥,所以才...”
“我没有!”
带着嘶哑的怒吼响起。
与此同时,一滴隐秘的汗水自方宸侧脸落下,无声地掉在温凉的掌心。
温凉二指轻撚,而后,用湿漉漉的指腹轻轻擦着方宸的侧脸,声音低沉,隐有余音绕耳。
“你真的不想,打开我的秘密,看清我的心吗?”
温凉带有蛊惑的话响起,像是诱人的禁果。
方宸喉结极缓慢地沉了沉,五指扭曲地张开,几乎要不受控制地抓向那滚烫的铁磁体。
萦绕在方宸掌中的黄色电子极快地变明亮,最后,竟隐隐地染上了一抹绿意。
能量在方宸的身体各处游走,一阵阵气旋涌动,把两人的衣服割出道道裂痕。
明显方宸已经快达到了极限。
多余的能量快要将他体内的血管撑破,手背皮肤首当其冲,温凉轻轻地抚着破开的皮肉,轻声哄道:“对,就是这样。”
电子携带的狂暴能量咆哮着、撞击着方宸的骨骼血肉,飓风呼啸,而温凉慢慢地将方宸拥进怀里。
他们五指相扣,能量在二人周身围成了牢不可破的封锁线,像是要把两人的灵魂都吞噬在这无底的贪欲中。
在风暴中,温凉右手温柔地抚着方宸脖颈的青筋。
动作与温凉从前用向导素安抚方宸一模一样,可此刻,他的眼神却充满了侵略和野蛮。指尖微动,仿佛绑了看不见的韧性纤细绳索,将方宸急速奔涌的电子流吸纳到自己的身体里。
像是强盗,用粗暴的杀戮掠夺着他人的珍宝。
“咳...”
暴涨的能量让温凉身体晃了晃,伏在方宸肩上咳出一口血。
剧痛袭来,眼底的暗红血痕一瞬褪去。温凉眼神中的迷茫极快地消退,只看到了一地焦土,还有怀里目光冷直的方宸。
“...狐貍?”他抱着方宸,忍着痛楚,轻声唤着被锁在精神壁垒深处的旺财,难得焦急地吼道,“我还是失控了?”
旺财飞不出囚笼,只用微弱的声音说道:‘是。之前你为了停下铁磁体爆炸,吸收了不少能量,导致你的核心力量大增,你的锁压不住了,直接把你变态的一面放出来了。让你不自量力!让你玩!你玩脱了吧!!那个变态你也知道,有强烈的厌世自毁倾向,但你的体质没办法直接吸收能量自我摧毁。我看着,他是想要借助方宸的电子和你们俩的精神链接传递能量,然后用过载的负荷杀了你!!老温,你...’
一句话没说完,旺财又被迫沉睡,再无声息。
几乎同时,温凉的眼前也染上阵阵黑晕。他忍着晕眩,踉跄半步,单膝跪地,右手冷汗淋漓地按着方宸的背。与此同时,向导素汩汩而出,如铺天盖地的树荫,温柔地隔绝了能量潮灼热的刺伤。
可怀里的方宸还在无知无觉地吸收着骇人的能量,而两人的精神链接仿佛开闸的出口,能量毫无阻碍地冲向温凉的怀中。
而这样的力量对于温凉来说是一把双刃剑,既是补药又是毒药。
他痛苦地轻咳了一声,试图唤醒方宸。
“狐貍...不要被控制...”
可方宸在诱惑的指引下,已经陷得太深了,此刻,温凉任何的呼唤,都起不了作用。
“不愧是我,能力真是恐怖。咳咳...”
在绝境里,温凉也忍不住开着玩笑。
他的怀抱发抖,双手却极为温柔地环住了方宸。
“...狐貍,如果今天你真能把我杀死,对我,对别人,都是一件好事。”
温凉顿了顿,轻轻笑了一声。
“...其实,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跟你说。但我没有记忆,没办法给你一个交代,所以,我什么也不敢说。”
方宸依旧没有反应。
温凉用拇指拭去唇边的血迹,慢慢靠近,轻轻吻了方宸。
那几乎不能算是一个吻,动作小心,一触即分,眼神却是方宸不曾见过的缱绻。
“失忆以来,我真的没有心动过。你来了,我才醒了。你总说我骗你,但这次,我没骗你。唔...”
温凉的太阳xue涌上一股剧痛,他唇色瞬间褪得雪白,难忍痛苦地埋头在方宸肩上,又强撑着挑起了一弯苍白的笑。
“我要是...死了,你不会...想不开吧?你不会,你会说...你会说我自恋,谁要陪我一起死。这才是我高傲的小狐貍...咳咳...”
温凉已经看不清了。
他慢慢地摩挲着方宸的嘴唇鼻尖,最后,颤抖地轻抚上方宸的眉心。在意识沉沦前,拼尽了最后的力气,笑着说道。
“...方宸,如果你能听见,一定要答应我。不要救我,也不要陪我一起死,知道了吗?”
九十八 温凉,你这个疯子(三)
温凉半跪着栽倒在了方宸的肩上。
短暂的清醒,换来的是更深层次的沉沦。
他慢慢张开眼,眼瞳的暗红如纱扩散,最后,染得眼尾隐隐挑了一抹红。
他的右手与方宸紧扣,电子吸取的能量如洪水倾泻,温凉毫不抵挡,全数接受。
“唔...咳咳...”
这样刻意的找死,后果不出所料,温凉向前喷出一大口血,随即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他的眼底不知为何涌上一股凉薄,厌世的颓然与莫名的憎恶转瞬即逝,又换上了一抹极淡的喜悦,像是终于从漫长的囚笼中挣脱一般解脱。
他的拇指轻轻揉着方宸的手指骨,一下一下,从容地推开一抹温柔。
“这些年,我好想你,想得要疯了。”
温凉挽起一抹惺忪的笑,指尖却因为疼痛难忍而轻轻发抖。他呼吸重了些,动作却不停,像是要把错过的曾经都溺在这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里。
出乎意料的,他的手被反握住,接着,一个僵硬的拥抱,环住了温凉发颤的腰背。
温凉擡眼,微微怔住。
是方宸。
他黑得清亮的瞳仁此刻灰扑扑的,没了光,像是温凉定制的玩偶。
他的五感早被温凉攫住,意识也沦为阶下囚犯,手脚本应像是没有触感的绸缎钢铁。
可他却仿佛感同身受温凉的疼痛与挣扎,下意识地,依靠了过去,用有力的手臂将温凉卡在了怀里。
他的表情冷淡平静,可呼吸却稍微急促。面对温凉,他不需要思考,只从心而动,担忧溢于言表。
温凉无所留恋的目光在方宸的眼角眉梢处放缓,像是看到了冰天雪地里一朵肆意生长的冷傲红花。
“你眉眼都长开了不少,不太像从前的样子了。”温凉靠近,在他耳边压着笑意说着悄悄话,“不过,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
方宸看着他,歪了头。
“你想问我,我是怎么认出你的?”温凉用指腹扫过方宸乌黑的长睫毛,直惹得小狐貍眼帘轻颤,才闷声轻笑,“因为这双眼睛啊。没人比你的眼睛更干净了。”
他顿了顿,擡手指指天上的月亮,骄傲道:“比它还干净。”
方宸没什么反应,依旧用右手扶着温凉的腰,将他往自己怀里带了带,像是想要用体温暖着怀里的人。
温凉眼眉缓缓落下,轻轻拥住了方宸。
“...我欠你一句对不起。”
方宸的指节微微跳了跳,像是本能的反射动作。
温凉又揉了揉他的后颈,一下一下地,捋着方宸的不安。
“你是在生气吗?气我忘了你?”
方宸看着温凉,不说话也不动。
温凉轻笑。
“你这可就怪不了我了。当年你死前说,希望我们下辈子再也不见面,见面也不相识。我做到了,你还在生什么气?”
方宸还是没有反应,怀抱的姿势却不变,甚至手腕更加用力地将温凉压进了自己的怀中。
“太紧了...咳咳...”温凉失笑,“你这样抱着我,总会让我想起那一天。”
“……”
“那时,我以为你死了。”温凉擡手,竟轻易勾出方宸的一个飞跃的电子。它在指尖顽皮弹跳,与温凉十分亲昵,“...我还记得,那时,你所有的电子云散在我的面前,五光十色的,像是极光,那真是一场太美的噩梦了。”
“我想跟你一起死,但我没死成。技术部的人就是厉害,听说,我都碎成那样了,还能拼到一起。”
温凉随手从地上抓了一把泥沙,‘呼’地吹了口气,纷纷扬扬落下,表示自己的核心就这么碎成了渣。
“哦,不止呢。你看,他们甚至给我换了一层皮。”
温凉伸了伸胳膊,原本吹弹可破的薄薄皮肤上,隐隐透出青色的血管,而有些纹路已经爆了,大片大片的青红交杂,看着十分渗人。
“新纪元生存资源这么匮乏,技术部的人居然舍得把我烧烂了的皮肤换得这么漂亮。”温凉抵唇细细地笑,“大概是脸好看,不舍美人被毁了吧。”
“……”
“不过,最后不还是要裂么。”温凉支着下颌,慢悠悠地叹了口气,“你说,他们费这么大力气干什么?”
