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我很放心(2 / 2)
“...别抖了,刀口在肉里。”温凉用苍白的脸冷觑一眼小个子,“...我在说你,要抖,松了手再抖。”
温凉反手弯折到背后,想要把刀取下来,可实在是够不到,反复尝试了几次,一无所获,只有湿热急促的喘息打在方宸的侧颈。
方宸眼前一片漆黑,像是行走在深海,耳畔的说话声也变作浸满了水汽的噪音。他的皮肤像是裹了一层厚厚的棉,他甚至以为,自己是个行走的木乃伊。被精神控制的耻辱卷土重来,而此刻被剥夺五感,只会千百倍放大他心里的愤怒。
“我说过。如果再有一次...”
方宸一字一顿。
他擡了擡无神的眸子,淡淡地扬起唇角。
温凉在他咫尺,胸腹被狠狠地砸了一记肘击,发出一声空洞的闷响。
“嗯...呼...”
本是插了一半的刀,尽数没入身体。
温凉环着方宸的手臂剧烈一颤,冷汗像是雨落下。他的眼眉抵着方宸的肩,极痛苦地皱紧,腰微微弯了下去,一点点地滑坐在地上。
他后背的血色一点点晕开,像是月下深红莲花,层叠尽染。
“你怎么,你为什么...”
小个子所有的计划都翻了车,眼中惊慌难当,正手同脚地向后腾挪。
温凉盘膝坐在地上,微微侧头,侧脸被汗水浸湿,却将食指搁在自己毫无血色的唇畔。
“...嘘。”
温凉虚弱的气音宛若一座大山,压在小个子的心底,明明那人根本没有施加精神压迫,可光是那双死寂又淡漠的眼,就足够让他心惊胆战了。小个子双膝发颤,‘噗通’一声,跪倒在温凉面前,仿佛被封条贴住了嘴,连咧一下都觉得心慌失措。
“...你的计划,就烂在肚子里吧。别...咳咳...别让他知道,怪没意思的。”温凉撑着地面,虚弱地喘息着,“...装哑巴,装糊涂,你都擅长,对不对?”
温凉懂得方宸所有无法宣之于口的期待和遗憾。
对信任的渴求,对友情、亲情的期冀。
能保护一次,就护一次吧。
小个子见计划败露,没了成功的可能,便也放弃了挣扎。他爬了过来,重重地叩头,想求温凉给他一条生路。
“你敢拔吗?”
温凉指了指后背的刀。
骨肉紧紧地咬合着刀锋,小个子连连摆手,又要重重地磕一个头。
“别再装可怜了...你甩给我的误会,已经够大了...嗯...嘶...”温凉忍痛指了指地上落了灰的军装外套,又碰了碰自己的肩,“不想现在被他弄残,就乖乖照我的话做...至少,你还能直立走进监狱。”
小个子立刻会意,同手同脚地捡了起来,给温凉披在了肩上,小心翼翼地盖住了露在外面的刀柄,可心中疑惑又害怕。
什么意思?
这是要把这一刀...瞒下去了?
那他...是不是就不用受刑了?!
“我看你是人丑想得美。”温凉苍白的唇嘲讽地弯了弯,“我是为了我的哨兵,你算个什么东西?”
一百零四 是我输了
温凉慢慢地挪步上前,食指大拇指搭成环,像是叩门,轻轻用指节碰了碰方宸的眉心。
方宸眼前被蒙上的一片昏暗,像是被风驱散。
耳畔汹涌而入的风,吵得聒噪,而温凉虚弱的喘息声,安静混在其中,听得并不分明。
“被你打怕了,行了,你走吧。”
温凉没有再纠缠,向后退了几步。
他抱着手臂,靠着散乱堆叠的木箱子站,背对着月光,垂着眼睛,看不清他的脸色。
方宸的怒意还未抒发千分之一,简简单单一肘击,根本抵不上这疯子强加给他的耻辱。
但他到底还是念着温凉的壳子,没再下重手,只冷漠地转开眼。
远处,徐佐终于姗姗来迟,只是脸色惊怖,脚步慌乱。
他没有带来更多的人支援,连方向都跑错了。
方宸浅浅打了个响指,唤醒了徐佐的魂不守舍。
“啊...你们还活着...”
徐佐讷讷两句,脸上毫无喜色,方宸甚至觉得徐佐有点失望。
“怎么回事?”
“啊,你们还不知道呢啊...”徐佐怔怔地说道,“...我们叶部长和刘指挥官被巡察队带走了,关巡察亲自来抓的人。说是...说是他们跟溪统矿爆炸案有关。不,不止...关巡察说,他们还涉及到的铁磁矿走私。现在...进化部已经变天了。赵少校,暂代进化部的所有事宜。”
“那他们现在...”
“部长受了伤,所以暂时被关巡察扣在工会的医务室里,等明天就要转送到总塔,联合总指挥部审理。我...找不到指挥官和部长,连师父都不见了。我也找过赵少校身边的人,但他说...说...没有多余的人手,来收拾一台报废的电磁发生器。所以我...我就自己回来了。”
方宸打断了徐佐的唠叨。
“我想见叶部长,有没有方法?”
“这...有吧。”
“说。”
“半夜硬闯医务室,突破巡察队的守卫,要是你运气好,被拖出去关禁闭之前,你大概能跟部长说上一句话。”
徐佐破罐破摔地随口胡扯了一句,可方宸却挑了挑唇角。
“可以试试。”
“哈?”
徐佐满脸问号,可方宸看上去明显是认真的。
“温...”
方宸下意识地向后想要喊温凉一起上路,可身后已经没了温凉的影子,只有绑成了五花肉的四个残疾人,以及一个抖似筛糠的小个子。
“...算了。”
方宸想,反正温凉还没回来,现在就算把这疯子带着,也只会添乱罢了。
他简单交代了几句,也不知道徐佐听进去了没有。
方宸把绳子搁在徐佐的掌心,一脚把他踹了出去:“别发呆了,快走!”
徐佐一个踉跄向前两步,终于大梦初醒。他拽着绳子,像是拖着几匹半残的野马。
小个子紧紧地贴着徐佐,想要趁乱溜走。
很顺利,顺利到几乎有些不真实。
他回头望了一眼,见方宸正弯腰低头踹沙子,似乎在找着什么。
小个子见方宸没空理他,面露喜色,忍不住催促着徐佐快走,可就在这时,他最害怕听到的声音还是传了过来。
“等等。”
小个子一个激灵,本能地藏起染着血迹的双手,磕磕绊绊地回了句:“怎么...怎么了?”
方宸弯腰从草垛里捡起那银白色的刀鞘,却搜寻不见他无比宝贝的匕首。
“我的刀呢?”
小个子摇头,慌张地像个拨浪鼓。
方宸眉头暗皱。
“你慌什么?”
“不,没有,没见过。”
否认得太快太急,带着欲盖弥彰的掩饰。
“...你没见过?”
“不不,我见过。”小个子自觉失言,大抵是被那个向导身上的气势吓到了,一时竟忘了圆刚才的慌,他抹了一把汗,努力扯了一个委屈的笑,“刚才我太害怕,我忘了,说错了。”
“忘了?”方宸嚼着这两个字,明显起了疑心。
小个子背后一凉。
为什么面前这个哨兵刚刚看起来还很好糊弄,现在却抓逻辑漏洞一抓一个准?
方宸狭长的狐貍眼睛轻轻眯起。
刚才是被温凉的第三次精神控制惹到怒意上头,所以才没能控制住理智。可现在想想,刚才温凉的表情、动作,倒和之前那个疯子不太像了。
手段没有那么变态偏执,尤其是眼睛...
念及此,方宸的视线重又落回小个子身上。
“我有话问你。”
“……”
小个子想跑。
而这将是他一生最为后悔的决定。
方宸迅捷如风,根本不给小个子反抗的机会,二指极有技巧地戳进他的腰窝,那心虚的哨兵腰一软,身体向侧一歪,手臂为了平衡,被迫扬起。
方宸再不多费口舌,直接将他的手臂扭转。
掌心有烧焦的痕迹。
边角灼痕方正,跟电磁发生器里的铁磁体边缘吻合。
不仅如此。
他的指缝里、掌纹间,有没擦干的血迹,血色嵌在其中,触目惊心。
方宸心口忽得一跳。
眼前,被精神控制的最后一刻重新浮现。
他明明听到身后破风声。
余光,也扫到了淡青色电光火花。
温凉捂着他的眼睛。
他们调转了位置。
而他完全失去五感前,温凉抱着他,身体颤了一下。
...他的刀,在温凉的身体里。
这个荒谬的事实,把方宸牢牢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他的右手紧握刀鞘,握得掌心伤口崩裂,血迹下淌。
但他体会不到疼。
他只想着,温凉替他挡下那一刀的时候,该是怎样的义无反顾;而他反手推的那一下,是不是会比割人的刀伤更疼。
方宸慢慢地抓着胸口的衬衫,垂着眼,细黑的短发微晃。
仿佛被人抓着心脏拉出胸腔,撕扯着疼。
小个子不敢出声,只催促着徐佐快走。
徐佐没心思管这里面的弯弯绕,只狐疑地看了浑身发颤的方宸一眼,关心了一句,见那人没反应,也懒得继续管,拽着那几个被炸得缺胳膊少腿的残疾人朝着工会大楼走。
小个子内心狂喜,为自己逃过了一劫而深感庆幸。
他的目光扫过那群面无人色的残疾人,掠过双眼无神的徐佐,又看了一眼垂头发抖的方宸。
他终于敢把憋着的一口气吐了出来。
上面愚蠢的长官没了,知道他今夜犯罪的两个人,一个大概要死了,一个看着像是丢了魂。
不识人才的叶部长也没了。
赵少校上位,正是他大展宏图的好机会。
他掌间的青色电子抑制不住地飞扬,像是为了他闪耀的未来痛快一舞。
可忽得,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一阵奇怪的瘙痒自右肩传来,像是被小虫子啃了一口,酥酥麻麻的。
他皱眉,挠了挠右肩处。
可却挠了一手的血。
小个子嘴角的笑容僵在脸上。
排山倒海的疼后知后觉而来,筋骨仿佛一瞬被绞碎,小个子疼得毫无姿态地倒在地上捂着肩打滚。
鼻尖嘴角都沾了令人作呕的泥土味,小个子从尘泥中艰难地擡起头,看见一双黑色的军靴。
“右肩?”
小个子听见淡漠冷静的两个字,毫无感情地落了下来。
“什么...”
“你伤他右肩了?”方宸的军靴踩着小个子的肩伤,声音像是踩碎了生鸡蛋,蛋壳尽碎,蛋黄黏糊糊地外渗。
“不是...”
小个子对数字和坐标过于敏感,几乎是本能地驳斥了方宸的话。
不是肩膀。那位置和深度,就算命大没伤着心脏,肺叶子应该也废了吧。
方宸蹲了下来。
继而,一只极有力量感的手,揪住了小个子的头发,恨不得发根连着头皮,一起扯掉一般。
他擡起右手,掌心缓缓贴在小个子的左肩处,唇角甚至弯了个淡淡的弧度,慢条斯理地笑了笑:“是我搞错了么?”
掌心处耀眼灼热的金黄电子簇汹涌而出,如同一辆高速列车,呼啸着,穿骨冲肉而过。
短短几天,方宸已经从最低级的G级哨兵进化成了足以与温凉相匹配的C级哨兵。
尽管状态不稳,可这骇人的能量足以横扫一片低级哨兵了。
“啊!!!!”
一声惨叫响彻云霄,小个子痛得原地扭曲成了一只蛆。
“这个位置,对吗?”
“是,是是...别打了,是!!”
“我觉得不对。”
方宸手掌平移到小个子的左膝处,轻轻一碰,关节骨头一声脆响,宛若石头粉碎成沙砾。
小个子近乎绝望地嚎了一声,才知道方宸的提问根本就没想要得到回答。
那人只是,单纯地想要毁了他而已。
小个子颤巍巍地抓着方宸的手腕,冷汗淋漓地恳求道:“看在我给你药的份上...”
“所以,我这不是没杀你吗?”
方宸右手捏着他的右膝骨,用力一拧,小个子双眼一翻,直接扭曲着晕死在了地上。
徐佐目瞪口呆地看着方宸,仿佛在欣赏一场庖丁解牛。
方宸动作利落潇洒,又力道十足,脸上带着笑,眼睛却是红着的,渗人得厉害。
徐佐赶紧冲上去拦着方宸:“哥们,他好歹是进化部的人,你疯了?!”
方宸淡淡擡头,抹掉下颌被溅上的血迹。
他温文有礼地接过徐佐手中的绳子,不到十秒,就打了个捆猪肉的结,将扭曲的小个子整整齐齐地归队入列。
“抱歉,刚才爆炸漏了一个。算算,是我的过失,我现在正好补给你。”
“??”
徐佐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他抖着手里的绳子,努力了半天,对着方宸的背影,终于吼出了一句弱兮兮的问题。
“喂,你不硬闯医务室了?!”
说完,徐佐就想扇自己一巴掌。
他这是嫌这祖宗还不够疯吗?!
