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价(2 / 2)
好对策尚未想出,宫内就传来消息要取消婚约。
薛崇仁猜想皇帝大概也是收到密报了,但他已命人将当日之事守口如瓶。皇帝羽翼未丰,想来不至于知道细节,这便还有机会。
薛崇仁心中安慰自己,边向少年皇帝磕头领罪:“老臣参见陛下,陛下洪福齐天。臣本应无脸进宫面圣,都怪老臣那不争气的孙儿,未能完成陛下所托,有负圣恩,薛氏有罪。”
“中书大人言重了,快请起。”皇帝左眉一挑,来得还真快,“涂石玉,还不赶紧给老大人看座。”
“喏。”涂石玉拂尘一甩,扯着嗓子指挥几个小太监要要紧紧给薛崇仁搬了张太师椅来,“阁老,您坐。”
老态龙钟的薛崇仁颤颤巍巍地谢恩坐下:“谢陛下。”
“中书大人为朕、为大周天下操劳多年,当得如此。南下一事,不怪薛司谏。林侍郎才是本次的钦差大臣,上午刚来请过罪,朕都没降罪于他,更何况是您的孙儿呢。”
看皇帝春风满面,脸色轻松的模样,不似是知道了那事;又或许是做了几年皇帝,越发沉稳,心思不显脸上了。
薛崇仁灰白的眉须下是一双快睁不开的浑浊眼眸,上了年纪,距离远了看不真切皇帝的轮廓。现如今小皇帝一天天长大,竟连对方的心思都有些摸不透了。
“陛下宽容大度,实乃臣子之幸。”
“老大人过奖了。”皇帝知他来意,见这老狐貍迟迟不开口,便主动出击,“老大人今日进宫是?”
端坐不动的薛崇仁似乎差点睡着般幡然醒悟:“啊,人老了,真是不服老不行啊。老臣今日前来正是想问问这五月婚期将至,我们薛府该做的准备都差不多了,长公主殿下这边……”
“皇姐此次南下遇到了些困难,不过人是安全的。”
“如此甚好!”薛崇仁又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哎,长公主殿下在老臣孙儿眼皮底下失踪,老臣实在…实在是无颜面圣啊。好在殿下平安无事,否则老臣万死不足以谢罪。”
皇姐失踪一事,皇帝知道的细节不多,但见今日的薛老大人如此作态,恐怕其中有些蹊跷。
皇帝多了个心眼,嘴上道:“阁老何必这样自责,起来吧。谢罪倒不必了,不过有一事,既然阁老今日来了,朕便先知会你一声。”
薛崇仁站起身,不再坐下:“陛下请直言。”
“薛司谏与皇姐的婚事需得取消。”皇帝擡手,打断欲要说话的薛崇仁,对涂石玉道,“赶紧去中书把圣旨取回来吧。”
“喏。”
“且慢。”薛崇仁上前一步,“涂公公,请容老臣说两句再去吧。”
涂石玉瞅瞅皇帝脸色,见对方点头,便停下步子,静观其变。
“老臣孙儿虽不才,但对长公主深情一片,殿下本人也是同意的,怎么突然就取消了?望陛下能给老臣一个答案,好叫老臣心悦诚服。”
薛崇仁模样恭敬,说的话却叫皇帝不爽。天子一言九鼎,还需要给他一个臣子交代?提前通知一声,已给足面子。
不过皇帝羽翼未丰,还不到与对方撕破脸的时候,照旧好声好气地解释:“阁老不要动气。去年檀州水灾,今年开春便瘟疫肆虐,司天台近日观星,建议今年诸事皆不宜妄动。”
“是蔡仪那老小儿说的?他倒好,自己老光棍一个,难不成要拖着我家怀德也做老光棍不成?既然今年诸事不顺,不正需要皇室大婚来冲冲喜气吗?”
薛崇仁一听这理由,立马吹胡子瞪眼起来,小小司天台也敢与他薛氏作对,简直反了。
皇帝走下御台,亲切地拉过薛崇仁的手:“阁老,说好不动气的,你坐,坐。天象之事也不是蔡仪一个人说了算,灵台郎、司历、司辰他们都这么说。”
说罢,还将手里的奏折递给薛崇仁:“他们也知道这事来得突然,但国运当前,谁的事都得让步不是?喏,这是他们的联名书。”
薛崇仁接过奏折一看,司天台那几个有点品阶的官员名字都在那儿摆着呢。他倒是小看这少年皇帝了,看来对方有备而来。
大周国运这顶帽子压下来,薛崇仁也不得不让步:“今年不行,明年也可以,正好多些时间筹备婚礼。”
这便是薛中书不懂事了,皇帝都说了取消,也给足台阶,偏偏不肯就坡下驴。
皇帝没了耐性,甩袖跨上御台,背对着薛崇仁:“不必了,婚约就此取消。”
态度强硬,全然没了方才的好脾气。
这少年皇帝真是翻脸如翻书一般快,但薛崇仁是什么人,三朝元老的老狐貍了。与帝皇相处,深谙敌弱我强、敌强我则弱的官场之道,立马躬身行礼道:“陛下恕罪,老臣失言。”
皇帝虽仍未转身,但唇角上扬,心情好了许多:“既如此,阁老便退下吧,朕会补偿薛司谏的。”
“喏。”
薛崇仁顺从应下,退后不过三步,又似想起什么来道,“陛下,臣还有一事要禀。礼部近日呈了折子上来道陛下亲政四年,宫中唯皇后娘娘一人,皇室开枝散叶的重担还请陛下思虑思虑。”
“你!”
皇帝气得浑身发抖,转过身来,拿手指指着薛崇仁,对方却弯着腰,一副浑然不知的模样。
帝后情深,前年就有官员提出要给皇帝扩充后宫,被皇帝一一驳回,还打了板子。舒坦不过两年,又要给他纳嫔妃,那些官员和眼前的薛崇仁安的什么心,皇帝如何不知。
“还有,七州商会的主事陆续都已到京。老臣暂且安排他们住在老臣的郊外别苑。只等陛下一声令下,老臣便可将他们都叫进宫来,共同商量国库一事。”
皇帝叫不动的人,他薛崇仁却能随意使唤。
这七州商会的主事人早半个月前就到京了,眼下才上报给独孤罗,谁不知道七州商会主事人中十有八九都是薛氏门生?
这是在敲打他这个皇帝啊。
薛家若能与长公主联姻,国库一事便有着落;若是不能联姻,那薛崇仁可就撂担子了。
羽翼未丰的少年皇帝被气得怒火冲天,却没个发泄处。瞧着薛崇仁那张老神在在的老脸,独孤罗就恨得牙痒痒。
一切似乎都在这个老人的掌控之中,而自己不过是对方的牵线木偶。两人相安无事则最好,若有冲突,必被对方所控。
这种无力感不仅叫人愤怒,更叫人痛苦。
“朕知道了,阁老先退下吧。”皇帝如斗败的公鸡般瞬间没了方才的生气。
当了三十多年中书令的薛崇仁最喜欢的,便是对手怒得想撕了他却又拿他毫无办法,最后只能屈服于他的无力模样。
薛崇仁浑浊的眼眸中满是精明得意:“老臣告退。”
退到宫殿门口,转身,薛崇仁对着门外的阳光站直了身子——这一战他又赢了。
宫殿大门缓缓关上的那一刻,他听到身后传来皇帝不重不轻的声音:“涂石玉,还不赶紧去把朕的圣旨取回来?”
“喏。”
刺目的阳光照射在这位屹立大周王朝几十年年的中书令身上,耀眼得险些将他晒晕过去——皇帝,翅膀硬了;心,也更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