方宸跟着温凉的动作,看向他的手臂,而后手腕僵硬地擡了起来,缓缓地放下,似在抚摸那些伤痕。
“方昭,我该感谢那个救了你的人,可我又无比痛恨他。”温凉右手蓦地用力攥紧方宸的手腕,眼神沉了下来,“...不该把你这么干净的人重新带回这个地狱里受苦。”
方宸呼吸放得很轻。
温凉没有察觉,只靠着他,冷冷地看着这夜幕下的一切。
砂石、残片、废墟。
极光、能量、科技。
不管是垃圾还是宝贝,跟人的欲望纠缠在一起,都一样脏。
“...我醒了,你也还活着。这就说明,当年的事情,并没有随着你的死而结束。反而,这一幕,我怎么看都觉得太过熟悉,熟悉到让我心慌。”
温凉收回视线,落在方宸眉骨被擦破的一小块皮,轻轻叹了口气。
“我总不能,眼睁睁看你死两次。”
温凉擡手握着方宸的手腕,将那双手放在自己胸口。
“解决之道很简单。你杀了我,以后,就没有人能直接威胁到你的安全了。”
方宸黑沉的眼珠似乎想要转一转,却没有如愿,只做到了眼睫轻颤。
温凉又笑,心情又似乎好了些。
“不愿意杀我?你不是说,恨不得我们从没见过吗?嗯,看来,当年是气话。我的方副队长,原来也是喜欢过我的吗?”
方宸拒绝动作,手臂肌肉紧绷。
“好了,别担心。我既然是个杀人机器,那么下手一定很有分寸。我保证,不会溅你一脸血。”
温凉牵着方宸的手,笑眼微弯,笑容却慑人压迫。
“哨兵编号220,回答。”
“...是。”
方宸僵硬开口,眼瞳深处忽得涌上几丝暗沉的金光,像是深海浮光,粼粼而湛。
温凉眷恋地摩挲着方宸那双藏着烽火金光的眼睛,缓缓地闭上了眼,等待最后的时刻降临。
“放弃抵抗。”
温凉一道淡淡的命令如碎玉清凛,掷地有声。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方宸身体里的电子像是被点燃尾线的烟火,以迅雷不及的速度盘旋而出,朝着温凉核心撞击而去。
可他等了许久,预料中的毁灭始终没有到来。
方宸指尖的电子像是被黏住,怎么也无法送进核心里进行摧毁。
而方宸额角的汗大颗大颗地淌了下来,嘴唇因为用力抿得发白,唇角微颤,看得温凉于心不忍。
“...不行吗。”
大概是见温凉一瞬失落,方宸竟开口,嘶哑着吐了两个字。
“...匕首。”
他的僵硬指节回曲,似乎要努力地抽出腰间的匕首。
温凉顺着方宸的意思,抽出他卡在腰际线处的匕首。
他手指摩挲着冰凉又花纹流畅的刀鞘,眼睛里又漾出一抹笑来。
“熔铸了三块高级铁磁体,导电性绝佳的匕首。能承载电子能量转移的东西,天底下,也确实只有这一把了。原来我送你的东西,你一直留在身边。你喜欢吗?”
没有得到方宸的回答,温凉也不意外。
他只熟练地反握刀鞘,将刀柄轻轻送进方宸手里:“最后一次,就像我们之前出任务时候的那样,好吗?”
方宸没有点头,只握着匕首,手背爬满了青筋。
温凉看他,笑眼微扬,如同阴云后露出的一弯皎月。
‘三。’
方宸紧握匕首,五指指节青白。
‘二。’
方宸艰难地咬下刀鞘,露出了久未出鞘的刀锋。冷月寒芒将刀尖染得冷而嗜血,温凉愉悦地弯了弯眼睛,下了最后的精神指令。
‘一,动手。’
仿佛被温凉激发,方宸的精神力一瞬间如潮水暴增,能量源嘶吼攀涨,狂风卷地,衣衫飞舞。
方宸半跪于其中,恣意扬起手臂,大有擎天破海之势。
他看了温凉一眼,直接挣脱了温凉的钳制,眼瞳金光闪烁,隐隐藏了几分轻狂与怒气。
不该存在的多余感情蓦地出现在被精神操控的‘人偶’身上,温凉蓦地意识到,方宸早就想要趁此机会脱离掌控。
他眼眸一凝,精神链接即刻沟通,虽知晓方宸下一步动作,可想要阻止,也为时已晚。
寒光一闪,刀入血肉。
‘呲’地一声,鲜血喷涌,溅了一地鲜红。
刀锋没入方宸肩头一个指节深,而温凉的手掌紧紧握住另外半截刀锋,不让他继续伤害自己。
两人距离极近,鼻尖相贴,鲜血交融,皮肤被血浸透,渗入衬衫,落了一片灼热黏/腻,透过一层布料,甚至都能感受到彼此狂乱跳动的脉搏。
疼痛愈增,自我意识越强。
温凉不说话,方宸也沉默。
只是两人的目光逐渐趋于一致,只是一个愤怒如火,一个冷寂如冰。
对峙无声,方宸率先打破了寂静。
他的手腕蓦地用力,面无表情地向着肩头扎去。
比力气,温凉差方宸一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刀锋又没入半寸。
而温凉的手掌也被刀锋划得更深,两人的鲜血扭曲着淌下肩头。
“断开。”
方宸冷冷地看向温凉。
见温凉不动,方宸手腕又决绝地下陷。刀尖似乎扎进了骨头里,明显发钝的手感过于明显。
温凉终于认输,沾满鲜血的手缓缓松开。
一瞬间,被攫住的精神像是被弹了回来,重新归位。趁着刹那精神恍惚间,温凉极快地抽出那柄匕首,飞掷而出,直直地扎在身后的木板上,顺势搂住方宸的腰,右手按住肩上伤口,两人肌肤相贴。
不知是压迫急救还是什么奇怪的作用,伤口处竟真的不再出血。
可方宸明显不在乎这微不足道的伤,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利索地腾跃而起,满是鲜血的右手锁着温凉的纤细脖颈,将那人重重扣在地上,手臂肌肉绷得如剑如刀,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方宸的表情冷到极点,像是一块冻了三月的寒冰,尖锐得棱角分明。
“...我该告诉过你,我最讨厌被人精神控制。”
“可你还是逃出来了。你怎么做到的?”
“那还真是要多谢您喊醒我,长官。”方宸轻嗤。
温凉擡擡眉。
“假意装作被我完全控制,实际留着半丝意识,等着推倒我?你演技变好了,副队长。你再也不是管教队员几句就脸红的斯文人了。”
“我说过了,那是我哥哥,你聋了?”
“你们或许很像,但我不会认错。”
“呵。”方宸冷嗤,“不仅聋,而且瞎。”
方宸面无表情,吐槽张口就来,温凉被惹得开怀大笑。
“你以前不会这么说话。根根带刺,扎得人心口疼。”
方宸轻擡唇角,扬起眼底一抹嘲讽的飞金。
“我不想跟老聋瞎说话。让温凉那个没用的给我滚出来。”
温凉微笑。
“我就是他。”
方宸怒意冷沉,右手蓦地收紧,脖骨在他掌下似有移位。而温凉呼吸微滞,可眼睛仍是闲闲地弯着。
“温凉,我看你真是想死。”
“...嗯。”
“经过我同意了吗?”方宸觑他一眼,冷淡地轻扯唇角,“告诉我。‘我’当年是怎么死的?你为什么没死成?到底有什么阴谋?什么叫,你死了,我就没有直接威胁了?”
温凉安静地看着方宸,最后,漂亮眼睛欠揍地弯了弯,活像是一只讨打的白猫。
“你猜。”
“……”
方宸觉得自己再忍一定会憋出内伤。
他从温凉身上起来,擡脚,把不说人话的老渣男踹到了一边。
“有多远滚多远。”
九十九 温凉,你这个疯子(四)
温凉滚了半圈,身体撞到后面的木板上,发出一声闷响,他动都没动,只侧脸朝下侧卧着,头发无精打采地垂下,挡住了眼睛。
方宸脚步一顿,却也没有回头。
那老渣男一时半会死不了,还是先处理比较棘手的电磁发生器。
之前隐隐有爆炸迹象的焦黑金属,此刻安静了不少,表面的震颤消失不见,只剩几丝灼烧余烬的黑烟盘旋而上,像是烧透了的烤红薯,皱皱巴巴地躺在一边。
方宸蹲下,右手试探地轻抚着铁磁体表面。
那令人心悸的能量波动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相对温和的涟漪。
他擡起手,默默扬起掌中的两枚电子。
如萤火一般绿意盎然的光带,正愉悦地凌空回旋,绕指飘飞。
方宸不愿意去回想刚才那段被精神操控的不好回忆。那时候的感觉很糟糕,就像是被什么人拽向无尽黑暗的深渊,同归于尽。
可这里面有件蹊跷的事,他不得不去想清楚。
月色凉意沿着方宸侧脸落下,半明半暗。他端正地蹲着,边出神,边安静地随手拨弄着黑夜里的火星余烬。
最后,他的手一顿,眼帘阖了阖。
“温凉。”
“……”
“如果哨兵的电子没了,会怎么样?”方宸问,“...精神图景崩塌,从此变成废人?”