方宸脚步硬生生顿了一下。
他回头,望着工会大楼的方向,眼中明暗交错。
可很快,他便毫不犹豫地奔向了相反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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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宸没走多远,就找到了温凉。
清冷的月色,洒在荒芜的土地上。
而那人侧身倚靠着一座危墙,头虚虚抵在灰色墙壁上,衬得他脸色格外苍白。
那人修长的手虚虚抓着军装外套不肯放,勒出清瘦的肩骨,无论方宸怎么看都觉得,下一秒,温凉就要倒在这无边的月色里。
可那人偏偏坐得那么稳。
稳得像是一座不肯俯就的高山。
方宸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冲了过去。
“...温凉。”
方宸轻轻地喊了一声。
温凉没有反应。
方宸慢慢握住温凉扯着衣襟的手。
那骨节分明的手凉得像冰,指节透着僵硬,像是没什么力气却要硬撑导致的脱力。
可方宸没费多大力气就掰开了那双手。
因为当他扣住温凉五指的时候,那人仿佛有所感应似的,径直卸了手腕的力道,无力地掉了下来。
那人坐得极稳的身体山崩似的向前倾,直接倒在了方宸的怀里。
滚烫的额头,冰冷的手指,仿佛冰火两重天。
方宸动作轻而快,极小心地将那沾了灰土的军装慢慢从他肩上摘下。
入目,是那熟悉的银白色刀柄。
冷硬的花纹渗着暗红色的血,像是盘柱的龙,血淋淋地与他对峙。
衬衫的碎屑已经沾在伤口里一段时间了,方宸不敢撕开,怕扯破伤口造成二次伤害。
可就算隔着两侧布料,他也能通过那一层一层暗红血迹推测出刀口的深度。
方宸缓缓地抱着温凉。
而那人在发抖。
方宸很确定,温凉已经切断五感了,可他的身体竟还是会不自觉地发颤。
...这该,有多疼啊。
方宸睫毛几乎不可见地颤抖着,他扶着温凉的身体,试图蹲在那人面前,想要将他背起来。
那双手却熟练地盘在了方宸的颈前,虚虚地绕了绕。
温凉的下颌搭在方宸的肩上,虚弱又断断续续的吐息打在方宸的侧颈:“...咳...嘶...”
“你怎么醒了?!”
方宸一惊,格外小心地扶着温凉的手臂,在咫尺近距,将温凉的表情脸色看了一遍又一遍,生怕错过那人的任何一个表情。
温凉没说话,只是抓着方宸的手腕,慢慢地笑了笑。
他的睫毛在月色下晕着流光,瞳仁间所有的暗红都消散于纯粹的墨色,没有疯狂和偏执,很温和、很迷人。
一贯冷静的方宸,此刻的大脑像是塞满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地堵在一起。
他喉结上下滑动,似有无数话想说,可最后,只垂下了头,右手牢牢地抓着温凉的腰,呼吸急促,声音嘶哑地说道:“对不起。”
“插我刀的...咳...又不是你...”
温凉无力地倒在方宸的肩上,脸色几近透明,勉强说出几句话来,全是带着颤音的气声,刚才勉力支撑的精神逐渐懈怠。
他埋在方宸侧颈,藏起了痛苦的表情,难以压住起伏的胸膛,急促的心跳依着衬衫便直接印在了方宸的心口。
方宸双手剧烈发颤,一只手扶着温凉的腿窝,另一只手环着他的腰,竟是将温凉打横抱了起来。
压在肩胛骨上的匕首因为变换姿势而渗出了血迹,滚烫地沁入肌肤。
方宸险些脱手。
他咬着牙,将温凉向自己的肩上抱了抱,尽量不让自己勒到温凉的伤口。
“呼...”
温凉的呼吸滚烫,身体的温度也高得吓人,双手却是冰着的,方宸脚步走得越来越急,像是埋头狂奔的一只月下野狼。
温凉含混不清地说了句什么话,方宸连忙以侧耳贴近温凉的唇畔。
可蓦地,耳廓落了一个极柔软的吻。
克制而温柔,带着安抚宽慰,温和地落了下来,像是漫不经心的春风,毫不费力地拂过冬日僵冷的枝条。
“你放心...我死不了。这种程度的伤...不到一周就会好。所以...咳咳...”
温凉甚至以为他的小狐貍要哭了。
因为那永远狡黠高冷的眼睛里,浸了一层悔恨的水光,眼角也红了,看着怪可爱的。
温凉擡手,抹了抹方宸眼角软乎乎的红痕,勉强将断的一口气重新接了上去:“...干什么...要哭啊?”
方宸咬紧牙关,不说话,埋头赶路。
速度和平稳不可得兼,颠簸让温凉极轻地闷哼了一声,方宸放缓脚步,可又担心,按照这样流血的速度,等到了医务室,温凉就要变成一具干尸了。
方宸担心地看向温凉。
那人懒洋洋地掀了半只眼睛看他,脸上染着病态的红晕,憔悴又疲倦,唇色淡得快没了。
“...怎么不晕?晕过去,至少不会觉得那么疼。”
“想看你。”
三个字说得很稳,毫不迟疑。
温凉有无数个理由推拒方宸。
他过去未知的经历、分裂的人格、随时随地都会暴走的核心,这些都是一颗颗定/时炸/弹,害人害己。
他无法给方宸承诺,也不能保证一定能护住方宸。
而缺失的记忆导致的那些迟疑,对于无比骄傲的方宸来说,是最大的伤害。
温凉知道,他早就该离开,离所有人远远的。
可,看着方宸红着的眼眶,他忽然就舍不得走了。
“温凉!”
方宸见温凉出神,焦急地唤着他的名字。
温凉散着的视线重新聚焦,嘴唇勾了勾。
“我...咳咳...”
到底还是太过虚弱,只说了一个字就疼得冷汗往下掉。温凉不敢用力发声,只用口型说了自己‘不会死’之类的鬼话,方宸终于按捺不住,换作单手搂着温凉过肩,另一只手,搁在温凉的嘴边,堵住了他的鬼话连篇。
“就算你不容易死,但你会疼!你少废话,要么切断五感晕倒,要么,咬我。”
凶巴巴的小狼,露出了想要咬人的姿态。
压迫感十足,全是关心则乱。
温凉半张脸被方宸的手遮住,露出那双桃花似的眼睛,眼尾微微弯了一下。
不按照套路出牌的温美人,在方宸给的极限命题里,选了第三种。
方宸眼睁睁地看着那人用那双苍白的唇吻了吻他的手背,湿润、柔软。
“亲我一口,就不疼了。”
温柔的唇语,轻易撩起无言的涟漪。
方宸再也无法忍耐,右手径直扣住温凉的后颈,仰头,用力地吻了过去。
唇齿纠缠,再难分离。
半是撕咬,半是舔舐,夹着带着血腥味的喘息,还有脱下骄傲和伪装的释怀。
方宸想。
他是输了。
输得没了最后的底线。
就算成为替身,就算,这辈子温凉都走不出哥哥的回忆。
就算奉上尊严,浴火化灰,在欲望中堕落沉沦。
他也认了。
假装看不到那残破的窟窿,假装读不懂那人撕裂躯壳里装着的挣扎和掩饰。
他心甘情愿地跳进温凉给他编制的温柔网里做梦。
不过是飞蛾扑火、有去无回罢了。
一零五 会面(一)
工会二号大楼,十五层。
这里是最高层,电梯入口处被工会保卫处的哨兵守护着,进出均是禁止。
电梯门慢慢打开。
有两只长靴缓缓踏出,裤脚笔直,军装领口微微敞开,露出白净的细颈,高挑的马尾垂肩。她擡手,跟分列两边的看守小队打了个招呼。
“辛苦了。”
“啊,是关巡察!”昏昏欲睡的守卫没有预料到关听雨会突然出现在这里,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地讷讷说道,“请关巡察稍等,我们这就向冯队长报告...”
关听雨摸摸守卫的脑袋,高级哨兵的压迫感十足,想要打小报告的守卫被钉在原地,僵硬地张着嘴,苦着脸冒冷汗。
“这才乖嘛。”
关听雨杏眼轻弯,走过第一个房间。
里面有几十个军医,聚在长桌前,满脸严肃地讨论着病情。
关听雨脚步顿了一下,纤指一戳:“这是把全公会的军医都请过来了?”
守在关听雨左手边的巡察队副队长桑洛说道:“是,队长。冯处长说了,要保证叶少将的性命无忧。”
关听雨疑惑:“冯伟那个滑不留手的,会这么好心?”
桑洛:“很善良。冯队长让人去找了工会医疗处长,但那个人说自己年纪大了,看不清伤口,得找二把手来。他又派人找了副处长,对方表示这种创伤不好治,加上叶少将体质特殊,怕副反应太大,治不了。又又又去找了叫得上名字的军医都在里面开会。”
关听雨:“结果是?”
桑洛:“骨折、烧伤加上感染,虽然不至于死人,但不及时处理,也会发展成重症。现在,教授们正在讨论出一个绝对安全且不留疤痕的手术方案。”
关听雨:“……”
一个大男人,要什么不留疤痕。
她扶额,问道:“讨论多久了?”
桑洛:“这么十万火急的事情,听说已经讨论了四个小时了。”
关听雨:“……”
耳畔传来源源不断的争吵声、摔病例声、咳嗽声,不知道的,以为医疗组面对的是个怎样的极端珍稀案例。
“吵死了,让他们闭嘴。”
关听雨单指塞进耳道间,挥挥手,桑洛小跑着把门阖上了。
等回过身时,面对的就是单手叉腰,表情戏谑的关巡察长,显然,简简单单的关门没能让关听雨满意。
桑洛:“?”
关听雨拍拍年轻人的肩膀,踩着长靴,绕过他身旁,走到门前,捏着鼻子尖声尖气地做作喊道:“天呐,叶少将不好了!!”
没过半秒,里面的争吵立刻停了。
气氛像是切一刀断了的豆腐,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关听雨扯着桑洛的手臂,把他的脸抵在门板上,小声说:“快,感受一下里面的情绪,然后给我现场直播,一定很精彩。”
桑洛:“……”
他作为高级向导,主要就是被他尊敬的关队长当作卫星天线,过来口述电视剧的?
关听雨兴致勃勃:“快说嘛。”
桑洛叹了口气。
“一把手害怕得想要尿裤子;二把手听着有点幸灾乐祸;底下不想熬夜工作的表示大快人心;几个草包表示想要睡觉。什么,巡察长您问正经医生去哪儿了?哦,大概是被发配到各个分塔巡诊了。”
里面的嘈杂立刻消失,蠢蠢欲动的欲望变成尴尬到抠脚的面面相觑,桑洛挠挠头,有点不忍心继续现场直播了。
关听雨表示理解,但并不打算收手,反而捏着鼻子,又揶揄又嘲讽地喊道:“算了,叶少将这区区致命伤,不治也罢!反正,被暂时停职的叶少将明早就要被送到总塔参与调查了。今晚这伤啊,治好了得罪人,治不好也得罪人,不如就一直开会开到明天,拖过去。什么?桑洛你想问他们在讨论什么?那当然是在讨论如何‘无痕’治病了,医生的话怎么会骗人呢?”
桑洛恍然大悟。
原来那些人在乎的不是叶少将的手术方案,是在讨论自己的无痕撤退方案。
关听雨轻哼一声,揽着桑洛的肩,说了一声‘走’,徒留室内的满地尴尬。
隔壁房里,坐着工会三巨头。
对外办事处处长郑奇坐在靠门口最近的墙角,腰佝偻着,鼻子上架着厚重的眼镜,平均每隔十几秒就要推一次滑落的镜框。面前的小小一方显示屏荧荧发亮,他几乎要凑到屏幕前。小老头艰难地读着屏幕上的报告书,读一会儿,用两个食指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动作慢得跟个慢悠悠的树懒一样。
关听雨伸长脖子看了看。
郑处长动作迟缓,但编报告的能力却是绝佳。不过这么一会儿,已经洋洋洒洒写了七八十页了。
一旁的保卫处处长冯伟双臂抱胸,双脚搭在桌面,轻嗤了一声:“郑老头儿,你也就这点长处了。”
“是啊,比不了冯处长,捞油水的动作优美,甩锅的身手矫健。一听说既明在工会的地盘出事,立刻就把自己的人撤到最外圈。明着说支援,暗里一点忙都不帮。说真的,我怀疑,冯处长是听到了什么小道消息,提前知道了既明要被撸下来的事,所以才溜得这么快。这么看来,我和老郑跟您一比,那可不是相形见绌了么?”
金融与经济处处长荣忻靠在椅背上,支着头朝冯伟冷笑,一支支冷箭扎在冯伟身上。冯伟略显恼怒,脸上像是挂了个秤砣,僵得冷硬,嘴上却说着不跟恋爱脑的女人一般见识。
关听雨轻轻跺了跺脚,昭示自己的存在感。
三人猛地打住了话头,齐齐回身,见到关听雨到来,均有些意外。
关巡察自来熟地跟三个明枪暗箭你来我往的长官打了个招呼,军礼标准,笑着寒暄几句。
荣忻反应最大,几乎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快步带她到走廊里。
她的手指冰凉,关听雨的手腕被她捏住,甚至能感受到她指尖的微颤。
“荣姐姐,你怎么了?”
“...幸好你来了。否则,既明今晚都走不出工会。讲座上闹出的事,肯定是有人要害他。老郑已经把这边的事情报上去了,我没拦住,只拖了拖,希望总塔那面晚点知道吧。”
“柴叔他不是一直很尊重叶部长吗?”
“那只是做给外人看的。”荣忻不欲多说,“总之,如果他被总塔收押审问,那时还能名正言顺协助调查的,只有巡察队了。”
关听雨好久没见到荣忻这样焦灼的表情了。
她轻轻抱了抱荣忻:“带我去看看叶少将吧。”
关听雨没答应,却也没推拒,话里有话。
荣忻一怔,刚想继续问,关听雨却将食指轻轻按在她的唇上:“姐姐,给我十分钟,我有话想问。如果叶少将是无辜的,那我当然会帮他。”
“……”
荣忻的眉峰紧紧地蹙了起来。
像是想起什么很不愉快的过去,她的视线凝在关听雨的脸上,逐渐变为恼怒。
“好。希望,巡察队不会‘再’冤枉死一个好人。”
一零六 会面(二)
荣忻冷冷甩开关听雨的手,以背相对。
站在三步远的沈长平立刻上前,挡住了荣忻的背影。他身板笔直地扎在地上,用力地行了一个军礼:“关巡察长,我来为您带路。”
关听雨微微颔首。
她在走过荣忻的身旁时,替她拉好翻折的袖口,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才随着沈长平一同向着最里面的特护病房走去。
“就在这里。”沈长平以手示意,极为尊敬地垂了眼。
关听雨点头,握住拉门,侧头轻声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荣姐姐还没忘?”