“...当然不止。严重点,会死。”温凉慢慢撑起身体,脸色苍白得厉害,大抵是透支过度,连手臂都在抖。
“……”
“你想问,我刚才是不是要抢你的电子据为己用。”
“……”
“你还想问,你...‘哥哥’当年是不是因为电子散尽而死的。”
“……”
温凉靠坐在木板前,支起右膝,将手肘和头都搭在膝盖上,用戏谑的眼神看着方宸。
而方宸只握着那温热的电磁发生器,月色在他指节处拢出几道阴影,如压抑深重的山峦。
“怎么不继续问了?”温凉弯了弯唇,“你想问,我是不是贪图力量,卑劣可鄙;你想问,我是不是自毁成瘾,杀人成性;你想问,当年,你‘哥哥’的死是不是因为我失控导致的...”
剩下的话,被猛地扑过来的方宸死死按在嘴边。
温凉‘唔唔’地还想要说什么,可方宸干脆利落地半跪在他腰际两侧,双手更加用力地封住那张嘴。
他呼吸很深,胸腔起伏明显,眼中怒意惧意交杂,恨不得将挑事的温凉捂晕倒。
温凉眼帘擡起,带着笑看向方宸,却在触及那人微红颤抖的眼睫时,微微一顿。
他擡起血淋淋的指尖,拉开方宸的动作,又轻轻地拨开他凌乱又染了汗水的前额碎发。
“你是在害怕。”
“……”
“你怕真是我杀了你‘哥哥’,你不得不为了他而杀了我,对吗?”
“温凉,你再读我一次试试。”
方宸一字一顿,怒意丛生。他扯开温凉抚摸自己侧脸的手,‘咚’地一声将他推按在地。
被压在地上的温凉看他,眼底飘过血影,像是阎王殿前一抹红幡,摇得勾人。
“你的爱意,都写在脸上。你藏不住,我不用读。”
居高临下的方宸,被躺在地上的温凉肆意踩弄折辱。
他手臂打颤,实打实地生出一股要把温凉杀死、然后跟他同归于尽的愤怒来。
温凉毫不察觉,反而微微扬了扬下颌,轻声问道。
“如果是真的呢?你会杀了我吗?”
方宸怒极,喉间都滚着血腥气,最后,只嘶哑地挤出几个字。
“...你试试看。”
实际上,温凉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
方宸的双手如同滚烫的烙铁,大力锁住温凉看似一握就会断的手腕,俯身,发泄似的啃咬着那人冰凉的双唇。
破碎的吻。
嵌入皮肤的指甲印。
被摩擦撕扯掉的血痂。
方宸双眼血红。仿佛在穷途末路里拼尽一身反骨,最后绝望地发现,依旧是他人取乐的玩物。
温凉没有抵抗,只全数承受着方宸野狼似的啃咬,直至最后,血腥味在两人唇舌间缠绕成一道摧心的锁链。
方宸双臂推地,垂着眼看着温凉,眼角通红,气息紊乱,近乎泄气地冷笑着。
“说。”
“……”
“说。”方宸捏着温凉喉骨,在他全是牙印的侧颈又落下了一枚嫣红的指印,“你不是滔滔不绝吗?很好。我现在给你机会,你说个够。”
“...你听不了背叛,接受不了既定的悲剧。这样简单的事都承受不了,你还想听什么?死亡的真相?我说了,你承受得住吗?”
温凉声音不大,可字字剜心,像是故意要挑起方宸盲目的愤怒一般,字字句句往方宸的软肋里敲。
方宸猛地攥拳。
‘咚’地一声,拳身离温凉侧脸只有半寸的距离,坚硬的手指骨堪堪擦过温凉的眼眶,砸在了同样冷硬的地面上。
“温少尉,温少尉!!你们在哪儿啊...”
一声声焦灼的呼唤,俨然是刚刚差点因为偷窥秘密而小命不保的徐佐。
他扛着装备,带着一群工会制服的手下士兵冒夜赶来,正无头苍蝇似的绝望大吼。
正好打断了两人一触即发的战争。
方宸缓慢地看了温凉一眼,右手抵着眉心,擡手一抹,抹掉颓唐和怒意,换上高冷淡漠的一张脸,抱着手臂,安静地站在一旁,留温凉一个人‘大’字躺在地面上,衣衫散乱,到处是揉搓的痕迹,配上温凉一揉即红的皮肤,简直像被暴风摧残的‘娇花’一般。
温凉右手攥拳搭在眉心,疲惫地闭了闭眼,勾起一弯无奈轻笑,随手拢了拢衣衫,磨磨蹭蹭地坐了起来,随意应了一声。
徐佐冒冒失失地进来,面红耳赤地‘嗷’着出去。
“我什么也没看到!!”
他出去的瞬间,腿就软了,恨不得抱着墙壁,撞着脑袋,希望老天收回自己的眼睛。
别人的眼睛是用来寻求光明,他的眼睛就是光明啊。
还是大功率灯泡,瓦亮瓦亮的那种。
“温...温少尉,刘少将让我们来帮您拆卸那台电磁发生器。”徐佐倒退着进来,用余光小心翼翼地瞅。
温大爷的衣服虽然依旧乱糟糟的,可该遮的地方都遮住了,总之没有刚才令人心动脸红的一幕了。
老天爷,他可不敢肖想这位曾经的第一向导。
要是哪天这位爷回光返照,能力恢复,自己还不被精神控制控到死??
“不用了,被这位方哨兵拆了。”
温凉没骨头似的靠着墙,脸色略有些苍白疲惫,没指望着方宸应声,只懒洋洋地用手指着不远处黑黢黢的废铜烂铁。
“不过,里面的高能量密度铁磁体倒还是热乎的,还处于激发状态。你们谁愿意收,就收了吧。”
在场众人均是脸色一变。
其中,徐佐的脸更跟个苦瓜一样。
好家伙,这位爷一张嘴就说了两个关键词。
‘高能量密度铁磁体’
‘激发状态’
处于激发状态的高能量密度铁磁体,对哨兵向导来说,那就是泡了一百年的老山参酒啊!!!
什么意思?
就是甚至不用把宝贝人参进行切片处理、加工提纯,那精华已经被泡出来了,随便一啜,都是大补的呀!!
其他人不知道效用,但进化部的人,尤其是工程部的人,都隐约知道这是个怎样的宝贝。
不行不行,这东西拿出去,一旦没处理好,肯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到时候,魔鬼冷脸指挥官一定会大发雷霆。
算了,还是请他亲自过来处理吧。
反正,刚才没让他来,他都自己眼巴巴地跟着过来了嘛。
指挥官今晚很闲,大概是没什么问题的。
徐佐打定主意,向着温凉和方宸行了个军礼:“我得先带两个人回去报告,请求增援。这样,让这三个人先守着长官们,藏在这里,行吗?”
温凉耸肩:“我没意见。你呢?”
方宸没打算说话,一个人斜倚墙头,冷淡抛掷石块,余光瞥见徐佐恳求的目光,极细微地点了点头。
徐佐忙不叠点头,连滚带爬地转身就跑。
一百章 我想带你一起走
留下的五六个人,面面相觑。
这两位亟待保护的爷,中间像是隔了一座翻不过的高山,一个在二楼墙头看什么‘风景’,一个坐在烂木头堆里睡觉。
首先,大半夜、烂尾楼、破郊区,哪来的风景?
其次,满身伤、烂木头、气氛僵,怎么睡得着?
这二位爷莫不是特意来搞笑的?
几人对视,商讨半天,最后,还是派出去一个小个子,让他去给浑身是‘伤’——不知道是被铁磁体炸的,还是被哪儿来的野兽咬出来的——温少尉送药。
他面对着搭着膝盖睡觉的温凉,只敢站在两步远,想上前又踌躇。
方宸将小个子单方面互动尽收眼底,随即,终于将视线移到了温凉身上。
那人睡觉时不再是随处乱躺,手脚乱放。虽然姿势依旧舒展从容,但腰挺得很直,手臂互抱,颇有戒备。
从远处看,竟有种不怒自威的疏离在。
这让方宸想起,上次温凉握住戒指、恢复记忆时,腰背也是笔挺。那人就算病着,脸色不好,仪态却绝佳,倒真像是个常年作战的军人了。
温凉过去的记忆里,到底藏了些什么?
方宸想问的事情有很多,但对着这个将自己错认为哥哥的疯子,就完全开不了口。
尤其是,自己最想藏起来的心思在这个疯子面前一览无余。
方宸受得够了,不想再把自己为数不多的尊严拿出来被他践踏,自取其辱。
“温、温少尉...”
小个子开口,而温凉没有理他。正犹豫徘徊时,忽得听见‘嗖嗖’两声,两只闪着尘屑的小石块从二楼飞速甩了下来,一左一右,堪堪擦过温凉的手腕。
气势很足,杀气凛冽,像是要割腕放血;实际连点皮都没舍得擦破,只留了两道浅浅的灰痕。
可饶是这样,把小个子也吓得跳脚,躲在远处装作无事发生。
两人就被这样隔离在人群外,像是动物园关不住的凶兽,放养隔离。
温凉不再闭目养神,挑了眼,嘴角微弯,想要说什么,却眉头稍皱,攥着拳抵着嘴唇咳嗽,一下重过一下,像是要把肺管子咳出来似的。
“醒了?”方宸冷笑。
“嗯。醒来就看见一张冻死人的脸。在想什么?这么严肃。”温凉声音很飘,隔着一小段距离,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
“想你,是不是什么表演型人格,缺爱导致的心理扭曲。”方宸扯扯唇角,眼含嘲弄,“你想死,完全可以自己找个没人的地方自我了断。怎么,非要等我来,让我杀了你,演一出生离死别?”