“才过了不到十年,对于处长来说,时间还不够久。”沈长平微微擡眼,冷硬的下颌隐隐泛着青茬,看着,倒像是比荣忻还要焦心,“...我的军衔职位卑贱,这些事情,我本不该多嘴。可荣处长曾经告诉我,当年,方教授所谓的‘通敌’罪名,都是假的,是总塔内乱的导火索。当年巡察队就不问缘由地收押了方教授,才导致他死在狱里。现在的情况,跟当年太像了。长平请关巡察手下留情,不要让当年方教授的莫须有落在叶少将身上。”
不善言辞的沈长平不知组织了多久的语句,才能将这样长的一段话流畅地说出来。他轻轻呼了口气,像是放下了肩上的担子,随即朝着关听雨深深鞠了一躬,而后,快步朝着荣忻的方向跑去。
关听雨半阖眼眸,轻轻抚着手腕上的忍冬手环。
这是她每次思考时的下意识动作,像是单单摸着这老旧褪色的手环,就能让她思路清晰、心境平和。
“开门吧。”
关听雨放下双手,擡头,不过片刻,便又恢复了双眼的神采奕奕。
守在门口的巡卫队员齐声应答,替关听雨拉开了门。
入目,没有关听雨想象的满目苍白。
本该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叶既明此刻正半靠在床头读书,左手挂着点滴,右手翻着老旧泛黄的书页。
刘眠坐在一旁,丁一和唐芯在他身旁站着。
此刻,四双眼睛齐齐地看向关听雨,没有惊慌,连一贯爱上蹿下跳的唐芯也安分了下来,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地倒水。
“来之前,我还在担心叶少将的伤,看来我是多虑了。”
听得关听雨的话,叶既明半阖了书,搁在床头,温和一笑:“只是小伤,让关巡察见笑了。”
刘眠起身,将薄被向他肩上拽了拽,双手丝毫没有碰到叶既明的身体,有点反常地避嫌。
关听雨柳叶弯眉擡了擡。
刘眠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坦然应答:“既明伤得不轻,只是喜欢逞强,其实,一碰就会疼。如果关巡察想要盘问什么,还请口下留情,千万别让他劳神伤身。”
说完,就带着丁一和唐芯避到了内间休息室。
此刻,偌大的特护病房,只留叶既明和关听雨两人。
“刘大哥平常对我客客气气的,可一旦涉及到了叶少将的事,就变得很强硬。这句话,明显是恐吓嘛。”
关听雨无辜耸肩,惹得叶既明抵唇轻笑。
“关巡察想多了。”
关听雨放下环着的手臂,扫视一周。
病房里没什么奢侈的陈设,反而多了几摞文书,几台报废的铁磁体,还有密密麻麻演算的草纸。
“怎么,叶少将病着还要做学术研究吗?”
“在病床上呆着的时间太久了,已经习惯床上办公了。”叶既明轻轻咳了一声,不着痕迹地转了话题,“上次电梯间里遇见,你承诺我要过来探病,没想到这么快就做到了,关巡察果然一诺千金。”
叶既明总是可以把这样沉重的话题举重若轻地揭过,让人不会尴尬,也不会惹人同情。
关听雨手指点点眉心,无奈地叹了口气。
“怎么?”
“我没有叶少将想得那么好。其实,今晚是有人给我传了消息,我才回来的。”
“是吗?”
见叶既明一副恍然不知的表情,关听雨便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平板,点开一条匿名信息,递到了叶既明的手里。
指尖不经意间碰了碰那人的掌心,只觉得冰得吓人。
叶既明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关听雨的触碰,随意瞥了一眼平板上的匿名信息。
“叶少将不知道是谁传来的?”
叶既明微微笑着,攥拳咳了两声,避过了关听雨的问询。
明察秋毫的关巡察眸光闪了一下,上前半步,撑着床头柜,姿态笃定强硬。
“新纪元磁场混乱,无法利用卫星传讯。要制造白塔周边的稳定磁场,看起来简单,实际十分困难。首先要检测磁场的方向强度,其次要制造一个响应时间极短的相反磁场用以抵消波动。工会三处信息全面联网,三位处长倒是懂一些原理。可刚刚见了面,明显他们对我的到来很是意外,根本不知道我会来。只有叶少将你表现得太过家常了点,这点足以让我怀疑,传讯的人,就是你。”
关听雨扫过叶既明稳定到掀不起波澜的眉目,无奈叹口气:“当然,不排除叶少将是个完美的人,不管听到什么消息都稳如老...咳,稳若泰山。”
关听雨身体前倾,表情依旧明媚闲适,话语不疾不徐,娓娓道来,可眼底毫不掩饰着锐利的试探,像一支沾了朱砂的羽箭,飞扬明朗。
叶既明微微恍神,竟觉得刺眼,不敢直视。
他躺在病床上,像腐朽的河流。
而她站在那里,像灼盛的太阳。
“叶少将?”
关听雨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手腕上的忍冬手环就这样露了出来。
叶既明回神,唇边又漫起淡淡的笑。
“大概是丁一传的消息,或许是刘眠授意吧。”
关听雨眼眸轻眯。
“刘大哥为什么要叫我回来?”
“这我不太清楚。”
把锅甩给了刘眠,叶既明开启了一问三不知的回答模式,表情真挚,回答却毫无营养。
关听雨只相信自己的直觉。
这条信息应当与刘眠关系不大,该是叶既明属意手下人传来的。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零七 会面 (三)
关听雨陷入沉思。
从头捋一遍今晚的事情,其实处处都透着阴谋算计。
首先是叶既明的讲座。
过去几年,叶既明的讲座只是小范围的答疑,目标群体也是高学历技术人才。讲座内容有门槛,非专业科研人员难以听懂。
可今晚,他不但将讲座大规模公开,四处兜发入场门票,还将称得上机密的‘人造太阳’,或者说,铁磁体的奥秘,公之于众。
这样,与进化部的神秘作风背道而驰。
叶既明想要干什么?
其次,是大闹讲座的矿工。
她曾去溪统矿调查过矿井暴/乱和铁磁体走私的案子,可那里被进化部的人守得严严实实,她根本无法随意调动人手扣留或者盘问,只能一次一次下矿收集线索。
所以,那些矿工到底是如何突破严密的守卫,毫无阻碍地冲到叶既明面前,引爆铁磁体的?
关听雨的视线落在那些焦黑的报废电磁发生器上,秀眉稍蹙。
还有这五台可怕的电磁发生器。
专属于进化部的仪器,为何会在叶既明讲座的重要时刻,被悄无声息地安装、引燃、甚至于爆炸?
这三方乱象,到底是谁主使,谁在后面推了一手,又是谁获利了?
关听雨将视线从焦黑的金属上收了回来,落在叶既明脸上。
那人姿态端正,表情温和,只是眼底有些红血丝,唇色很淡,看着略显疲惫。
关听雨本来怀疑,这起事件根本就是叶既明的自导自演。可很明显,叶既明不是这件事的既得利益方。
他的人品被矿工诋毁、还受了不轻的伤,甚至,连进化部部长的职位都被暂时剥夺。
他或许本来有什么打算,但恐怕今夜这件事超过了他的掌控范围,所以他才必须要撑着病体调查这件事的始末。
她呼了口气,扶额晃了晃头,余光却瞥见了窗帘后露了小半根枝的绿意。
“嗯?”
关听雨来了兴致,转身掀开了厚重的窗帘。
月色倾泻而落,窗台上一盆忍冬静静生长。
柔软纤长的花瓣,皎洁地半开半掩。
关听雨攥着窗帘的手蓦地一紧,回望叶既明的视线里多了几分探究。
“叶少将也喜欢这花?”
叶既明错开了视线,只淡淡地望向那盆花,过了片刻,微微弯了唇,轻声道:“唐芯养的,她一贯喜欢这些花花草草。”
这倒也不假。
关听雨记得,唐芯亲口承认过,自己最喜欢忍冬。
但一种莫名的直觉搔着痒,关听雨觉得坐立不安,浑身不适。
这种情况,只在她审问有所隐瞒的犯人的时候出现过。
叶既明望向关听雨蹙起的眉,温声一笑,打破了尴尬:“看来关巡察不信任我,觉得我每句话都在说谎,是吗?”
“……”
关听雨想,拥有叶既明这样可怕的洞察人心的能力,想不被人怀疑,都很难吧。
“好吧。我知道你喜欢,所以才让唐芯特意把这盆花带来,故意让你看见,投其所好,让你放我一马。”叶既明轻轻咳了一声,眉眼下垂,无奈地说,“这样说,关巡察满意了吗?”
“……”
关听雨被堵得无话可说。
她觉得这是事实,可叶既明用这种无辜的语气说出来,怎么听,怎么觉得这是被逼出来的供词。
关魔头驯犯人的手段在叶既明面前毫无用处,甚至有种处处被人拿捏的憋屈。
她牵了唇角,干脆抱臂坐上了刘眠刚才的位置。
离病床很近,近到只用半个手肘的距离就能触碰到叶既明的眼和唇。
叶既明终于被关听雨的突然袭击惊了几分,打着吊针的手抓了抓薄被,而后若无其事的松开。
仿佛无措只是一瞬的错觉。
关听雨单手撑着病床,月色顺着她的长发滑下,柔软地晕开一抹清凉茭白。
她微微歪了头,半只眸子落在月色里,极清亮。
“我们贴得这么近,叶少将也不避开,怎么不怕我刘大哥吃醋吗?”
叶既明低低地笑了笑。
“他不会,你也不会。”
关听雨彻底没了招数。
面对叶既明这种油盐不进的人精,今夜这简简单单的扣留,怕是什么也问不出来了。
她百无聊赖地靠着椅背,视线随意下移。
忽得,她发现床底露了一张纸的一角,她俯身抽了出来,那皱皱巴巴的纸上赫然印了半只脚掌。
鞋印花纹独特,是进化部的特有鞋痕。
关听雨观察半晌,终于痛快地呼了口气。
“脚大,个子高。很有力道,一脚就能踩碎大半张纸。我看着,很像进化部特制的防静电的绝缘靴子。在场的四个人都没穿着这样的鞋子,只能是从外面来的进化部部员,是吗?”关听雨轻笑,“叶少将,进化部的规矩这么严,倒显得我巡察队规矩是个摆设了。”
她随意擡手,手中的电子急速撞向病房的门,‘轰隆’一下,惊心动魄地摇了摇。
门口的守卫一激灵,赶紧拉开门,焦灼地问道:“关巡察长,怎么了?”
关听雨手中的电蛇慢慢地缠上守卫的脖颈。
“叶少将重伤,需要‘安静养伤’,你们怎么敢放人进来打扰叶少将修养?”
“这...这...”
守卫欲哭无泪,心中惴惴。
“说不说?”
关听雨的电蛇咬着守卫的侧颈,目光却一直悍然盯着病床上的人,极有自信地发起一场对峙。
在关听雨的敏锐观察和强硬手腕齐头猛攻下,终于,叶既明缓缓擡手,强大的正电场慢慢将关听雨的电子抽离,极近温和地拢着那飞旋的电子。
他用一种宣告力量的方式主动认输了。
“好了,别为难他们了。”
关听雨利索地收了攻势,唇角扬起,心情颇好。
“那叶少将愿意跟我说说,是谁敢这样胆大包天地突破巡察队的封锁,枉顾军令纪律?”
叶既明温声笑笑:“我不用说,关巡察应该猜得到才对。”
“在你之下,能力强大;胆大包天,人际关系又强到渗透进工会保卫处里的...”关听雨唇角一擡,“莫非,是赵少校?”
一零八 会面(四)
叶既明痛快地承认了。
“景栩来过,想要得到我手里的东西。”
关听雨终于从叶既明身上榨出了点有用的信息。
她环顾四周,视线最后落在那几台焦黑的电磁发生器身上。
“莫非,是这些?”
“嗯。他为了拉我下台,不择手段。不仅放矿工散播传言,还趁机安置电磁发生器,扩大场面混乱程度,把事情闹大。就算我派手下保护那些无辜当作枪使的矿工,也无法阻止这件事发酵扩散。这就是他的目的。”
“进化部内斗啊。”关听雨没有全信,试探地看向叶既明,“赵少校就这么来了,然后毫无所得地走了?据我所知,赵少校的侵略性很强,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叶既明温和笑了一笑。
“他还好。”
“一点都不好!部长的伤口都快让赵少校戳烂了,就为了检查部长是不是装的,幸好指挥官赶到,要不...唔...丁一你别...”
隔壁隐隐约约地传来唐芯的怒吼声,最后半截话被捂得严严实实,一声‘轰隆’,重回安静。
关听雨视线下移,慢慢落在叶既明整齐的病号服上,还没开口,叶既明已经擡手,用单手慢慢地解开了两颗扣子。
“关巡察其实也在好奇吧。你想知道,我的伤是不是真的重到无法转移,为什么非要在工会逗留一晚,是吗?”他压着衣领,露出伤口包裹着的厚厚纱布,坦荡微笑,“如果你想,我愿意给你看。”
“……”
关听雨无语了。
按道理来说,她的哨兵等级不算低,就算是S级向导,也未必能轻松突破她的精神屏障,读取她的心理活动和情绪波动。
可那人还是能一点不差地品出她的想法。
关听雨闲散地支着下颌,不再挣扎,顺从地点点头,耸肩笑道:“是啊,我想知道。叶少将会告诉我吗?”
“我留在这里,是为了等两个人。”
“等谁?”
叶既明微微笑了一下。
“其中一个,是你。”
关听雨慢条斯理地挑了一小撮垂肩黑发,在指尖闲闲地绕着。
“那真是擡爱了,不过,我最不喜欢的就是撒谎的人。”
“被人喜爱固然值得高兴,被人厌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双手沾满鲜血的不一定十恶不赦,仁慈宽厚的也不一定是道德标杆。有句老话说,不要看一个人说了什么,要看他做了什么。可我想,就算眼见,也未必为实,不是吗?”
叶既明看向关听雨,眼眸间的情绪平和宽广,却又像是被淬火千万次的铁,光滑、深邃、坚不可摧。
这话像是暗示着什么。
关巡察随意擡手,让门口守卫的士兵出去守着。
她扯着椅子坐近,给他倒了杯热水,塞进了叶既明冰凉的手心里:“好。那你说说,为什么等我?”
叶既明浅浅抿了口温水,也化开了眼底那点微弱的情愫,换上了一贯的冷静温和。
“我想请关巡察帮我。”
“我从不偏帮任何人。我只遵循法理条律,只做认为对的事情。叶少将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
“你会帮的。”
关听雨这次真的对叶既明产生了兴趣。
这人洞察力强得危险,自信心强得近乎自傲,可谦和却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
又矛盾,又有趣。
她抱臂,随意地靠在椅背上,双肩下沉,右脚搭左膝,姿态舒展,像是卸下了审问犯人的防备,只是在跟朋友聊天。
“行了,别卖关子了。你再不说我可走了,叶大哥~”
叶既明微微笑了笑。
“你也知道,矿工说的,都是事实。所以你才会怀疑我别有用心,不肯信任我,是吗?”
“是啊。”关听雨承认地也很痛快,她食指轻敲床头柜,表情相当嫌弃,“‘叶少将披着一层人皮,里面还是个会吸人血的魔鬼吧’,我之前一直是这么想的。”
“嗯,确实,进化部的所有高端实验,花费都相当昂贵。每年光靠各个分塔的微薄贡献额并不足以支持这样昂贵的实验费用,因此,必须要有一些其他的手段增加财项收入。如果你有幸参与总塔组织部的会议,看到了每年下放到每个分塔的配额,你就会知道,那些微薄数目,与每年总塔拨给进化部的分量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其他手段是指...”
“私圈矿井。”
简简单单四个字,关听雨的表情立刻变了。
“难道,隶属于进化部的溪统矿,实际上...”
“是。曾经属于一号白塔的溪统矿,曾因为治安问题,被总塔派人直接镇压过。后来,直接派进化部接管。从此,溪统矿产出的铁磁体直接进入总塔,总塔‘初处理’后再分拨给进化部。”
关听雨差点不受控制地站了起来。
叶既明没有说得很明白,但她听懂了。
总塔光明正大地剥夺了一号白塔的所有物,把它变作额外的‘灰色’进项,增加总塔的财项收入。
最重要的是...
她的手指尖绕着电流,噼噼啪啪地,不受控制地愤怒和惊恐在心底蔓延,脸色青白交加。
“治安问题,总塔派人镇压。派的....”
关听雨喉咙干涩,‘巡察队’三个字卡在其中,像是要憋到窒息。
她...竟无意中成了推动恶行的帮凶?
叶既明望着关听雨脸上的震惊,似乎想要安抚她不安的情绪,可最后,也只是轻轻伸出一根修长的食指,缓缓在关听雨的手背处克制地叩了叩。
“这件事,不怪你。”
关听雨昂头灌了一口水,紧紧攥拳,压住了掌间沸腾奔走的电蛇。
“你呢?眼睁睁看着恶行发生,你袖手旁观?”
“...我无能为力。”
“你怎么会无能为力?”关听雨轻嗤,“进化部的影响力无可匹敌,而你,是进化部的灵魂。只要你张一张嘴,就会有无数人愿意前赴后继为你牺牲。”
叶既明垂眸,试图用睫毛的阴影藏起他的失态。
可却又没完全藏好愤怒与无力,让关听雨看出了端倪。
她蹙眉。
难道,叶既明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
叶既明淡淡笑了笑,擡手从床头取下一根白线。
他十指随意抽穿,便在掌中织出一个交错叠加、相互掣肘的网。
他的中指微微晃动,所有丝线同时收紧,那松垮的线此刻无声地变作沉重地锁链,将居高临下的中指牢牢地束缚在原地,动弹不得。
关听雨看懂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
摧木不倒,故意的。
一零九 会面(五)
“我作为进化部部长,实际权力并不大。说出来你或许不信,我手中现在真的能调动的兵力,还不如巡察队两三个小队。我在这个位置上,象征性的意义大过实际的权力。硬要说的话,像是一个吉祥物吧。”
叶既明开了个玩笑,稍稍熨平了关听雨眉间的褶皱。
“这么完美的吉祥物,柴中将倒是会选。”关听雨笑意顿在唇边,猛地回望,“慢着,你不会是在告诉我,铁磁体走私...”
叶既明看着她,无声地承认了关听雨的推测。
“等等等。”
关听雨被爆炸的信息挤得头疼,双手摆了摆,拒绝叶既明的继续洗脑。
如果真如叶既明所说,这些肮脏的事情,都是柴中将授意的,那么...今夜叶既明选择将铁磁体的效用公开,又强调进化部和总塔对矿产的加强开采,进一步提高进化部对矿物的垄断,是为了什么?
难道,叶既明这么做,是为了推波助澜,将本就存在的矛盾激化,想要挑起对立和矛盾,迫使柴万堰的走私计划被一点点公之于众?
“如果我说是,关巡察会帮我吗?”
叶既明眉目间的阴云散开,露出了清澈的笑意,毫无掩饰地朝着关听雨弯了弯眼睛。
“你需要我帮你什么?”
关听雨终于松口,叶既明才浅浅地舒了口气。
“这些年,我和刘眠并不受柴万堰信任,所以走私铁磁体这些脏事,他一般都是交给景栩去做。景栩做事确实利落,再加上总塔指挥部对我和刘眠的控制和监视,我和他能做的事情太少了,甚至连证据都留不下来。我希望,后续的调查由巡察队接手。你们出入任何地方都不会惹人注意,我想这样,搜集证据会更简单一些。”
“...我以为,你至少还是方教授的学生,应该饱受优待才是。”
“柴万堰和老师之间的事...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人走茶凉,人死情灭,唯利而已。”叶既明轻抚着膝盖,“...我不愿意替柴万堰做事,‘恒星计划’进度缓慢,再加上这副没什么用的身子,被换下来,是迟早的事。”
“……”
“我知道,当年老师极为看重‘恒星计划’。这种超前于时代的概念,要么沦为笑柄,要么开创新纪元。当年老师被人诬告通敌东陆...”
说起东陆,关听雨脸色稍微变了变。
因为她便是从东陆来的。
当年,两军交战,东陆几乎是以压倒性的优势占据了绝对上风。
可听爸爸说,西境绝地反击,组了一支毁天灭地的暗杀小队。不过几十人而已,却将整个战局扭转。
东陆全面溃败。
西境即将完胜。
叶既明不想提及那段敏感的历史,无端地惹了二人之间的隔阂。
他缓了缓语气,轻声继续说道:“...之后,‘恒星计划’就落在了柴万堰手里。他,才是最后的利益获得者。甚至我在怀疑,当年的事,根本就是柴万堰为了抢夺军功成果,才诬陷老师‘通敌’。”
“但现在,实际掌控‘恒星计划’的,还是你,不是吗?”关听雨反驳道。
叶既明轻轻戳了戳太阳xue,笑得难得狡黠。
关听雨严肃的表情一秒破防。
原来叶少将也是个讽刺学大师。
这是在说柴万堰和他手下的人没脑子,掌控不了‘恒星计划’的精髓,运不转这巨大的学术机器吗?
“...信息量太大了,我得好好想想。”
“好,那关巡察坐在一旁慢慢想。”叶既明指了指窗边的一座沙发,“距离天亮还有五个小时,不急。”
关听雨站在原地,微微歪了头。
她唇角一勾,反手抓住了叶既明的手腕,另一只手以迅雷之势捏上了他的侧颈。
电子云流转,宛若千钧雷云压下,她柔软的指腹抵按着大动脉,拿捏着叶既明最脆弱的部位。
“我来测测谎。”
“……”
“这心跳很乱,你慌了。”
“……”
“不是说谎,你慌什么?”
“……”
叶既明微微别开了眼,躲过关听雨近在咫尺的呼吸,耳根染出一层浅红。
关听雨以为自己拿捏住了叶既明的小辫子,更加得寸进尺地贴近。
“叶大哥,我可差一点就相信你了。”关听雨轻笑,“你倒是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可明明你也参与了利益分配,甚至,主动做了帮凶。你敢说,你在这其中完全无辜?”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无辜。”
叶既明慢慢地向后靠在枕头上,敛了眼睫,脸上难得显露了些疲惫和苍白,“有些恶行,我无力阻止。说到底,无能,才是最大的恶。”
叶既明的逻辑总是很能说服人,但仔细想来,却又带着霸道的偏执。
关听雨不喜欢‘无能有罪’理论,但搁在他的情境下,却也无可厚非。
“...你想救人吗?”
“我想。”
指腹下的动脉跳得疲惫紊乱,像是在暗处独行数年的寻路人,走着走着,自己就变成了风中残灯。
这次的两个字,似乎没有骗人。关听雨也不相信这世界上会有人演技精湛到毫无瑕疵,连心跳和呼吸都可以伪装得滴水不漏。
关听雨没来由地心软了。
这样的心软很危险,她明明知道,却控制不住。
她慢慢松开抵着叶既明侧颈的二指,剩下三指缓缓张开,用手掌托住他的后颈,另一手,扶着他的背,将他放倒在枕头上。
叶既明眼神难得地僵了一下,眼睁睁地看着关听雨的一头黑发滑了下来,如一树紫藤瀑布,铺在胸口。
“你很能编故事啊,叶大哥。”
“……”
“唉,谁让我最喜欢听故事了呢?你也算是,处处拿捏住我的死xue了。”
关听雨掌心柔柔地搁在叶既明的脖颈,掌心贴合着那人急促而紊乱的脉搏,像是乱了套的钟摆。
终于扳回一城,关巡察心情很好,明眸弯弯,凑得更近。
“我之前老是觉得你脸上挂着的这笑又假又丑。但凑近了一看,你这双眼睛还真的...”关听雨流氓似的,二指捏了捏叶既明的脸颊,“挺真诚的。”
她指缝间亮闪闪地绕着电子,阴恻恻地恐吓道。
“一码归一码。你说的这些事,我自然会去查证。叶少将最好说的是实话,否则...”
刻意的留白,叶既明听得连眼睛都忘了眨,关听雨心情大好,细细地憋了个笑出来。
“嗯,现在这表情不错,总算看上去像个活人了。”
叶既明终究还是没忍住笑,偏过头,极轻地咳嗽了一声,作为掩饰。
关听雨缓缓起身,坐在沙发上,忽得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你等的另一个人,是谁?”
叶既明细长手指慢慢地系着纽扣,理好了仪容,才轻声道:“...我答应了一个人,今晚要见他。”
“谁?”
“如果告诉你,你会...”
“少利用我的好奇心。”关听雨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叶既明的打算,“规矩就是规矩,我不可能放人进来。”
叶既明沉吟片刻,从被窝里伸出两根手指。
他弯了眼,笑得无害,但由内而外地散发出腹黑的殷殷算计。
“安排十分钟会面,我再给你一个秘密。你,跟不跟我交易?”
一一零 深情渣
方宸一路奔回了工会宿舍楼。
这次,门口没有放哨的守卫,也没有严密的封锁线,人群稀稀拉拉的,像是灾后避难所。
方宸无暇顾及守备的兵力分配,只一路轻车熟路地摸到了医务室,心急之下,‘咣’地一脚踹开了虚掩着的急诊室。
呻吟声不绝于耳,映入眼帘的全是身着白色病号服、在床上打滚的伤患。
而本该驻守在这里的值班医师,全都人间蒸发似的,不见踪影。
‘滴滴滴’的仪器报警声、此起彼伏的呼痛呼救声如同暴风灌入耳膜,方宸干咳的喉咙艰难地向下咽了咽,背后托住温凉的手又紧了些。
“温凉。”
身后的人已经没了回应。
温凉滚烫的额头轻轻贴着方宸的侧脸,随着晃动而无意识地沉了沉。
方宸用力咬了下唇,忽得,想起上次被龚霁送到的那个偏远医务室。
虽然设备老旧、人手不足,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那里已经是最后的救命稻草了。
方宸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跑。
年轻的哨兵像一支拼命燃烧的火炬,迎风疾奔。这股带火的飓风,以迅雷不及的速度刮到了工会东南角不起眼的矮楼门口。
灰漆漆的门是锁死了的,靠近门底部已经印上了几个歪歪斜斜的泥脚印,看样子是有人踹了,没踹开。
方宸一贯是能动手绝不吵吵。
他右手用力压在金属门锁处,试图暴力拆门。此刻,掌心忽得擦过几丝气流,很轻很细,像是人的鼻息。
方宸差点就要奔涌而出的电子被他硬生生地收了回去,然而能量潮已经如同投石入水,涟漪涌现,灼人的热空气自门缝间挤了进去,发出金属‘刷拉拉’的噪声。
紧接着,门里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紧接着是隐隐约约的呻吟声。
“疼死了...我的屁股...”
方宸吊在半空的那颗晃晃悠悠的心,终于暂时落了地。
“萧医生,开门。”
萧易磨磨蹭蹭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揉了揉酸疼的尾巴骨,老大不情愿地开了门。
他做贼似的扒着门,偷偷摸摸地环视四周,见确实只有方宸一个人,才放心地伸出一只手,揪住方宸的小臂,直接将两人拉进了门,刚回头,见到温凉肩胛骨侧高耸的血红刀柄,差点咬到舌头。
“...喂,你...不是吧,怎么又是温大佬...”