“缺爱。”温凉直直地看着方宸,“你说得没错。”
“……”
方宸的手又重重攥了起来,想打人,但忍住了。
“至于自我了断...”温凉拉长尾音。
“说。”
方宸不耐烦一个字,温凉又笑。
“我自愈能力很强,受了伤轻易死不了。一般的伤,睡上几天,也就好得差不多了。再加上向导的自我保护机制,想要完全自毁,确实很难。这些年,倒也不是没尝试过,但都失败了。确实遗憾。”
“……”
“怎么,看不出来吗?”温凉微笑。
“……”
方宸无话。
确实,他从没想到温凉这些年是这么过来的。
因为那人永远看起来是一副惫懒随和的样子,完全看不出...他曾无数次尝试过想要追随哥哥死去。
...确实情深。
温凉见到方宸眼底的动容,却微微摇了摇头。
“不过,我现在真的后悔了。或许,不该让你动手杀我。”
“...疯子会后悔?”
“嗯,后悔。因为,我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
温凉腰背前倾,似乎要努力看清方宸肩上手上的伤。
方宸不太自然地侧了身,拢起衣领,蹙眉说道:“看我干什么?”
“现在的你,就跟个不知苦的孩子一样,滥于信任,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你说,我怎么能放心?”
“确实。”方宸冷眼一扫,“我信任你,就是最大的愚蠢。”
“这样啊。”温凉眼睛又笑着弯了起来,“那不如,我们一起死,路上也有个伴?”
“……”
方宸手里的石头噼里啪啦地砸了下去。
温凉不闪不避,只用映着月光的眼睛望着方宸,笃定那些石头一块也落不到他身上。
事实确实如此。
满地是砸出来的坑,可人身上连半点尘土的痕迹都没有。
“你看。”温凉叹了口气,“算了,你下来,坐我身边。我头疼,不想擡头说话。”
“不感兴趣,没跟疯子说话的打算。”
被方宸冷言冷语怼了回去,温凉也不生气,只是捂着嘴咳嗽,上气不接下气的,像是要晕倒。
小个子被咳嗽声重新吸引了回来,琢磨了半天,又重振旗鼓,举着营养液,硬着头皮请温凉喝药。
温凉摆摆手。
“不喝。”他又看一眼方宸,高了语调,说道,“我不怕疼,但他怕疼。等他回来,估计很久都会起不来床吧。”
小个子完全不明白‘他’是谁,但方宸却听懂了。
那个疯子在用温凉的身体作为要挟。
偏偏,这招十分有效,方宸无法拒绝。
...温凉那个老渣男绝对是精神分裂,一半是疯子,另一半是神经病。
没一个正常的。
方宸内心咬牙切齿。他从不高的二层楼一跃而下,连个眼神都懒得丢下,冷淡地坐在温凉身边两步远,搭着手臂扭着头,一句话都不说。
小个子松了口气,以为这次终于能把手里的营养液送出去了,可温凉只是接过来嗅了嗅,便指了指方宸。
“他更需要。”
小个子疑惑地看去,见方宸侧脸发白,哨兵能量不稳,看上去像是晋级后的虚弱期。
他蹲下,双手递给了方宸,眼神真挚。
“喝吧。喝完休息。虚弱期很难受的。”
大概是方宸没有军衔,小个子没有面对温凉时的战战兢兢,甚至殷勤地拧松了瓶盖,递了过去。
感情真诚,更显得憨厚了。
方宸瞥了一眼温凉,接过,朝小个子淡淡道了一声谢,完全不想搭理温凉,张嘴就喝。
“慢点喝。”
温凉轻拍方宸后背,却被方宸躲开,玻璃瓶反手一掷,砸在二人中间,尖锐地抵制着温凉的靠近。
“滚远点。”
见两人内讧,小个子小心翼翼地凑近温凉,小声地问道:“您,您没事吧?”
温凉笑:“他不舍得伤我。倒是你,别凑我那么近,他会生气。”
小个子:“?”
又是一个石头准确砸在温凉脚踝处半米,差点蹦到小个子。
他心有余悸地蹲下,望着不远处的电磁发生器,又看了看方宸,忽得想到了什么似的,左顾右盼,压低声音,问道:“温少尉,这位哨兵...是不是因为吸收了能量才...”
温凉随便点了点头。
小个子望着方宸的背影,悄悄朝温凉比了两个数字。
‘7’,‘5’。
“是,是这个?”
一块高密度铁磁体,应该勉强能让哨兵从G级升到F级。
温凉摇头。
小个子难掩激动地又比了两个数字。
‘5’,‘5’
难道是F级升到E级?!
温凉视线上移,正好对上小个子满脸激动。他颇有兴致地回看,看得小个子心里发虚。
“我...我不问了。”小个子想要溜走,可手臂却被温凉拽住。
指腹的凉意像是寒冰,顺着小个子的手肘内侧往上爬,他抖了一下,像是被一只不怀好意的庞然大物盯上。 那种感觉很诡异,自己像是即将被做成标本的小昆虫,有人还在掉了下来,仿佛鼻尖都能闻到腐朽的福尔马林味道。
他疑惑又畏缩地擡起头,却只看见温凉漂亮的眼睛漾着鼓励的笑,刚才的一切像是幻觉。温凉慢慢地擡起了手,极缓慢地比了一个‘4’,手腕微摇,似落下一枚极诱人的饵食,薄唇轻启,笑着吐出两个字。
“D级。”
小个子差点叫出声。
E级,升到D级?!
一次性??
这块铁磁体,能量密度太大了,质量太好了。
或许百十块铁磁体加在一起,都没有这一块强。
小个子吞了口唾沫。
而他身后竖起的几只耳朵,也准确地听见了这两个字。
温凉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又状似不经意地感慨道:“这么好的东西,技术部底层的人应该是一辈子都接触不到了吧。”
身后几人互相回望,眼神意味难明,却很难掩盖住算计的精光。
“哎,别着急动手。”温凉压低声音,指了指靠坐在墙根、皱眉垂眼的方宸,小声说道,“镇定剂的效用还没有完全发作,那个哨兵是个狠人,能撑,估计再有一会儿才能晕。”
小个子大骇。
他望着温凉,心知自己的算盘已经被温凉看穿,正不知所措时,温凉体贴地说道:“我知道,技术部底层流水线上的工程师有多苦。接触不到核心技术,根本学不到知识,晋升空间也狭窄。你们想要力量当做资本,我是不会拦你们的。”
小个子惊疑交错,望着温凉的视线既戒备,却又有些动容。
“真的?”
温凉愉悦地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说,只重新坐回了方宸身边。
哨兵的手紧紧地抠着膝盖,手臂紧绷,额头上全是虚汗。
方宸从没想过温凉会帮着其他人算计自己。他完全没防备,便一脚踩进了陷阱里。
晋升带来的虚弱,加上那群人在营养剂里不怀好意地加上的镇定剂,双管齐下,效用明显。
方宸兀自强撑,意识模糊间,嗅到了熟悉的气息。他紧蹙的眉头终于慢慢松开,低低地喊了一声‘温凉’。
“嗯,在呢。”温凉拍他的背,一下一下安抚着。
“我是谁?你,叫我的名字。”
方宸捏着那人的衣袖,艰难地挣扎。就算再难受,也还是想确认,面前的人到底是谁。
他不愿意倒在别人的怀里。
那人笑了,跟温凉笑起来一样舒服和沐。
“方宸,狐貍。”
方宸像是得到了什么承诺一样,紧绷的肌肉缓慢松弛,而后,身体微晃,便任由自己倒在了温凉的怀里。
“我不在乎你到底叫什么名字。你就是你。我说过了,就算你完全换了一张脸,我也能认出你来,何况,你只是长大了而已。”温凉替他仔细地擦了擦汗,脱下外衣,盖在方宸身上,在他耳边低语,“方宸也好,方昭也好,随你喜欢,我喊你什么都可以。”
方宸没有听见疯子难得的深情告白,他安静地卧在温凉怀里,神情放松,毫无防备。
“你安心睡,睡觉醒来,我给你看一场好戏。”
温凉贴着方宸的耳朵低语,眼光扫着周围一圈各有算计的人,连戏的名字都起好了。
比如,‘话可以乱说,药水不要乱喝’。
他想把好戏的名字跟方宸提前剧透,可他忽得捂着头,痛苦地低喘了一声。
很明显,是温凉的主导意识在争夺所有权。
一旦涉及到了方宸,无论哪个温凉,都变得极其富有攻击性。
“...我的时间不多了啊。”
温凉轻抚着方宸略发白的侧脸,轻声说道。
“没关系,我带你多看看。你自然就会知道,这个世界值不值得你留下,这些人又值不值得你来救。如果你哪天灰心了,想逃走,那就告诉我。我会不顾一切地带你一起死,不管谁拦,都没有用。”
他是唯一拥有过去记忆的人了。
他真的怕方宸忘了,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可怕,人心到底能有多丑恶。
也忘了他,是一个怎样可怕的怪物。
这样抱着方宸,温凉似乎又想起了年轻哨兵在怀里死去的那瞬间。
死去的记忆重新攻击,温凉的脸色看上去比方宸还要苍白,仿佛风一吹就会倒,毫无杀伤力,可笑容却愈加笃定。
他真诚地将双手递了给了小个子,说道:“现在,可以把我们俩绑到一起了。放心,我不会打扰你们。”
小个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谢谢少尉成全。”
他小心翼翼地把温凉和方宸背着捆在了一处,正要奔向那枚宝贝,却被身旁的同伴拦了。
同伴从地面上捡起方宸的刀,一步一步地走向手无缚鸡之力的温凉和方宸。
小个子又慌了。
他拦了同伴,失声道:“你干什么?”
“灭口。”
违反工会规章罪责太重了。
私自吸收铁磁体的能量,更是罪加一等。
如果不能做到万无一失,那冒这个险就毫无意义。
“不,徐工程师已经去找刘少将来了,如果被他发现...”
“就说电磁发生器炸了。”那人狠狠道。
“这...”
小个子还在犹豫,那人却已经拎着刀上前,用刀抵着温凉薄薄一层的雪白皮肤。
温凉一点都不慌张,唇角微微上翘,甚至有些可惜,方宸没有醒着看到这过于精彩的一幕。
小个子跺了跺脚,推开那尖锐的刀锋,从兜里掏出另一只加了镇定剂的营养液,捏着温凉的侧脸,直接从喉咙里灌了进去。
“咳...咳咳...”
无色液体沿着温凉下颌滚落,一滴滴在白衬衫上晕开,看得人眼睛也晕眩。
“先迷晕,先...别杀。要不然耽误时间。要不,等大家都晋升了,再处理这些?”
小个子畏缩地摆手,似乎想要留一条生路给无辜的人。
同伙咬了咬牙,回望铁磁体,也知道事情轻重缓急,于是暂时同意了。
温凉舔掉唇边药渍,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而后,眼睫沉重地垂了垂,与方宸背靠背地昏迷在一处。
小个子抹了把汗,赶紧丢了手中的玻璃药瓶,默默地站在队伍最后,降低存在感。
夜风沙沙,无边寂静。
戒律底线与唾手可得的晋升前途,在黑夜的遮掩下,前者脆弱得不堪一击。
呼吸重得嘈杂,心跳也扰人思绪。
几人队伍里,终于有人率先开口,干巴巴地发问。
“上吗?”
没人回答。
过了几秒,有人按捺不住,问了同样的问题。
“上吗?”
即使冒着能量在体内爆炸的极大风险,即使顶着工会条律犯错,但在诱人的利益面前,犹豫就是最大的不敬。几人低哑地应了一声,腰齐刷刷地弯下,伸出双手,埋头于能量堆里,再无犹豫。
人性本来就抵不过第二遍拷问。
一百零一 他不会
风里的味道似乎不太干净。
方宸轻轻咳嗽,眉头微蹙。
“犬科动物鼻子都这么灵?”温凉带着笑意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你闻到什么了?”
“...腐烂的东西。”
方宸略带嘶哑地开口,意识慢慢回笼,发现手脚竟然都被牢牢地捆了起来。
他斜靠在温凉怀里,像是被拴住的猎犬,在主人怀里安憩。
“...温、凉。”
方宸的怒气值快要达到顶峰。
“嘘,别说话。”
温凉食指轻轻搁在方宸的唇畔,却反被狠狠地咬了一口。
指腹上一圈鲜红的牙印,整整齐齐,温凉看着那咬痕,甚至笑了一笑,像极了面对家宠的溺爱,满是俯视的上位者姿态。
他轻轻摸了摸方宸气得隐隐发抖的唇角,压低笑音,说:“咬伤了他,心疼的,不还是你吗?”
“不,你想多了。等他回来,最懊悔的,应当是他,而不是我。”
方宸的反驳很理智,没有预料中的暴跳如雷,温凉颇有些意外,低头看着怀里的人。
方宸微微挑了唇,攻击性强烈地眯了眯眼睛:“你最好主动放开我。在我恢复体力自己挣脱以前,你还有机会纠正错误。”
方宸的话十分平静,但温凉并不怀疑,一旦那只小狼被解开束缚,第一个就会冲过来咬断他的喉咙。
“你不杀我,也不跟我一起死。现在,连让我抱一下都不肯?你以前,从不这么冷漠。”
温凉从身后抱着方宸,双手环着哨兵劲瘦有力的腰,把头埋进了他的肩窝,用熟悉的声线说着方宸并不知晓的从前。
方宸缓缓闭了眼,宛若磐石,不动也不说话。
饶是如此,温凉还是能从方宸压抑的喘息中读出那人的愤怒、羞耻、杀意和委屈。
温凉叹口气,说。
“...你为什么不信我?你就是他。”
“我不是他,你也不是他。我和你,两个替身,没什么交流的必要。”
主宾交错,时空记忆紊乱,误解与隔阂让两人之间诞育不了任何信任。
温凉却完全了解他的哨兵的倔强与决绝。
他一旦认定的事情,就不会轻易改变。
温凉又将方宸抱得紧了些,像是紧紧缠着木架的柔软青藤,让人有种缠绵的窒息。
大抵是这个怀抱太过患得患失,方宸眼光斜瞥,竟真的望见了温凉泛红的眼角。
...他是,在哭?
方宸喉结微微颤了颤,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只觉得复杂难言。
温凉一系列疯子行径都没能让他服半分软,这近乎凄冷的一抱,倒让方宸生出点不忍来。
他失去了哥哥,每每心痛难忍;温凉失去灵魂共鸣的哨兵,想必只会比他更痛苦。
他遇见的温凉,没有过去的记忆,性格洒脱自由,像束不住的风,没有牵绊,故而招摇而温和;而现在觉醒的这个温凉,满是过去的痛苦,性格扭曲,怕是被哥哥的死一直困在了从前。
方宸半是自嘲、半是认命地笑了一声。
他绝望地闭了闭眼,抖着手,勉强勾了一下温凉冰冷的手掌心。
仅仅是这一个妥协的动作,就仿佛抽干了方宸全身的力气。
温凉将他抱得更紧,耳语缠绵,丝毫没有哭过的嘶哑,反而带着热乎气的挑逗。
“这么简单,就放下了对我的戒心?”
“……”
方宸动作一顿,被玩弄的恼怒和耻辱卷走了所有的同情。
而温凉明显没有停下的意图,还在方宸耳边兀自笑语。
“之前还在怀疑,是我杀了你‘哥哥’;现在,只是因为我稍微露出了点脆弱,就把怀疑抛到九霄云外了?经历了那么多,怎么还是那么容易心软?”
“……”
“你不是向导,无法真正与他人共情。你读不懂别人真正的想法,你的善良,都是基于自己的想象。你觉得我脆弱,是因为你也不够坚强。你看着我,其实就是在看自己,看着,你在我身上的自我映射。”
见方宸没有回应,温凉便捂着方宸的手,两人体温很接近,一样的冰冷。
温凉另一只纤白的手挑开方宸的衬衫,捉着方宸的手指,慢慢深入,轻轻按揉着他腹部被李尧善打出的淤青。
“你的善良太脆弱,不堪一击。当你被打这一拳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
“让我听听你的心。”
温凉贴近,用温热的唇贴着方宸的耳廓。热流涌入耳道,像是吹散了细细密密的蒲公英,带着笃信的话搔着方宸的意识,轻敲着方宸摇摇欲坠的精神壁垒。
“嗯,不解,失望,疑惑,委屈。是啊,你其实也知道,人与人的信任比纸还脆弱。”
方宸呼吸压抑急促,而温凉爱怜地用手指摩挲那人的唇角,极具同情地叹了口气。
“自欺欺人的善良。”
挑以愤怒,浇以同情,戳以痛处。
温凉为方宸独家定制的精神牢笼,十分契合,几乎是贴着方宸的弱点而建,无言的倒刺,一根根扎进方宸的心底,毫不留情。
温凉微笑,夜风拂过他的眉眼,像是花瓣尖轻颤,美得朦胧,可方宸只觉得背后一阵阵发寒。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温凉俯身吻住。
冰凉柔软的唇瓣堵住了方宸的呼吸,而独属于温凉的味道像涨潮的海水淹没方宸的喉舌。
他像是溺水,越挣扎,越沉溺。
他的五感被温凉蛮横地塞住,仿佛被按在了泥沼里,口鼻被封住,耳畔只剩下急促的心跳声。
而温凉带笑,仿佛向满身泥泞的他伸出了一根呼吸管,那是一片沼泽里唯一的生还希望。
方宸拒绝承接温凉施舍而渡来的氧气,直至缺氧到晕眩,可蓦地,一道极具压迫的精神指令自穹顶而下,伴着一声极闲适而愉悦的笑,劈开了方宸严防死守的堡垒。
“张嘴。”
方宸红着眼眶,冲冠怒意化为唇舌间血腥味极重的喘息,而他不得不像个旁观者,看着双唇不受控制地为温凉而开。
他猛地闭了闭眼,近乎于同归于尽地,将牙齿重重落下。
“嘶...”
温凉轻触着被咬伤的嘴角,唇间一点朱砂红,像极了爱情的灼烈。
方宸却冷冷笑了一声。
吻技不错。
可惜。
没有尊重的吻,只该是鲜血淋漓的。
“不要抵抗。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盼望你平安幸福,那,只能是我。”
“呵。”
招牌冷笑适时上线,方宸几乎按捺不住后面接踵而至的嘲讽。
而温凉却用指腹按住了方宸的唇。
“我没有刻意抹黑人性,也不会像你一样试图美化罪恶。我来,是要教你,认清这个世界的颜色。”
“...呼...呼...”