萧易看见昏迷的温凉已经想哭了。
上次被折腾了两天的噩梦还历历在目,如今,这又是刀伤、又是高烧昏迷,看上去就不是好治的伤!!
难道,他逃过了点名集合,却陷入了‘逃兵一定会倒大霉’的魔咒吗?!
萧易脸色雪白,方宸却毫不在意萧医生的心理活动,单手反折在背后,牢牢地托住温凉,腾了一只右手,拖拽着萧易的手臂,把那个丢了魂儿的医生拖进了急诊室。
里面统共也就三四张床位,现在更是空空如也,看样子病人都早早出院走了。刚才,只顾着泡妹子的萧医生就是躲在了核心检测仪的金属壳子>
地面上衣物撕扯得一片狼藉,这里一条那里一片,方宸嫌弃地左右闪避,用脚尖腾跃。
萧医生明骚不说暗话,骄傲地指了指自己的物件儿,本是萎靡的神色略有和缓。
方宸视线向下随意掠过,然后,兴致缺缺地移开了眼。
面对萧医生青春期男生似的攀比心理,见过众多大场面且自身条件优越的方帅哥嫌弃地皱了皱眉。
萧医生的优美心情立刻断崖式下跌,他转身去找游标卡尺,誓要一较高下。
“无聊。”
方宸没空理那人,他站在处置床前,双膝微曲,小心翼翼地将温凉从自己背上卸了下来。
他单手握着温凉的细腰,极快地转身,另一手掌心稳稳地托住他的后脑,扶着他侧身而躺。
昏迷的温凉脸色潮红,唇色浅淡,本是粲然温浪的容颜褪色不少,不过,脸上没什么痛苦的表情,只是反倒是方宸在一旁心疼难耐,只能抵着胸口,靠着墙沉默。
“喂,你抖什么?你也伤了?”
“没有。但...”
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从前,方宸完全体会不到温凉的情感波动,哪怕一分一毫。可现在,他竟好像能从温凉那交杂厚重的情绪茧中抽出一根极细的丝来。
但就是这样一缕极淡的情绪流,已经足够让方宸欣慰。
他牢牢地握住那根飘摇柔软的丝,慢慢地缠在心上,不放过任何一点情绪的波动。
温凉的疲惫裹着疼痛,像是一只又湿又冷的泥团狠狠地砸了下来;而其中又藏着无可抑制的杀意和烦闷,像是一根根刺戳穿了泥土表面,向下颤抖着掉着尘屑;悼念酸楚和无措茫然混于其中,飘飘忽忽地,看似很轻,可一碰,就像是临界状态的气体液化,簌簌地落成了一片浩然大雨。
方宸低低地垂着头,按着胸口沉默。
原来温凉一直压了这么多的情绪在心里。
老渣男真该开创一个新的情感流派。
深情渣。
方宸压了压眼尾的淡红,转头,瞥见站在一旁恹恹不理事的萧医生。方狐貍环视一圈,缓缓放下捂着胸口的手,取了挂在墙上的白大褂,披在他的肩头,半是强迫地推他上前。
“你再不治,他就要痛死了。”
“我要是治了,他会把我打死的。”萧医生捂着头蹲下,有型有款的发型被他揉乱成了鸟窝,痛苦地控诉道,“你不知道,上一次,我上了核心稳定仪,想要替他稳定核心能量,结果,他根本不让我进,反而把我弹出去了。我给你个比喻,就是像那什么...那弹弓,温向导是皮筋儿,我就是挂在皮筋儿上的石头,一弹,给我弹走老远...”
“为什么会这样?”
“他受了伤,向导自我保护能力激发,核心一直处于高能量态,本身不稳定,没办法自我控制。一般向导吧,都是去找自己的哨兵,两相结合一下,就完事儿了。但温大佬跟别人不一样。他不但不依靠哨兵,还敢直接睡过去,在此期间生吞下所有暴走的能量,直到那些能量被身体吸收,在新的状态下形成平衡。”
“两相结合?”
方宸瞅了萧易一眼。
这真不是萧医生风流骚气的借口吗?
萧易慢了半拍才看出方宸的怀疑和鄙夷,生气的同时不忘记抹一把发型:“我泡妹子不需要借口!不对,你想到哪里去了?你这个表面性冷淡、实则满脑子黄色肥料的年轻禽兽!”
“……”
方宸习惯性往腰间摸,却摸了个空。
这才想起,自己的刀正插在温凉背后呢。
一一一 谁来把这俩精神病带走
萧医生好像知道自己阴差阳错躲过一劫,捋了捋冒冷汗的胸口,声音也恹恹地低了下来。
“哨兵向导两者结合的道理我也不清楚。现在的医学,全都依托于进化部给的基础理论。总之,我问过龚霁,他说所谓的核心电子结合,其实就是向导将多余的能量传递给哨兵,激发他们的电子,降低自身过高的能级。”
“...是这样。”
方宸点点头。
他体会过,在温凉的帮助下,他的电子仿佛有了生命,无论是力量还是精确度,都有了质的提升。
“他这么多年都不依靠哨兵,而且排斥任何哨兵、或者任何带负电的仪器进入他的核心正电场。真不知道,那些曾经主动请缨跟温向导匹配的哨兵,到底遭受了怎样非人的对待...”
方宸沉默了片刻,才问道。
“会疼吗?”
“当然疼了!”萧易怒吼,“上次我想要跟他暂时绑定一下,镇定一下他暴走的能量,结果,都要疼死了...”
方宸擡手阻了萧医生的抱怨,指了指温凉:“我问的是他。如果不帮他控制核心,他会很疼吗?”
自作多情的萧医生一噎。
“疼啊,那废话嘛。我说,你要是真担心,就找个能跟他绑定的哨兵来啊?在这里装模作样的。”
“绑定哨兵能怎么帮他?”
“你连这都不知道?你到底有没有常识?”
“没有。”
方宸过于理直气壮,萧易第N次被噎得头疼。
“你知道向导有向导素吧?那是核心的外放形式。相对应的,哨兵也有电子云。熟练度到了一定程度,就可以外放,否则,还是盘踞在体内,以液态形势存在。这东西啊,实在很金贵,就是哨兵的本源血啊。对外可以攻击,对内可以安定向导的核心能量。实在值钱。如果有哨兵肯奉献出他的高浓度液态电子云,肯定能帮助温向导尽快稳定正电场,这样,他就不会攻击我了。”
“电子云吗。”
“有些不怕死的向导拒绝绑定哨兵,说是要什么神肉完全契合才绑定。要我说,这些人都是精神病。生理上的需要,跟心理上的需要根本就是两码事。人类都进化了,还这么陈腐守旧,真是没救了。”
说罢,风流倜傥的萧医生甚至用脚踹了踹地上撕扯的布条,得意洋洋地还要继续输出观点,被方宸冷眼瞪了回去。
“你再不动手,我就要喊龚中尉过来围观了。”
萧易最怕龚霁那个老古板,于是慌忙收起花蝴蝶语录,双手合十,感慨道:“我曾经是无数女人的救世主,但此刻,我只希望找到那个可以拯救世界的人,帮我稳住温向导,救我一命。”
方宸缓缓蹲了下去,慢慢握住温凉的手。
他用大拇指轻轻揉着温凉的虎口,顺势将那人纤细修长的雪白手指直接拢进了掌心。
“这么简单的事,你也不早说。”
“简单?你在逗...”
话一顿,萧易似乎猜到了什么,又不敢相信,呆呆地张嘴,眼睁睁地看着方宸撸起袖子,露出一截肌肉有力的小臂,唇角随意勾了勾。
“对,那个能拯救世界的,就是我。可惜,我对拯救世界没兴趣,只对拯救我的向导有点兴趣。”
萧易掐了掐自己的脸,试探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方宸直接擡手抓住萧易的白大褂,把萧医生拉近,强迫他双手握住温凉背后的匕首,反客为主地安排道。
“我负责稳定温凉的状态,你,立刻手术,。”
萧易生无可恋的眼睛忽得亮了亮。
听上去天方夜谭,但说不定,实践上真的可行。
这样,至少温向导不会把他当成木桩子一样无差别攻击...吧?
萧易恹恹的表情挥散一空,颇有激情地连接好了电子云提取通路。
他穿着白大褂、带着口罩,捏着类似针头的铂金提取器,左手捏着一张知情同意书。
“一般只有高级哨兵才敢直接这么提取自己的电子云。你的等级不够,强行提取,会有极大的风险。这些条款你看一下,比如猝...”
萧易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念一条,就被方宸抽走。
他随手把那张‘废纸’丢在了地上,不耐烦地捏着萧易的手和提取器,枕头直接浅浅扎破了皮肤表皮。
“已阅,抽吧。”
身经百战的萧医生没见过这种不怕死的英雄,手一抖,粗壮的提取器针头差点戳穿了方某人的血管。
“要不我自己来?”
方宸嫌他慢,斜了他一眼,另一只手干脆抓住了提取器的泵头,作势就要不管不顾地抽。
萧医生哆嗦了一下,舌头打结,说不出话,费大劲儿地阻止了方宸不怕死的动作,随即,心有余悸地启动了机械泵。
龚霁呢?
快把这两个又强又疯的精神病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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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台一人高的核心波动检测器被架在病床前。
“帮我给他夹上。”
萧易忙乎着准备术前仪器,把检测器的指夹递给了方宸,后者牵起温凉低垂的右手,将金属夹套夹在中指上,像是一个漂亮的黑色指环。
方宸不合时宜地摸了摸温凉骨节漂亮的中指。
那人的手像是白玉雕塑,多一分则累赘,少一分则嶙峋,温温润润的,线条流畅,皮肤本就白皙,被黑色一衬,更显得清亮,竟比那张漂亮的脸还要招人。
“我好像抢了你的戒指,还错认成哥哥的东西了。算算,这误会我还没补偿给你。要不,我再勉为其难送你一个?”方宸轻声说,“...想要的话,就早点醒过来。晚了,我可就不想给了。”
萧医生当做自己是聋子哑巴,‘阿巴阿巴’地原地转了一圈,清清喉咙,目不斜视地说道:“开始了啊。要是温向导在手术过程中又出现排斥仪器、或者我的接触,提取器可是会自动加大功率抽的。反正,你要是撑不住想晕,就拍我一下,我就手动停下仪器。”
方宸点头,擡手,‘啪’地一下点亮了核心波动检测仪。
面板‘嗡’地一声亮了起来。
数字出现,从1-2-3-4,后面跟着几串意味不明的spdf字母,飞快地跟数字搭配出现。
方宸不懂这些数字字母组合的含义,却明显能感受到温凉逐渐躁动而起的核心。
那人本是展平的眉眼渐渐地陷了浅浅的褶皱,表情算不得痛苦,但也绝不轻松。
方宸握住温凉的手,焦急地看向萧易。
“正常?”
“嗯。”
萧医生忙着消毒,双手交叉,准备拔刀。
刚刚握住,温凉的手指极微弱地擡了擡,像是察觉到了疼,方宸猛地握住萧易的手,阻止他拔刀的动作。
“等下,我调大一点。”
方宸直接把液态电子云的抽取速率调到最大,萧易一惊,差点咬到舌头。
他一巴掌排开方宸作死的手,抚了抚胸口,终于把洒了一地的医生架子重新端了起来,严肃道:“用旧的生化知识来解释就是,温向导主动切断神经信号传递通路,阻止大脑接受痛觉信号,并不是直接毁了神经和肌肉。所以,拔刀刺激到肌肉群的时候,基本的反射还是存在的。只是动动手指而已,喂,你要不要这么小题大做啊?”
方宸脸色如常,丝毫没被萧易的揶揄吐槽打击到。
“这人又麻烦又娇气,我是担心他醒过来哼哼唧唧地吵得我头疼。”
萧易唇角抽了抽。
“行行行,娇娇娇...”
一个娇一个宠,他妈的,别在医生面前秀恩爱啊。
龚霁呢,怎么还不把这俩关系户领走!!
吃了一嘴狗粮的萧医生叽叽歪歪地洒了一把消毒水,动作太大,又收获了方野狼的一记眼刀。
“行行行,祖宗、大爷,我知道了。”
萧易小心翼翼地消毒,态度端正地像是伺候自己的爹。
急救室里重新陷入安静,只有不时响起的仪器检测声和手术器械碰撞声。
温凉的状态很差,不仅是严重的刀伤,出血过多,还伴随着极度的核心不稳定。
萧易来不及担心方宸是不是被抽取了太多的液态电子云,光是手术就足以让他焦头烂额。
他犹豫许久,都没敢真正下手把刀取出来。
可以预见的大出血、休克痉挛、核心暴走,桩桩件件都不是好处理的急症。
萧医生第无数次后悔。
半小时前就该乖乖被抓走去集合。
现在想想,就算去了,给叶部长看病也根本轮不上他,他乐得清闲,哪像现在...
犹豫来犹豫去,萧易忙中抽空看一眼方宸,见那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温大佬的脸,哪怕有一丝丝的表情波动,那眼尖的哨兵肯定立刻擡头,眯着狭长的狐貍眼,无声地质问着萧易的医术。
本就惴惴不稳的自尊心在方宸狐疑的目光中终于完全崩塌。
萧医生内心如同万匹野马脱缰狂奔,崩溃地哭道:“你再瞅我,我就不治了!”
方宸唇角抽了抽,无声叹了口气,视线左右移动,随手抓了个口罩,戴在眼睛上。
“心理素质这么差,做什么军医?”
萧易:“……”
嘴巴这么毒,做什么人?!
方宸指了指耳朵:“我听到了。”
萧易被气得发笑,反唇相讥。
方宸四两拨千斤,随口几个字就把萧医生说得败下阵来,无语瘪嘴。
但别说,这样来回几句话下来,萧医生倒还真不紧张了。
萧易:“没想到,你挺会安慰人的。”
方宸:“没这打算,你想多了。”
萧易轻轻呼了一口气。
“我医术其实很糟,否则也不会被分配到这种小地方。一旦...”
“上次你可以,这次,你也可以。”方宸顿了顿,语气坚定地回了三个字,“我信你。”
多少年都没被人夸过、信任过的萧医生,眼睛没出息地热了一角。
“烦死了。”
他沉了口气,右手握着手术刀,左手撑着温凉的肩,眼光斜扫核心波动检测仪的屏幕,而后,看向方宸。
“开始了。”
简单三个字,不比之前的犹豫,像是做出了什么破釜沉舟的决定。
方宸右手食指勾住口罩的上边缘,稍微向下拉,露了半只眼,眼眸轻弯。
“信任是信任,但要是你把他弄疼了,帐我还是要清算的。”
萧易:“……”
龚霁呢?!
快把这个嘴贱人狠的流氓带走!!
一一二 你扎我干什么(上)
手术真正开始时,才发现,两人都低估了温凉核心的破坏力。
核心检测器的警报声此起彼伏,‘滴滴滴’尖锐地刺进两人耳膜里,一声接连一声,连绵起伏又波涛汹涌,仿佛永不会停息。
核心的高能量搅乱了周围的磁场,灯发出频闪,一明、一灭,晃得人头晕眼花。萧易弯着腰,凑近了伤口,才勉强看清血管组织。他捏着手术刀的右手都在颤,一是眼晕、二是紧张、三是自身电子被磁场牵引而头疼难忍。
而提取器如同加足马力的马达,发出沉闷的‘轰轰’钝响,宛若山崩滚石。咬紧方宸肘间血管的泵头震颤不止,深深扎进肉里,露出粉色血肉裂痕。
方宸却毫不在意,只更加用力握着温凉的手,贴在侧脸,轻声道。
“能力挺强,挺合我胃口。”
萧易:“??”
他在这累死累活治病,某只狐貍在一边儿说骚话?
如果温凉醒着,听到这话,一定会招摇着孔雀开屏,笑呵呵地自恋几句,但此刻,那人眉头紧蹙,睫羽低垂,衬得脸色雪白,像是一张透明的、有韧性的纸。
虽然有着温凉那不靠谱的‘死不了’的承诺,但方宸心慌的感觉丝毫未减,像是被人用小钢锤敲着,一下一下,越来越快,最后连精神图景的地基都要裂出几道口子,所有担忧的情绪从裂缝中溃散而出,把方宸的意识搅得天昏地暗。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你敢不守承诺试试。”
浑身上下嘴最硬的方狐貍缓缓地凑近,在温凉手背发泄似的咬了一口,落印盖戳,像是要把温凉变成自己的所有物,这样就不会失去他了。
而对面,好不容易坚定了决心的萧医生此刻又萎靡不振了,比他撩不到妹子还要更沮丧。
果然,他还是盲目自信了。
这状况太复杂,他只有一双手一双眼,根本顾不过来这许多事。
说到底,正经大手术哪能一个人独立完成?!再说了,这可不是一般的大手术,这可是给曾经的S级向导手术!
温大佬的核心奥秘还没有人能研究明白呢,他就敢冒着能量暴走的危险在温大佬身上动刀子了?!
救命,他是不是活腻了?!
萧医生正出神,‘滴滴滴滴滴’一阵急促的警报声又响起,催命似的,像一把把锋利的刀,毫不留情地往方宸心口里扎。
“草,不好了!”
伴随着萧易一声惊呼,手术台上方的灯泡‘咔嚓’一声尽数碎裂,碎片反射着最后的光,纷纷扬扬地散落在黑暗里。
方宸蓦地站起,单手推开萧易,黄色电子萦绕指尖,引出一股强旋风。那风如同一张细软的薄被,铺盖于二人周身,托起了玻璃渣子。
碎玻璃屑仿佛被绳子吊着,摇摇晃晃地飘在空中,映着隔壁房间的微光,像是寂寂星河。
“没事吧?”
“呼,我现在终于彻底相信,你是温大佬的哨兵了。”萧易用手肘抹了一把鼻尖冒出的细汗,心有余悸地指指躺在病床上的温凉,“还有,现在你知道了,我为什么不愿意给他治了吧?!我的小命可快没了啊!”
“有我在,你怕什么?”
方宸右手手腕拧转,相对静止的玻璃渣沿着他的擡手方向快速移动,竟是直接直直地冲撞到了墙上,随后,自由落体,发出‘稀里哗啦’的尖锐噪音。
萧易松了口气,踩了一个小小的黑色开关,备用灯亮了起来。他正要重新上手治疗时,食指碰到温凉的皮肤,被高温灼了一下。
“嗯?难道...这...这...”
萧医生狐疑地看向检测仪,瞬间瞳孔巨颤。
他的手套带血,指尖颤抖,对准核心波动检测仪的屏幕,喉咙里卡了一个字来来回回地说,像是卡螺丝的机械臂,‘咔咔’作响。
“好好说话!”
方宸一声低喝,唤醒了萧易的震惊失语。
“温向导,他,他的核心,最高能达到...5s...”
向导核心能量检测,数字代表层数,层数越高,能级越高,向导能力越强。
他经手的向导,一般都在2左右徘徊,能上到3,就顶天了;可温大佬他...直接升到了5!
这是什么概念?
这是向导里面的神级存在!!
萧易仍沉浸在震惊中无法自拔,方宸却眼尖地看见温凉强忍痛苦而微微蜷起的身体。
像是疼到要从昏迷中惊醒,温凉嘴唇微微发颤,呼吸时有时无,额头上刚渗出的汗就被蒸干,整个人烫得像块烧红的铁。
“温凉!”
方宸紧紧抓着温凉的手,低吼着喊他。
温凉轻咳两声,眉头紧蹙,似是没压住痛苦,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轻呓,而后,唇边渗出一道浅浅的血痕,蜿蜒垂下,像枯萎的红叶藤。
方宸右手毫不犹豫地按上了提取泵的最大功率按钮。
霎时,‘啪’地轻响,方宸几乎能听到自己血管碎裂的声音。
涓涓细流汇聚成奔走的河,本是淡金色的电子云在高度富集的收集腔里压缩成了浓重的橘色,像是暴雨欲来、乌云遮住的最后一片晚霞。
拼了命的付出还是有成效的。
报警的声音渐歇,他看向萧易,对方眉间紧皱的沟壑也稍微展平。
两人对视,彼此都没什么力气说话,只无声地点了点头,各自继续守着岗位。
焦头烂额之际,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咣咣咣’地,像是要把门踹掉。
“会是谁?”
“不知道。要么还是来抓我集合的,要么就是来治伤的。喂,要不干脆你开门吧,反正这两种我现在都不怕了。”萧易有气无力地‘呵呵’笑了两声,破罐破摔道。
“...不开。”
“啊?”
方宸视线转移,落在那柄刀上。
刚从温凉身体里被取出来,往下滴落粘稠的血滴,积了触目惊心的一滩。方宸碰触刀柄,那里甚至是温热的,满是温凉的体温。刀锋锐利,明晃晃地割着方宸的意志。
他不会忘记,是自以为是、不自量力的善良,才让温凉一遍一遍地受伤。
从这点看,那个疯子倒也没说错。
方宸从手术台上拿起仍带余温的刀,用布慢慢地擦了擦,归刀入鞘。他看着萧易,唇角微挑,眼底冷漠。
“这里只有你一个医生,我不会允许别人把你带走;如果是伤者,我开了门,你也没办法帮他们治。反而,他们会哭闹喊叫、打扰你的手术。我不允许温凉的手术出现任何差错,所以,不开。”
方宸冷酷不带感情的话冷冰冰地落下,萧易打了个寒噤。
这人刚刚背着温大佬进来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这人还有两幅面孔呢?
“喂,你这个人...”
“没良心。所以,你最好别惹我,别多话。快点动手治。”
萧易刚对方宸攒起的好感度骤降,小声嘀咕两句,便低头专注于手术。
过了一会儿,敲门声渐轻,最终,两人耳畔只剩下核心波动检测仪的‘滴滴’声,显得格外刺耳。
萧易看了一眼方宸。
“要真是重伤的...”
方宸擡唇。
“怎么,放人进来,你还想把自己劈成两半,同时救?”
“救不了。不过至少,他们至少能进来拿点急救药,暂时稳定一下情况。”萧易叹了口气,“算了,我看你这种自私的人是不会懂了。”
方宸斜睨:“萧医生,你的医术,强到可以分心吗?”
萧易一哽。
他愤愤地低下头,没话反驳,只气呼呼地继续手术,边缝边说:“...行了,刀口止住血了,不过,我还要处理其他地方。处理不好的话,又是一个危险期。那什么,这里太暗了,你去拿灯泡来,给我换上。”
全程没看方宸,眼神难掩的又怕又厌。手术室的光线足够,萧易要灯泡,只是想把方宸暂时支开,不愿意跟他同室相处而已。
方宸拿着纱布蘸去温凉唇边的血迹,无所谓地问道。
“你还要多久?”
“至少俩小时。”
话痨的萧医生说话变得简短了不少。
方宸点点头,望着提取器里快要见底的液态电子云,暗自调大了抽取速率,液位慢慢升高,像是开着的水龙头,哗哗地往里灌注,直到灌满缓冲罐,足够支撑三个小时的量。
萧易没留意液位高度,只低头忙着手术。
耳畔忽得传来一针头掉落的‘唰’声,萧易忙中擡头,瞥见那傲慢冷漠的人左手抓着手术台的边缘缓缓站起,站直的瞬间身体晃了晃。
萧易本是担心方宸的状况,但见那人转身走路的动作均无异样,便也没再多管。
在没人的走廊里,方宸按着手肘间的破洞,勉强走了几步路,一个踉跄,整个人扑在了药柜上,以一个僵硬的姿势缓了一会儿,才把眼前的黑雾驱散。
他扒着药柜起身,随手翻了翻,抓起一个棕色药瓶,往嘴里倒了点应急营养剂,顺手拎起了角落里缩着的应急医药箱。
他按了按昏沉的太阳xue,用迷糊的视线紧盯着门,尽管走路发飘,还是跌跌撞撞摔到了门前。
拉开门的时候,门上的血手印骇人地撞入眼帘。自上而下,越到
方宸瞳孔微缩,脸上褪去颜色,唇角也在微微发颤。
他压了压心悸,极快地拎起急救箱就往外冲。
外面漆黑,方宸手腕微擡,掌间电子云褪去颜色,像是水洗过无数次的黄色破布,摇摇晃晃,破破烂烂的。凭着光寻路,还没走两步,就听到身后一声质问。
“哨兵的电子云怎么淡成这样?”
方宸脚步一顿,转身,望向不远处。
月光下,一人靠着墙坐,高擡右手;一人半蹲,给那个病人包扎。
方宸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快步走了过去,放下医药箱。
“应急药都在这。”
“不需要,皮外伤。虽然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可也不该把病人拒之门外。这里的医生,是怎么通过年度资格考试的?”
他微微转头,露出半张脸,看向方宸。
那人一身白色军装,腰背笔挺,三四十岁左右,眉骨很高,衬得眼睛深邃,不近人情。
方宸眼睛轻眯。
这种居高临下的语气,听得有点耳熟。
难道,这又是什么高官下来检查工作?
方狐貍很乖地眯起了眼睛,无辜地笑弯了唇。
“长官,门锁好像坏了,不是不想开门,是开不了。”
“坏了?”
见那人明显不信,方宸一擡手,掌心的电子奔涌而出,如同一记重锤,砸穿了门锁,留下了一团焦黑的小洞。
“嗯,这次坏彻底了吧。”方宸抵唇思索,而后朝着长官无辜一笑,“请长官检查。”
“……”
白军装表情僵硬地瞪着方宸。
方宸擡手敬了个军礼:“长官,这人还在等您包扎。”
病人瞠目结舌地看向一旁的门锁,吞了吞唾沫,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朝着两人敬了军礼。
“报告长官们,我好了。”
方宸看向白军装。
“长官,他说他好了。”
“……”
那人瞪着方宸,而后,手指指远处,比了一个‘滚蛋’的动作,伤者就自动自觉地离开战场。
方宸站在原地,望向脚步比他还矫健的伤患,没忍住笑,向后退了半步,左手撑着墙站。
“长官,如果没事的话,我就...”
话音未落,手肘间的衣服被那人撸了上去。
白军装对着方宸胳膊上黑紫淤青和破破烂烂的肉,眉眼蓦地沉了沉。
“你的向导在里面?受伤了?你给他直接输电子云去压核心了?”
“……”
“你没开门,是因为他?”
“……”
“你好像觉得自己无所不能,靠着压榨自己,想要做到两全其美。”白军装表情冷漠,语气高傲,一副知识分子高高在上的清高,“也就只有没常识的蠢人,敢这样一次性抽出这么多电子云。”
方宸怼人DNA又动了。
有些长官总是用鼻孔看人,真不知道是不是过度进化导致的脑干缺失影响到了大脑皮层的语言中枢,导致长嘴不说人话。
他挑了唇角,摊手耸肩。
“我没常识,您没见识,长官,咱们可是彼此彼此。而且这种小事儿,不值一提,只要还没抽干我,我下次还敢这么玩。”
那人似乎没见过这么狂的小哨兵,一时失语,噎了一句,随即以权压人。
“你跟我走。”
“长官再见。”
方宸立刻敬了一个军礼,转身跑路。
“我叫楚肖云,是医生。你抽了太多的电子云,现在如果不调理,会降级。你不怕?”