方宸紧紧抿着唇,唇角发颤,愤怒和茫然交织,他只能闭上眼,拒绝再被温凉洗脑。
可高级向导最能调动哨兵的情绪,方宸手心后脑发麻,手脚沉重,像是温凉手里的玩偶。
他最痛恨这样失去自我控制的不堪。
而温凉明明知道他不喜欢,却根本就不在乎。
“睁开眼。”
温凉轻轻敲了敲方宸的太阳xue,后者像是听从指控的机器人,不受控制地张开了眼。
他近乎厌恶地别开了眼,躲开温凉,余光正瞥见一道道极微弱的火苗窜上天幕,炸出了一朵朵几乎不可见的黑红色烟花。
而烟花碎屑是血肉做的雨,刺鼻的味道随风飘散,一阵阵地冲击着方宸的视嗅觉。
而温凉在他面前笑,右手绅士胸前一礼,眼底滚着黑色的火。
“欢迎来到真实的世界。”
方宸看他。
此刻的温凉仿佛跟这肮脏的世界融为一体,浓烈的血红、极致的深黑。
耳畔的人肉烟火还在继续,血、骨头、肉块,‘砰’地炸开,而温凉踩着节奏鼓掌,像是见证最美的欢庆盛典。
“...要么放开我,要么杀了我。”
方宸给温凉下了最后通牒。
“在你没有能力挣脱前,你没有资格给我选择。”
温凉扶起方宸,将他抱在怀里,一个动作就几乎用尽了他的力气。
他靠在方宸肩上咳,星点的血迹落在掌心,被毫不在意地拭去。
“ 放开你,然后呢?你想救他们?为什么?是因为他们给你药,帮过你?”
“……”
“你以为他们给你药是为什么?怕你难受?恕我直言,你和我,跟他们平日面对的仪器没什么区别,甚至还不如机器。因为,机器坏了,耽误他们的工作进程;你我病了伤了,他们只会鼓掌大笑,搞特殊的关系户又少两个。”
温凉的话里带了评头论足的戏谑,毫不留情打击着方宸的天真。
那一枚转瞬即逝的焰火倒映在温凉毫无笑意的眼底,应和着那丝丝缕缕的暗红。
他的精神触手缓缓延展,伸向夜色尽头。
那些饱满、鲜活的贪欲已经消失了一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痛意和对生的渴求。
温凉闲闲拨弄着情感波动,轻轻握住方宸的手,那些汹涌而来的情绪一股脑地塞进方宸的脑海中,像是一群活蹦乱跳带刺的沙丁鱼,拍搅着方宸的心房。
不同人叠加的痛苦如同难不可攀的高山、无数阴谋与算计像是深不见底的沟壑、绝望的悲鸣如同乌鸦齐鸣嘲哳难听,方宸双耳嗡鸣,心跳急速,几欲作呕。
他回望,温凉的脸上却毫无变化,甚至习以为常地带了笑意。
“矮瘦的那个,疼得最厉害,应该是断了两只胳膊。眼睛少了一只,连眼眶都被爆炸的能量弹出来了。”
“戴眼镜的那个,一直在哭,可能是断了一只右手。可惜,这辈子晋升无望了。”
温凉说着可惜,表情却颇有些兴味索然的淡漠。
“嗯,最高的那个,倒是不错。脚没了,膝盖骨裂了,没哭没喊。只是一直在默念在医院里的儿子,怕不是交不起住院费,今晚就要被赶出去了。”
见方宸的手腕剧烈地抖了一下,温凉轻抚他手臂绷起的青筋,温和地哄道:“为了儿子,就想要杀你和我?任何人都可以有苦衷,但这不是犯罪的理由,是不是?”
方宸就这样定定地看着温凉,眼神有些陌生。
温凉吻他的额头。
“还有很多。但你不喜欢听,我就不说了。你别这么看着我。如果不是我,你现在大概已经被他们杀了。再说,我只是给他们指了一条明路,说到底,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作恶,然后死去。这不正是你喜欢的,善恶有报吗?”
方宸的目光毫无动摇。他的目光像是澄澈的月光,毫无阻碍地照向温凉,带着拷问,直逼心间。而后者终于敛起脸上几分漫不经心的笑,轻轻地叹口气。
“我只是推了一把,让戏快点开演。在你眼里,这也有罪?”
“……”
方宸明明没说话,可紧绷的嘴角已经写明了他的推拒。
温凉失笑。
不愧是他的哨兵。
深陷精神泥潭的哨兵,竟然可以无视他灌注的负面信息,只死死地抱住一条他认为对的信念,以身化为利剑,径直劈开了温凉创造的黑暗逻辑。
温凉孜孜不倦地教诲着方宸这个世界的黑暗法则,可明显,方宸再也听不下去,仿佛遭遇海难后的船员,只决绝地抱着船身碎片,像是抱着一整个宇宙的希望似的。
温凉扶着额头,脸色苍白地笑了。
他微微阖眼,强撑着的精神压迫一瞬溃散,方宸仿佛从蛛网中破壁而出,获得了自由。
方宸反手就是一拳,破风声骇人,‘嗖嗖’地带着杀意,可最后,却还是停在温凉鼻梁处几厘米。
拳身颤得厉害。
在他出拳的一刻,温凉眼瞳间不可抑制地闪过一丝欣慰和激动的光亮,却在方宸停手时,换上了失望。
“你还是不明白...”
“不。我很明白,是你不懂。”方宸不耐烦地打断他,“上来就要自杀,自杀不成就怂恿别人去死。你把死亡看成什么了?垃圾的收容站?”
温凉怔了怔,被方宸逗得偏过头憋着笑,又闷咳两声。
“原来,我也被归类成垃圾了。”
方宸冷冷看他,脸上没有半分笑颜色。
“对。活着的人需要勇气,只想要去死的垃圾不用。”
“……”
“温凉说过,他会努力找回记忆,去面对真实。不管结果多么残酷,都不会再逃避。他看着避世,可比你勇敢。”
“……”
“你说我是自欺欺人的善良,可我看来,你是自以为是的清醒。”
温凉看着他笑,眼底滚着黑与红。
“只要是为了你,自以为是又如何?”
方宸轻嗤一声。
“你口口声声说要为了我,说什么,要教我看清楚这个世界。我用你教?”方宸冷冷淡淡地扯开了肩头的伤,“无视我的意愿精神控制我的人是你,被迫让我受伤的还是你。我告诉你,你根本没办法跟温凉相比。”
“如果是他,也会...”
“他不会!”
方宸蓦地起身,压着话里的颤意,忍耐了许久,对温凉的爱意最终还是冲破了喉舌的桎梏,赤裸裸地展于人前。
“虽然他看上去淡漠离群,甚至有些讨打惹人嫌,但他从来不会贬低天真善意,只会于暗处守护希望。他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别人行将岔路,更不会怂恿洗脑别人去死。如果是他,一定会选择跟我站在一起。即使天黑,即使遍地是血,他也会帮我点灯,陪我渡河。所以我信任他,所以,我愿意成为他的哨兵。”
温凉脸上悠然自得的表情略散了些,像是没有想到会激出方宸这一番近似于表白的话来。
他仔仔细细地看着方宸干净的琥珀金瞳,还想最后挣扎一番。
“就算没有我怂恿,他们最后怕也会走上相同的道路。这些人,不值得救。死了干净。”
方宸觉得自己一番话都喂了狗。
他怒极反笑,轻嗤一声。
“有人要杀我,我一定杀回去。但他如果不小心掉下悬崖,那我会选择把他拉上来。有什么恩怨,面对面了结,而不是像你一样,在悬崖边缘盖了陷阱,伪装太平。你,不该替温凉作恶。”
方宸上前两步,抓着温凉的肩,手指用力,声音笃信,眼瞳金影灼灼。
“...记住,我救他们,不是为了其他的什么人。我是为了温凉、为了我自己。”
温凉近距离看方宸侧脸,他的哨兵下颌线和睫毛被月光浸得好看干净。他终于笑了笑,有些气馁,又有些无奈,最终松开了手。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不放心。”
他喃喃,方宸没有听见,而此刻,明显方宸也并不想再接受有关那人任何的三观洗刷。
“在他回来之前,你最好别靠近我。否则,我见一次,打一次。”
方宸走得毫无留恋,温凉站在原地看他的背影,眼底的血影慢慢散去,像是执念慢慢离去,有拨雾见月的明朗。
蓦地,一道声音自方宸身后传来。
“如果说,我想让你远离总塔、远离柴万堰、远离恒星计划,你是会听我的,还是不会?”
方宸回头,唇角微挑。
“总塔、柴万堰、恒星计划?谢谢提示。”
一百零二 推测
温凉抚着眉眼,低低地笑了两声,随即,身体晃了晃,靠着墙,一点点地滑坐在了地上。
压了太久的淤血堵着喉咙。
终于,温凉抑制不住地呕出两口暗色的血,眼底的血影仿佛跟着一同散了似的。
瞳孔重回乌黑如墨,温凉的意识猛地撞进了这快要破碎的壳子里。痛觉如海水倒灌,温凉习以为常地用掌根撑眉心,只有颤动的睫毛昭示着他此刻的痛苦。
旺财也跟飘飘摇摇的蒸汽似的,散着就飘了出来,伏在温凉肩上,有气无力地‘呵呵’一笑:‘这次醒来,居然没浑身血,那疯子是不是转性了?还有,老温,又没死成,你什么心情,采访一下。’
“...嘶,疼。”
两个字,简洁、高度概括。
旺财同情地摸了摸温凉的后颈:‘我早就告诉过你了,珍爱生命,远离方宸。你的核心能量随着方宸的晋升越来越强,你再想自我抑制,就没那么简单了。话说,我以为你这次真的要死了,我是又高兴又悲伤啊。’
温凉闲闲地瞥着幸灾乐祸的旺财。
“要真是疼到濒死,向导自我防御机制开启,我的意识肯定会回来。”
‘你可是S级向导,可以选择不回来的嘛。’
“……”
温凉无语地看了一眼旺财。
他明明这么睿智善良有颜值,怎么能养出这么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猫头鹰精神体?
旺财无视温凉的目光,继续碎碎念。
‘怎么,你不是也很想从这样的痛苦里解脱吗?’
“啊。”
温凉随口扯了一个意味不明的语气词。
他撑着墙起身,朝着远处爆炸亮起的火光处踉跄走着,一口气没喘匀,又连声咳了起来,咳得脱力。
‘怎么,你其实不想死吗?’
“我头疼,你少说话。”
‘老温,你不会真的很想好好活着吧?’
“……”
‘我觉得你记错了。’猫头鹰的小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一转,‘既然你过去的记忆都没了,你怎么会知道,你答应过方昭,要忘掉一切好好活着?这种‘死前嘱托’不会是你自己臆想出来的吧?你是不是有臆想症?’
温凉终于忍不住,捏着旺财碎成沙子的翅膀,掷向地面,居高临下地剁了两脚:“脑子不好的到底是谁?我当年昏迷醒过来,你就像个低分辨率投影仪似的,给我放打了马赛克的记忆片段。嗯?你再好好想想,到底谁脑子不好?”
被蹂躏的旺财自我散架成一团雾,又在温凉肩上重组,它舒展了一下翅膀,又虚又散的翅尖握成了卷,搁在喙前,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
‘老温,我突然想起来了,我是你的精神体。我的意识就是你的记忆,我的脑子就是你的脑子。不管这锅是谁的,反正最后都是你的。’
温凉:“……”
他不承认有这么戏精且爱甩锅的精神体。
他右手微蜷,把旺财塞回了精神壁垒里。
旺财震惊的声音自脑海中直接响起:‘这里...’
“嗯。”
温凉疲惫地按着太阳xue,压着一阵阵噩梦初醒后的心悸。
那个疯子走了,却留下了极强的情绪残留。
翻山倒海般的痛苦与遗憾。
莫名而来的喜悦和担忧。
心甘情愿被杀,偿还过错似的解脱。
温凉头垂在双臂间,微皱起眉心,努力消化着这些复杂又莫名其妙的情绪。
旺财带着颤的声音又响起,似忐忑似恐惧:‘我依旧找不到过去的记忆,老温。不过,今晚发生的事,我倒是可以给你看看。’
温凉正打算抽丝剥茧地消化这些情绪,可眼前一幕幕闪过,让他惊得瞳孔微缩。
这些事包括且不仅限于:
精神控制狐貍;
物理捆绑狐貍;
戳破狐貍薄薄的脸皮,一步步挑起怒火;
甚至挑动他人欲念,惹人犯罪,最后还跟狐貍讲了一堆奇形怪状的大道理。
旺财:‘……’
温凉:“……”
一人一鹰同时吞了口水。
‘老温,你居然捆/绑、强/吻,你甚至还...’
“我还是早点死吧。”
温凉自言自语道。
旺财双眼立刻炯炯,连碎成渣的羽毛都被顽强地重新拼了起来。
‘不行,你答应过我的,我要我的雪狼!!我看,方宸就在前面,你快去找他道歉吧。如果你需要我,我也可以随时炸成一朵烟花,给二位助助兴。’
温凉擡头,正看见方宸埋头揍人捆人的利落背影。
方狐貍长腿踩着绳子,手臂向上一提,把其中两个缺胳膊断腿的直接打包捆成了粽子,随手丢到了一旁,跟扔垃圾似的。
有个小个子蜷在边上,抱着手臂发颤。
那人身上全是鞋印,鼻青脸肿的,可保护自己的姿势却很熟练,怕是多年被欺负练出来的经验。而今夜,恐怕是第一个被推出去当送药的恶人,分赃时却直接被人挤出了圈子里。
方宸到底还是记得小个子给药的情谊,替他披了件衣服,给他手上的伤口包扎,没说什么多余的安慰。
方宸表达感情的方式一贯迂回得十分直接,转身一个暴力飞踢,把那几个人又重头踢了一遍,毫不在意几人缺胳膊断腿的凄惨现状,手腕一拧,绳子直接勒进了几人的皮肤里,混着鲜血淌了一地。
而方宸蹲在期间,用几人的衣服内衬擦了擦指缝的血迹,慢条斯理的。
温凉背后一凉,总觉得自己也会被这样优雅地五马分尸。
“旺财。”
‘嗯?’
“我记得,狐貍跟我表白了对吧?”
‘呃,如果气话算表白的话...’
“他那么爱我,应该不会舍得对我下手的,你说呢?”
‘这个,根据方宸现在的心情来看,你被掐死的概率比较大...’
“闭上你的乌鸦嘴。狐貍知道我回来了,一定很高兴。”
‘我不是乌鸦,我是鹰!!’
“看看情况再说。”
温凉随手捏住旺财还要泼冷水的喙,没忍住笑了笑。他的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血色,像是裹了冰的桃花抖落一身霜寒,濒临破碎的苍白感被冲淡了许多。
方宸敏锐地听见了背后的脚步声,侧脸一转,露出半只狭长微眯的狐貍眼,眼底戒备疏离,又含着警告威慑,两手用力抻着麻绳,‘刺啦’作响,十分慑人。
温凉立刻想起方宸嗜血的留言。
‘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很有眼力见的温美人立刻后退三步,举起双手,表示投降,生怕自己漂亮的脸上又添几道淤痕。
方宸冷笑,不再看他,只更加用力地绑起人来,手法残暴,多少是带了点私人情感在里面。
温凉这才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他问旺财。
“我该怎么证明我是我?”
旺财:‘靠命大。’
温凉:“……”
温凉正准备不管不顾地上前抱人,可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眼瞳忽得一缩,脸色甚至比之前还要更加难看。
旺财惊呼:‘怎么了?!’
过了许久,温凉微哑的声音才迟疑地响了起来:“...我在猜,他为什么一定要让我自杀。”
温凉摩挲着冷白的指尖,那里,尚存着方宸电子流淌过的痕迹。
越靠近方宸,核心与电子的呼应越紧密,紧密到,仿佛黏在一起的磁石。
脑海中的掠夺感挥之不去,而温凉十分肯定,如果他肯完全解开向导核心的自我抑制,或许,真能夷平一方。
此刻,温凉的心头忽得浮现出一个荒谬、却又合情合理的猜测。
如果叶既明给他的医疗档案没有造假的话,他当年真的经历了精神失控,核心碎裂暴走。
那时,他的精神和能量完全不受控,正电场被激发,任何靠近的电子都会被不受控制的掠夺。
那么,首受其害的,恐怕就是跟他绑定的哨兵。
如果...真的是那时,他失手杀了他的哨兵,也就是方昭。那现在,他该如何面对要寻找杀兄凶手的方宸?
温凉顺着思路再向下想一层,惊得他呼吸一滞,几乎按捺不住地连声闷咳了起来。
...如果同样的情形重现。
这一次,他能控制住自己,不伤害方宸吗?
一百零三 你算个什么东西
温凉站在几步远外,安静地看着方宸的背影。
他没什么血色的唇嗫嚅着,却又抿紧。
显然,这不是一个思考的好时机。
温凉的体力和精神力透支得实在太严重,没办法建立精神链接,也不能随意操纵他人的意识,核心能力弱得像个婴儿。
他就那样站在原地,被月光淋得冷寂寂的。
方宸被那双视线盯得心口隐隐发疼,他不耐烦地揉了揉胸口,知道肯定又是被那个疯子吊起了恻隐心。
他不甘沦为他人的玩偶,干脆彻底背过身子,不再理会,转而弯腰,替小个子披了件衣服。
“抖这么厉害,你冷?”
“嗯...嗯。”
“你也是进化部工程处的?”
“是...我是铁磁体应用计算工程师。”小个子揉着衣角,“平时跟计算打交道比较多,不怎么...不怎么有机会接触到别的长官,和铁...铁磁体。”
说到铁磁体,小个子更是声音发颤,视线瞥了瞥被捆成了五花肉的几人,瑟缩地倒退了两步,紧贴着电磁发生器的焦黑外壳,颤巍巍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想跟他们一起作恶的。可是,他们逼我给你下药,又排挤我,不让我碰铁磁体。我...”