那人声音自后面来,语气笃信,仿佛用这个要挟,方宸一定会乖乖地听话回来。
方宸果然脚步一顿。
他转声,望向白军装,仿佛在看一块光泽饱满的肥肉。
楚肖云没等到方宸惶恐地垂头认错,反而被盯得背后一凉。他拧眉,本能地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以为身上贴了什么贵金属,要不然对面的人怎么一副想要挖宝的垂涎表情。
“看什么?”
“长官,我有件事想让您帮忙。”
方宸手中银白色匕首上下翻飞,一步步逼近,笑得不怀好意,狐貍尾巴尖乱摇。
一一三 你扎我干什么(下)
萧易忙得掉了一头的汗,正擡胳膊擦汗的档口,余光瞥见一身白军装,他以为自己眼花了,搓揉了眼角,再看一次。
一人脸色铁青地站在门口,表情想要吃人;方宸单手插兜,闲适地站在一旁,歪着头笑。
萧医生下巴都快掉在了地上。
这...这不是总塔医疗中心总部的首长吗?!
他一个工会底层小医师,何德何能被总医疗官亲自盯着做手术?!
萧易手术刀都拿不稳了,哆哆嗦嗦地朝着方宸问:“这,这,这位...”
“哦,楚医生说,他想要做你的一助。”
方宸轻飘飘一句话,萧易眼前一黑,天崩地裂。
助个屁。这他/妈可是大佬!大佬!!
楚肖云脸色黑得更厉害,可望着病床上的温凉,却也只是妥协,很不情愿地‘嗯’了一声,像是被人拿着刀逼着答应似的。
“楚大校,您要是被挟持了,就眨眨眼。”
萧易哆哆嗦嗦地问。
“……”
这问题问得有水平啊。
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正反左右面子都掉光了,漂亮。
心情很不美丽的楚肖云把视线从方宸的脸上移开,转而变成死气沉沉地盯着萧易。
在萧医生要被吓得心脏骤停的时候,方宸从墙上挂钩取下了白大褂,披在楚肖云的身上,然后凑在萧易的耳边,低声嘱咐道。
“温凉的身体情况好像比较特殊,他没跟我说过,但我觉得,越少人知道越好。我不相信他,你不要让他主刀,让他帮你打下手就行。”
萧易嘴唇都哆嗦了。
“你他/妈知不知道他是谁?”
“我管他是谁,我只相信你。”
方宸的话太有蛊惑性了,萧医生觉得自己飘了,又觉得自己要死了。
被赶鸭子上架的楚医生擡手,威严耸立。
“手术刀。”
萧易不知道抽了什么风,把手术刀往怀里一揣,毫不迂回地来了一句。
“我是主刀,不给。”
楚肖云:“……”
太久没从总医疗部里出来,这突然下凡才发现,现在这些小崽子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这么狂?
方宸暗暗比了个大拇指。
萧易咧了个像哭的笑出来,内心毫无波澜,大概是觉得自己大限已到。
三人的表情十分诡异,配合却过于默契,手术进展飞速,不到半小时,就解决了大部分的问题。
方宸坐在不远处看着温凉,有外人在,就没再牵手或者作出什么亲昵举动。他的头虚虚靠着墙,脸色发白,没什么表情,但眼睛里盛着的情绪很饱满,像是要溢出来。
脸黑如墨的楚肖云洗完手,站在方宸身旁。
“你的向导,能力很强。”
“他以前更强。”方宸唇角微挑,“您不是知道吗?”
楚肖云惊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我认识他?”
“您不是专程来找温凉的?”方宸微微坐直,看得出,没什么力气,动一下,连气息都紊乱,“...否则,这大晚上的,一个总塔医疗部总指挥官怎么会来这种小地方?”
楚肖云意外地望着方宸,而后,第一次满意地笑了笑。
“原来不是没脑子只会动手的蠢人。只可惜...”
他忽得从兜里拿出一支针剂,猛地扎进了方宸的后颈。
药效一秒起作用,方宸眼睫垂了垂,身体向后软倒,正好被楚肖云托在臂上。
“方宸,我不只是为他。我受人之托,还要把你带走。”
“...谁?”
“叶少将,我是他的主治医师。”
方宸颤抖着擡手,用尽全力抓紧楚肖云的衣领,指节青白,嘴唇翕动。
楚大校以为方宸终于怕了,俯身,态度和蔼了不少。
“想道歉的话,我接受。”
“...我本来,也要去找他,你扎我干什么?”方宸昏迷前,无语地吐了几个字,“...长官脑子都不太...”
“……”
楚肖云觉得该跟叶既明要点精神补偿费。
而萧易觉得自己已经习惯方宸的骚操作了。当他看见楚长官吃瘪,内心竟然依旧毫无波澜。
他偷偷擡眼,看见楚肖云朝着墙上敲了两下,然后薅起方宸的衣领,把他丢出了门,被丁一抱了满怀。
“拿来。”
楚肖云朝着唐芯伸手。
唐芯取出一根淡金色的营养剂,噘着嘴,塞进了楚肖云的手里。
丁一眼尖地看见唐芯掌心一道焦黑的烧痕,边角方正,像是被什么仪器灼了。他皱眉道:“你手碰到什么了?怎么烫成这样?”
唐芯刚要说话,楚肖云却阻了他们的对话。
“要聊天出去,别在我面前烦我。”
楚肖云的话在两人面前还是很好使的。
唐芯立刻闭上了嘴,往丁一身后缩了缩,丁一抿了抿唇,道歉:“对不起,楚大校。”
丁一了解到,楚肖云其实并算不是进化部的人,只是因为多年照顾部长的身体,他们才跟他建立了不错的关系。
楚肖云的性格高傲,不喜政治斗争。
进化部一夜间翻覆,一举一动都被限制,部长就求到了他头上。
他很不想插手,可又不好拒绝,于是便不情不愿地来了。
谁知,还遇到了这么个又狂又傲的小年轻,估计楚医生的心情现在就是一个烦躁吧。
念及此,丁一更不敢僭越,只低低地解释道:“楚大校,部长那边时间紧迫,会面也只有十分钟,随时都会...”
“知道了。”
楚肖云擡手,把那支针剂直接注射进了方宸的身体里。
“效果立竿见影诶。”
唐芯戳了戳方宸昏迷的侧脸,回弹处已经有了血色。
楚肖云随口应了一声,忽得,狐疑地望向那支针剂。
“这支...”
唐芯随手丢进了垃圾箱,表情有点不自然:“楚大校,我们先走了。”
丁一担忧地看向楚肖云,生怕唐芯冒犯了他。
“去吧。”
还好楚肖云没露出不悦的表情,只是淡淡地卷着袖子,挥挥手,赶他们走了。
两人松了口气,擡着方宸,脚步匆匆地消失在门口。
楚肖云蓦地转向液态电子云提取器的缓冲罐,他赶紧取出一个空瓶,装了几毫升的液态电子云原液。
他晃了晃,盯着挂壁的营养液,眉头皱得更紧。
他又转向垃圾桶,从那里翻出了被唐芯心虚扔掉的那支针剂,熟练地卸下针筒,用滴管吸出残余淡金色液体。
普通的向哨营养液,是无色透明的液体。
只有特殊的针对性营养液,才会是有颜色的。
营养液的颜色,取决于向导素和电子云供给方的颜色。
对于哨兵来说,如果营养液掺杂了向导素,那么会帮助稳定哨兵即将暴走的能量场;如果营养液掺杂了电子云,那么会在虚弱时帮助提高哨兵的能量。
一个压制,一个提高,针对不同情况,应用不同的营养液,才能让哨兵向导身体随时保持在一个稳定的状态下,这是进化部和医疗部共同研究出的结论。
虽然还需要进一步的检测,但凭借多年的经验,楚肖云几乎可以断定,唐芯手里拿着的那针营养剂,就是从这个叫‘方宸’的哨兵身体里提取的电子云。
但,叶既明和方宸似乎并不熟悉。
难道,他是在方宸不知道的情况下,违反规定,擅自从哨兵体内提取的吗?
楚肖云脸色又黑了两度。
未经同意就提取电子云或向导素,是严重违反白塔医疗制度的。
这个叶既明...
楚肖云对着垃圾桶长吁短叹,时而抵唇思索,时而重重摇头,看得萧医生眼睛都直了。
有的时候,他觉得方宸的话也没错。
这些长官,脑子可能都是有点不太正常。
一一四 我们见过吗 (一)
一阵阵浓烈的消毒水味道钻进方宸的鼻腔里,他不适地拧了眉头,慢慢张开了眼。
视线逐渐清晰,面前,白色窗帘随风飞舞,夜幕极光笼罩,月色倾泻而下,将窗边几寸照得些许明亮。此刻,窗旁,一个军装整齐的男人正坐在轮椅上,单手抚着书页,微微擡头,眼神清亮。
方宸以拳抵眉心,甩了甩头,想要赶走脑海中浑噩的沉重感,双肩却被叶既明轻轻扶住。
“对不起,用这样的方式把你请过来,是我思虑不周。”
“没事,睡挺香,我舒服多了。”
方宸很大度地弯了弯唇,脸上一派安然从容,可手腕处的骨线却是绷着的,腰背肌肉也收紧,显然是有所戒备。
“抱歉,是我唐突了。只是看你头晕,就随手扶了一下。是不是让你不舒服了?”
“...倒没有。”
方宸没恭维客气,也没说谎。
他一贯很抵触陌生人的触碰,但对上叶既明,仿佛那道屏障消失了一般,方宸只能任由那人入侵自己的领域,抵抗也毫无用处。
只是心窝处还是会隐隐约约地泛着疼,一阵一阵地。
有温凉在时,还能勉强帮他驱散痛苦,现在只剩他一人,这样一跳一跳的疼着实难挨。
叶既明洞察人心是一绝,他见方宸不舒服,便慢慢松了双手,转而从病床上拿起一卷纱布,另一手挽起方宸的袖口至手肘,想要给他包扎。
方宸眉头一皱,想要推却,可在看见叶既明包扎的手法时,眼瞳一颤。
反向两圈打结,最后,那结被扣在绷带间,完美掩藏。
温凉的包扎手法是这样,哥哥也是这样。
“原十三队的训练严苛,讲求统一行动。这种简单的包扎手法是最有效也是最快的,温凉接触后,觉得不错,就直接拿来当成队内规矩了。你想问,我为什么会知道?因为当年,是我帮着方老师亲自选出来的队员,当然知道。”
叶既明仿佛参透了方宸心中所想,没有擡头,只是安安稳稳地包扎好,又慢慢地放下方宸的袖口,用指腹展平褶皱。
他只用了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就几乎让方宸完全相信了他。
方宸捏着手肘处的厚厚纱布,喉结上下滑动,吞下喉咙间的干涩。
“你口中的方老师,是我爸?”
叶既明看向病房门外的高挑背影,再看向方宸,比了一个‘1’。
“方宸,我们只有十分钟,挑重点问。”
方宸目光一凛,收起了眼神间的迷茫和感伤。他坐正,身体前倾,目之所及,像一柄出鞘的刀。
“我爸是?”
“西境军事战略部副部长,第一代‘恒星计划’发起人。”
“第一代‘恒星计划’是?”
“不重要。”
或许是涉及了机密,叶既明只淡淡地别开了话题。他不愿意吐露,方宸也不强迫他。
“那就说点你能说的。”
“你只需要知道,第一代‘恒星计划’的成功实施,让当年节节败退、濒临走投无路的西境,反败为胜。而原十三队,就是那个计划的产物。方老师一生心血,全部倾注在这上面。”
方宸垂眸,右手攥紧袖口,又极快松开,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一生心血扑在研究上?那,他的家庭呢?比如,妻子和儿子...们。”
叶既明的视线落在方宸攥得发白的指节处。
脸上表现得再无所谓,心里到底还是在乎。
他将右手轻轻覆在方宸的手背处,汩汩暖意落下,像是一张柔软的被子,裹住了方宸不小心泄露出的一点期冀和迷茫。
“据我所知,方老师很爱他的妻子。她难产而死,留下一对双胞胎。方老师对他们,也很好。”
“……”
方宸眉头微皱。
他的印象里,父亲几乎没有来看过他。触目惨白的四壁,无尽的等待和失望,构成了无数噩梦的骨架。
难道,他的记忆真的出现了问题?
叶既明慢慢靠近,用右手轻轻托住方宸的后脑,似乎想要检查他的精神图景状态。
方宸条件反射地躲开他的触碰,用力过猛,‘啪’地一下,手肘不偏不倚地砸上了叶既明肩上的伤。
鲜红的血即刻漫出,印在军装上,变作一块泅湿了的深蓝色。
方宸一怔,手指微蜷,眼带歉疚。
“别担心,我没事。”叶既明在方宸道歉前先擡手阻了他开口,却慢慢地用右手轻轻按着方宸右后脑下的枕骨小窝,笑着宽慰道,“以后头疼的时候,多按一按这里,会好些。”
“你为什么会知道...”
叶既明只笑了笑。
他的亲和力实在太强,连方宸这样警惕性极强的哨兵,都难以抵御他的温柔攻势。
“你以前受过伤,伤了本源。所以,精神体难以化形,投射的记忆可能错了位。又可能是因为,你父兄的死,对你打击太大,更让你记忆混乱。以前的事,想不起来,就忘了吧。那些,都不重要。对你来说,现在和将来,才是值得把握住的。”
叶既明的按摩力道适中,声音温和如春风,像是催眠曲。
方宸干脆闭上了眼,慢慢开口。
“我不这么想。我觉得,有些事,问清了,了解了,放下了,才能忘。”
方宸的性格刚毅果决,不会被轻易说服,叶既明失笑,只好妥协地说道:“好,你问吧。”
“...我爸和我哥,他们是怎么死的?”