带着浓重的哭腔,他抱着方宸发抖,像是找到了靠山。
方宸将他扶到一旁,靠近电磁发生器的箱子前面坐着。
狂暴的能量隐隐有平静下来的迹象,大概是被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吸收走了太多,几乎只剩下温和的余波,适合用来暖身体。
“你先休息。”
“...谢谢。”
“没什么可谢。”
方宸显然话里有话,小个子瑟缩了一下,隐隐猜到方宸恐怕还是要把他送给巡察队或者刘少将手里问罪。
“我,之前有个朋友,跟你很像。”
方宸顿了顿。
在小个子的身上,方宸总是会看见曲文星的影子。
自那天起,方宸总是在想,或许,是他做得还不够。
不够成为曲文星逃离噩梦的救命稻草。
方宸收起出神的目光,轻轻搭着小个子的肩,手掌缓慢地攥了攥:“...你放心。”
只三个字,可承诺却很重。
这代表着,就算被定了罪,方宸也会尽力帮他。
小个子咬着嘴唇,怯怯地点了点头。
方宸拍拍他的侧臂,转身继续填埋垃圾。
小个子坐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披着方宸脱下来的军装外套,左手拢着两侧衣领,右手却藏在外套间,一寸一寸地,向上摸到了口袋里的匕首。
他怯懦的眼低垂,颤抖地摩挲着描摹着匕首的轮廓,像是做了一个什么决定般,深深吸了口气。
忽得,他满是泥土伤痕的右手如鹰张开,于无人注视处,紧攥着铁磁体。一瞬间,从未体会过的充沛能量冲刷着他的电子轨道,而他双腿紧张到颤抖,汗湿漉漉地黏着背,生怕历经那几人的身体爆炸、四肢碎裂。
可,并没有。
能量如同精密的细线一般无声地渗入四肢百骸,极温和地滋养着他营养不良的身体。
小个子手指极有节律地一抖一抖,像极了在测算数据时的慎重和冷静。
汗,一滴一滴地落下,可小个子略显笨拙的脸藏在阴影里,却慢慢地漫起笑容。
像是压抑许久后反弹的扭曲弹簧,五官乱飞。
他想,被排挤可不算是一件坏事,尤其是,能被利用的排挤。
那几个身先士卒的长官,生怕能量被人分走,像饿死鬼投胎似的,扑上去啃食铁磁体的能量。至于他,当然是被理所应当地挤出第一批吸收能量的队伍里。
可那群蠢货根本不知道,这就是他想要的。
因为,他正缺几个人,用来替他稀释这块铁磁体里的能量。
明明那群长官在工程部待了这么久,却还是不懂得基础的科学原理:一个人是没办法吃掉一碗盐的,只有当盐被稀释成盐水的时候,才能入口。
那些鼠目寸光的、只会排挤人的‘长官’。
活该用他们的血,来稀释这一碗高浓度的能量团。
他的目光缓缓挪到方宸的背上,而他的右手,不动声色地握住了方宸的匕首。
他早就注意到了,这匕首的材质不一般。
根据他多年研究的经验,这极大可能是转移能量的导体。
现在,他要激发自己的电子,把能量反向压进铁磁体里。
已知单向通行的路,是不允许逆行的。
逆行的结果就是,铁磁体结构碎裂,能量爆炸。
小个子精通算数和工程实践学,却因为笨嘴拙舌一直升不了官。此刻,他大脑飞速运转,几乎立刻就模拟了几道通路,根据推算,能量逆行所导致的爆炸,极有可能把在场的人都炸死。
知识才是最强大的力量。
只有坐井观天的蚂蚁,才会为了成为大象而拼命增肥,可最后,不过落得一个不自量力撑死的下场。
可他是人类,拥有着智慧的高智商人类。
他不要成为大象,他要拿着猎枪,让大象成为他的胯/下/之物。
仿佛做了一辈子的心理建设,小个子几乎不需要任何犹豫。
他不动声色地向后挪了几米,舔了舔唇,满是汗水的右手径直拔出方宸的匕首,朝着铁磁体的碎凹槽中用力掷去。
就是现在。
定向爆炸。
小个子笑容逐渐扩大,刀尖割破夜风,眼看就要铸成一场完美犯罪,可蓦地,眼前一股飓风卷过,一脚潇洒飞踢,将匕首直直插入天际。
小个子不自觉地追着刀尖去向,可忽得,那匕首猛地下落,刀尖直指他的双眼。
恐惧如同潮水席卷全身,小个子无法动弹,甚至害怕得忘了阖上眼睛。
就在距离几厘米的距离,一只手‘啪’地一声握住了刀柄,刀锋堪堪割过睫毛,凉意刺鼻。
与此同时,他的后脑,也被抵了两根纤细的手指。
方宸在上,温凉在后,中间跪坐着的,是眼神慌乱、动弹不得的哨兵和那火光又起的铁磁体。
“小心,他要引爆铁磁体。”
温凉略带喑哑的声音响起。
方宸五指缓缓收缩,手腕处青筋绷起。
匕首在他手里仿佛豢养的宠物,刀背在指缝中上下翻飞,最后,手腕一抖,冰凉的刀尖精准地抵着温凉的胸口。
不偏不倚,正对心脏。
“玩够了吗?”
“...什么?”
“是不是,你非要将所有人都变成心狠手辣的杀人狂魔,你才肯收手?”
“……”
温凉微怔了怔,意识到方宸理解错了。
狐貍大概以为自己还是那个疯子,而刚才控制小个子的动作,像极了挑动他人欲望,肆意施加引诱他人犯罪的精神压迫。
他微微笑了一下,却没意识到,这笑更加点燃了方宸不堪的回忆。
方宸手腕蓦地用力,轻巧将那小个子‘救出’了温凉的掌控范围内。而他压着温凉的肩,半跪着,匕首反握,整个人极有压迫性地压向了温凉的身前。
刀锋挑破了温凉胸口的军装口袋,冷锐的金属压向温凉胸膛的微烫皮肤。
“我忽然想起来了。刘眠告诉过我,窒息或剧痛,会激发向导的自我保护机制。我现在有些后悔,刚才没有杀了你。不过,现在倒也不晚。”方宸喑哑的声音在温凉耳边响起,带着些破釜沉舟的冷静与嗜血,“你说,我这一刀下去,会把温凉带回来吗?”
温凉手臂擡起,慢慢地抚过方宸的指节。
“狐貍...”
“不许这么喊我!”
方宸右手触电似的躲开,极狠戾地甩掉掌间的匕首,推开温凉的触碰,厌恶地擦了擦手。
小个子刚从生死间逃离,精通算数的头脑在肾上腺素的催动下更显利落。
他一眼看出,两人都不是好惹的,唯一可以利用的,就是两人之间那些听不懂的隔阂。
他慌乱地躲在方宸背后,用支离破碎的语句哭诉着温凉的精神攫取,每说一句,方宸的脸都要沉几分。
温凉坐在原地揉太阳xue,边揉边无奈地笑。
没想到,一贯心明眼亮的狐貍也会被这种绿茶把戏蒙住眼睛。
难道真是他今晚做得太过火了,让狐貍创伤后遗症了?
“你听我说...”
温凉擡手去拉方宸的手腕,可却被对方轻飘飘一掌拨开。
“滚。”
方宸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
他根本不愿意看着这人顶着温凉的脸,做出这种令人厌恶的事情。
温凉攥拳抵唇咳嗽,只敢把星点血迹往掌心里藏。
他用手背抹掉唇边残余的鲜红,换了另一只手去拉方宸的手腕。
“不是...咳咳...”
温凉呼吸滞闷,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而方宸不耐烦地看着温凉的惺惺作态,冷眼微眯。
“我刚才根本没用力,少做戏。我看着恶心。”
“我...呃...”
痛意涌上心口,温凉唇色蓦地白了下去,难掩额间渗出的一层冷汗,右手攥拳压着地面,手腕打颤,呼吸紊乱。
“……”
方宸十指微攥,在思忖着自己是否刚才用的力道过大,还是面前的人又在演戏,博取他同情。
“...狐貍,是我。”
温凉声音很低,低垂着头,露出的雪白后颈覆了一层冷汗,看上去像是淋了一场大雨似的脆弱。
方宸似乎听见了温凉的轻唤,却又隐隐约约听不清楚,他半步上前,又收回脚步。最后,还是快步走到温凉身边,试探性地拉起他的后衣领。
“...你刚才,说什么?”
温凉有气无力地擡起头,一张汗涔涔的白玉面庞露了出来,正待解释,却看见了身后小个子狰狞着扬起手中的匕首,即将要插进方宸的后心。
耳畔传来极轻微的电流声,青色电光宛若惊雷坠荒野,连同着小个子所有的愤恨谋算,尽数落在温凉的瞳孔深处。
温凉蓦地闭了闭眼,强撑着激活了所有的精神力量。
可他的体力实在是到达了极限,没办法控制面前发狠的哨兵。
方宸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正要转头,温凉却一反常态,几乎是强硬地擡手按住了他的后脑,将方宸的眼睛贴在自己的肩上。
“温凉!!”
“对不起。”
几乎同时响起的怒吼声和叹息声。
温凉凭借着和方宸的精神链接,将仅剩的精神力全部灌注到方宸的双眼和双耳,屏蔽了他的听觉和视觉,钝化了他的触觉。
他捂着方宸的眼睛,两人位置调转,锐利的刀锋便贴着温凉的肩胛骨,整齐地刺了一半进去。
“嗯...”
伴着一声强压着的痛喘,刀尖没入,血肉钝响。
小个子沾了满手的血,却没杀到自己想杀的人,只愣愣地握着匕首,全身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