“不先问问自己是怎么受的伤吗?”
“不重要。”
同样一句话,从叶既明说出了高高在上的贵气,从方宸嘴里说出,就是无所畏惧的坦然。
叶既明没再发问,只是轻轻地按摩着。
他的动作不含侵略性,方宸也坦荡荡地放松肩背,细长的手指一下一下地叩着扶手,反客为主地弯起了唇角。
明明,两人的地位和能力差距悬殊,可方宸好像永远不会害怕一样,无需掩藏锋芒,宛若一轮明烈的灿阳,灼灼高悬。
叶既明轻轻叹了口气,是惊叹,也是赞许。
“勇敢,但是不鲁莽;善良,但是有原则。你很优秀,比我想得还要更优秀。越狱、入五十三号、来到工会,重新走到我面前,你只用了短短几天而已。方宸,你做得很好,已经超出我意料许多。”
方宸蓦地张开眼。
他敏锐地抓住了叶既明话里的‘重新’二字。
“我们...之前见过?”
“你是老师的儿子,我是老师的学生。我们,当然见过。”
方宸心口又是一阵钝痛,像是一阵阵警告、或是什么旧时记忆的提醒,他转头轻咳,压着胸口,掩饰着不适。
可蓦地,嗅到了叶既明身上散发出的一股淡淡药香。很好闻,像是在一片腐朽地狱里长出的一朵皎洁白花。
方宸脑海间闪过一线灵光,他猛地握住了叶既明的手腕,不敢置信地问道。
“你身上的味道...我在未进化人类监狱里闻到过。你,来看过我?”
“是我送你去那里的。”
“!”
叶既明温和地看着他,像是在用目光描摹着那个久别重逢的故友。
“我身边不安全,我不敢,也不能把你留在我身边。那座监狱很偏远,根本没有人注意。虽然苦了点,但幸好,你没再出事。”
方宸瞳孔微颤。
有些缠在他心头许久的疑虑,现在得以解答。
为什么一个未进化人类监狱会有那么好的伙食?为什么,曲叔会长期停留在监狱里做看守,还对他关照有加?为什么,他越狱那么顺利,一路上也没有遇到阻碍?
至于后来,遇见温凉,进入五十三号,进入工会,走到现在,更是顺利得不像话。
像是有人替他规划好轨道一般,他无知无觉地踩着线索往上爬,最后,走到了这里。
“...为什么帮我?”
“我和老师的感情深厚,我也一直把你当作弟弟看。或许你忘了我,可是没关系,我记得你,就足够了。”
叶既明左手撑着轮椅,身体费力地前倾。可他不在乎,就那样一点点地替方宸理着头发,眼神里的温柔和溺爱不似作伪。
方宸喉结上下滑动,欲言又止。
原来,他不是被丢下的那个。
原来,还有人记挂着他。
“告诉我,一切。”
方宸的声音喑哑,有压抑着的迷茫和无措。
叶既明轻拍他的肩,随即摊开一张纸,纤细的手指持笔,笔走游龙,神色敛肃,在纸上写写画画。
“你上过龚霁的导论课,想必,也清楚地知道当年的战争了,对吗?”
“东陆,和西境?”
“嗯。”
“方老师本来是一名普通的实验室研究员,不受人器重。但他的研究领域十分前沿,经过多年的研究,最终成为那个方向的领头人,成果斐然。最后,甚至因为他的研究成果,而开创了‘新人类时代’,也就是,现在人类进化的雏形。当年的原十三队,是最为成功的一批实验体。而温凉,则是其中最优秀的、也是无可复制的传奇。”
叶既明似乎陷入回忆,语气有些落寞,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便笑了笑,继续说道。
“因为有了原十三队,我们所在的西境才能反败为胜。否则,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早就全都死在战火底下了。”
“原十三队,除了哥哥和温凉,还有谁?”
听到方宸的问题,叶既明表情似乎顿了顿,却没有纠正或反驳什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越重要的计划,越是机密。因为一些‘不可抗力’,原十三队的名单被毁。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温凉和当年的总指挥官,再也没人知道原十三队的成员名单。他们的身份和功勋,永远也不会被解密;他们所做的一切,都随着历史一同湮灭。”
方宸默默地攥紧袖口,心中一口气堵着,脸色很难看。
守护一方国境的英雄落魄至此,本该属于他们的荣光,却无人替他们加冕。
“‘不可抗力’,是什么?”
“...内斗。”
叶既明冷冷吐出两个字,总是和煦的目光怒意丛生。
“方老师的计划大获全胜,被一路提拔至军事战略部副部长,备受器重,我想,被提拔为部长,只是时间问题。可,他上面的人坐不住了。争功夺权,党同伐异。”
方宸忽得想起了什么。
住在温凉身体里的那个疯子,似乎给了几个关键词的提示。
‘总塔、柴万堰、恒星计划’
方宸脱口而出,声音微颤。
“当时的军事战略部部长,是...柴万堰?”
一一五 我们见过吗(二)
叶既明右手按着眉骨,压抑地点了点头。
“柴万堰抢走老师的研究,陷害老师通敌。最后,老师含冤身死狱中。他的势力被清算,包括,原十三队。那场内斗,又叫,‘总塔叛乱’。那年,因为内斗死去的人很多,多到,比在战场上死去的将士还要多。”
方宸如坠冰窟,身体冰凉。
这就是他一直以来想要知道的真相?
既真实,又庸俗。
简简单单几个字,‘陷害’、‘清算’,定了无数人的人生,荣耀被埋在土里,碑上写着耻辱,黑白颠倒,是非不分。
令人齿寒。
方宸身体前倾,沉默了半晌,才哑声问道。
“我要怎么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你信、或不信,事实都是如此。”
那人压着的怒意是那样真实而尖锐,与平日那个温润的学者,好像不太一样了。
“...抱歉。”
叶既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揉着膝盖笑了笑。
“弱者,只能任人宰割。只有强者,才有开口的资格。说到底,人也只是披着一层文明表皮的野兽。互相陷害、彼此算计,却自以为比禽兽咬人更优雅。有时候,我会觉得,那些跟我打交道的,都是用后腿直立行走的黄鼠狼。”
“噗。”方宸不合时宜地被叶既明逗笑了,“...所以你才不肯放手,强撑着也要坐稳进化部部长的位置?因为,你想掌握话语权?”
叶既明怔了怔。
而方宸唇边的笑意慢慢放了下来。
温凉和叶既明真是两个极端。
一个因为害怕伤及无辜而收敛锋芒、潦草度日;另一个却隐忍潜藏,逼迫自己成为一个玩弄权势的恶魔。
这俩人要是能中和一下就完美了。
方宸戒备的眉稍微展开。
他视线下移,望着叶既明削瘦的身形。不知为何,看着他,总是会想到温凉那副弱不禁风的娇弱模样。
S级向导如果真有传闻中的那么厉害,这两个人的身体为什么都这么虚弱?
“其实,你不用这么大包大揽的。这种复仇的戏码,交给我比交给你合适。”
“...什么?”
“我是他的儿子,怎么说,都应该让我来做才对。再说,你本来,不就打算让我也出一份力吗?”
方宸起身,单手插兜,站在窗前。
他的背影被夜色勾得流畅挺拔,却又寂寂难言。
“...地下工厂,与柴万堰走私有关?当时,我能找到那个工厂,并不是巧合。是你引我去的,对不对?”
叶既明不由得感叹方宸的聪慧。只寥寥几句,那人就能一下子想明白其中的关窍。
“原来刘眠当时是这个意思。”
方宸想起最初的时候,在掩体外,刘眠说的那段意味不明的话。
如今,他终于明白了那人的弦外之音:进化部被监视;从一号白塔调动人手目标太大;所以,才选了他这么个籍籍无名的地下室逃犯出来,暗中行事。
原来,他们的局,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布下了。
为了给爸报仇。
方宸安静地擡起了头。
俊朗飞扬的五官被月光映得冷寂。
故事发展到现在,叶既明似乎讲完了前尘往事,交代清了前因后果、爱恨情仇,环环相扣,逻辑通顺。
温凉、叶既明、刘眠、哥哥和爸爸。
他们之间的关系亲厚,连接紧密。至于他方宸,不是逻辑环里的必要组成,仿佛只像是个旁观者,跟当事人血脉相连,却又游离事件之外。
甚至,连叶既明描述的过去,方宸也毫无印象。
“...你说我的记忆出现了错乱,你说,我爸很爱我,我的童年,很幸福。可我好像完全想不起来。我只觉得,自己是个被关在地下室里的怪物而已。”
方宸好像笑了,肩膀无声地抖动两下,随即双手撑着窗台,垂下了头。
“既明哥,我是不是个疯子?或者,真有什么妄想症?是个恩将仇报的白眼狼?”
身后,轮椅的金属声慢慢响起,双轮慢慢前行,叶既明安静地守在方宸身边,擡头向那年轻哨兵望去。
他以为方宸哭了。
可实际上,那人只是用冷寂虚无的目光静静地看着远处,没有痛苦,只是悲哀,又带了点自嘲。
叶既明打开了窗,让风吹进病房里,吹干方宸脸上的悲色。
“以前,人们都觉得记忆很神秘。但进入新纪元后,人们发现,记忆也只是一串代码而已。可以被外界事物篡改、甚至可以被自我篡改。因为人为了自洽,会选择自我美化、或是自我丑化记忆。记忆跟事实,从来都不是对等关系。”
“……”
“与其通过记忆寻找过去的真相,不如去经历、去感受,用事实碎片去还原过去的故事。”
“你是说,记忆根本不重要?”
“不重要,但也重要。过去的记忆,会带你找到要走的路,带你找到想要携手一生的同路人。”叶既明转过头,笑容很淡,带着宽慰,“方宸,我以为,现在的你,已经不需要那些记忆了。”
方宸终于擡起了头,侧脸看他。
叶既明真的有一双诚恳又温润的眼睛,明明高悬如月,却又触手可及。
真像是沾染着红尘的神明。
“...你跟温凉一样,都很会胡说八道。不过,你说得对,过去的记忆,确实不重要。但过去的真相,我还是会去找的。”
方宸转身。
月色驱散他眼底的悲哀,像是点亮了风灯,于寂寞处飞扬。
“为了爸,为了哥,为了温凉,为了那些我没见过面的原十三队队员。我会去做的。而且,这听上去,挺有意思的。”
叶既明看他一眼,微微笑着点点头。
一旁,唐芯扒着休息室的门,趴在丁一肌肉健硕的肩膀上,极小声地叹了一口气。
丁一奇怪地看着唐芯。
笨丫头平时从来不唉声叹气的,也不知道今天怎么了,从刚才开始就在‘嗯、咦’地发表着感慨。
“笨女人,你今天怎么了?”他摸了摸唐芯的额头,“吃坏东西了?一会儿让楚医生给你看看?”
唐芯的头垂在丁一肩膀上,长睫毛有气无力地眨了眨。半晌,才用细弱蚊蝇的声音哼道。
“蠢男人。”
“怎么?”
“我有件事想不太明白。”
“少见。单细胞生物也会有动脑思考的一天?”
“……”
唐芯没有反驳,丁一更觉反常。
“你怎么了?”
“其实...”
“什么?”
“我觉得,部长在说谎。”
闻言,丁一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
“你知道什么了?”
唐芯欲言又止。
她有些纠结,手指绞着,满是担忧。
“...那天,我在部长桌角看到了一份红字文件。很旧了,上面署名是‘方延年’。你说,他是不是方宸的爸爸,是不是部长的方老师啊?”
“估计就是了吧。怎么?”
唐芯用力揉了揉额头,脸上的纠结之色更浓。
她解开军装纽扣,右手伸进内衬里缝着的一个小布口袋,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本红色塑料封皮的小册子。
一个巴掌大小,大概有十多页的样子。
丁一皱着眉,不解其意。
“这不是旧纪元的户籍册吗?你从哪儿淘来的?”
唐芯慢慢翻开。
一共三页。
一人一页。
户主、配偶、子女;
方延年、慕清秋、方昭。
然后她望向丁一,求助似的目光带着疑惑不解。
“方宸的名字,不在这上面啊?所以他,到底是谁?”
丁一脸色不佳,眉宇间疑惑一闪而过,却被他直接压了下去。他擡手,把户籍册抽了过去,指尖电子跃动,燃起点点星火。
老旧的塑料立刻发出焦糊的味道,丁一害怕惹叶既明咳嗽,就直接将烧了半截的户籍册用力投掷到垃圾桶里。
“部长和指挥官做事,我们不需要知道理由。”
“可是...”
“你要背叛部长和指挥官?!”
唐芯被吼得一愣,嘴角下撇,眼睛里即刻噙满泪水。
她捂着脸,跑了出去。
“丁一大笨蛋!我是担心部长!你竟然吼我...”
丁一愣住,知道自己误会了小姑娘,想阻止唐芯莽莽撞撞出去,可身边的对讲机忽得响了起来,唐芯趁机用身体撞开丁一,呜咽着跑远。
他无奈,只用二指扭着信号接收器的按钮。听着消息进来,丁一的表情一点点变得凝重。
隔了几秒,丁一猛地拉开休息室隔音的门,焦急道。
“部长,赵少校带着柴中将来了,就快到了!您要不要...”
叶既明淡淡的笑意就这样卡在唇边。他眉峰微皱,果断吩咐道。
“带方宸走。”
丁一立刻点头,用力夹着方宸的左右胳膊,想要把他拽出去。
方宸没抵抗,只转头,朝着叶既明笑了笑。
“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
“温凉身体太弱,太懒了。给他吃点什么,才能让他快点好起来?”
“……”
叶既明预设了无数值得询问的问题,却没想到,方宸把最后的时间,留给了这样一个没所谓的问题上。
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
“强大起来,做他的前锋。哨兵的电子云,就是向导最好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