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第115章(2 / 2)
对于嘉延帝,我很小就听过他的故事。
百姓们说他是个昏聩无能的庸君,朝里的大人们说他是个举棋不定的懦夫,只有宫里伺候过他的公公和姑姑们才会说他脾气好。
可这并不算夸,一个奴才要是夸主子脾气好,那大抵是因为这个主子好糊弄,不善计较。
进殿后,我因为年纪最小,被姐姐们护在身后,探着脑袋好奇四处打量。
长春殿并没有想象中的富丽堂皇,甚至可以说有些简陋,除了殿中央一张紫檀桌,怕再没什么值钱的物什。
不,还有一样。
那就是这间大殿的主人——嘉延帝。
他长得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看起来不过三十岁左右的年纪,或许还要更年轻,眉如墨画,目若秋水,明黄的缎衣披在他身上,就好像是白雪覆着层金纱,俊美绝伦,说是下凡的谪仙都不为过。
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一时间竟看呆了眼,直到一旁的小太监轻咳着踢了我一脚。
坐在桌后的皇爷忽然笑起来,“朕有这么好看吗?”
“好看!”
我脱口而出,瞬间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姐姐们瞪大了眼睛,小太监叹息着扶额,我则一张脸憋得通红,唯有他放下了手里的笔,摇头大笑。
那天他没因我的失言而降罪,只说辛苦我们大半夜还在舀水,为我们每人都分了凳子,要厨房给做了些吃的端来。
我们吃得很小心,生怕弄出点什么动静,可他根本没有在意,甚至没再说话,握着笔又批起了奏折。
长春殿的灯从凌晨一直燃到了日升,我偷偷看他在烛光下的脸,锁眉、凝神,偶尔发出轻轻的叹息。
我猜想,他一定有很多事要烦恼。
比方说他那谋朝篡位的兄长、盘踞于西边的蛮子、还有朝堂上争吵不休,念叨着要给他娶妻的老东西们······亦或是眼前,这场总也下不完的雨。
一切的一切都犹如藤蔓,将他捆绑在那张既冷又硬,象征着王权的座椅上。
他或许并不快乐,可他逃不开。
别云间二
我没想到再次见到皇爷会那么快。
临近年关,我告假探亲。
傍晚递了出宫的牌子,及至戌时都没被批下来。我心急,想要去找掌事姑姑帮忙疏通,路过长春殿时,见一个人影鬼鬼祟祟溜了出来。
什么贼人居然敢来皇帝的寝宫偷东西?
我紧跟上,想着吓他一下,谁料他忽然转身,将彼此都吓了一跳。
“皇爷?!”
他见我有些尴尬,看得出是特地做了打扮,黑发黑衣,头带一顶用来遮面的白纱斗笠,一如既往的潇洒倜傥。
“你,你叫什么来着?”
“奴婢叫小春儿。”我向他施礼。
“哦对,”他没事人一样笑起来,拉着我的胳膊道:“我看你背着包袱,是要出宫?刚好我们顺路。”
“???”
皇帝就是皇帝,自己给自己下了个旨,说是什么远道而来的江湖侠客,骑的还是御马,就这么带着我大摇大摆遛出了宫。
我坐在他身前,背靠着他的胸膛,嗅着淡淡的檀香,不禁春心萌动。
这么多年,皇爷为什么从不娶妻?
是求而不得吗?
可是这样好的皇爷,怎么还会有人不喜欢?
我沉迷于自己的小心思,背后的他却十分轻松,对沿路的店铺颇为好奇,一路上问东问西,无非就是哪家铺子的糕点做得好吃?哪间酒楼有佳酿?又或者最好的花楼在哪里······总之没一句正经。
“皇爷,这我怎么知道?”
我想哭的心都有了。
他在身后牵着缰绳哈哈大笑,连忙道:“忘了忘了,你是个姑娘。”
时近团圆佳节,街上华灯溢彩,到处都是人,熙熙攘攘,热闹纷繁。
石桥下便是水路,七八条载着人的客船经过,船家扯着嗓子吆喝,要游水的孩童们快些躲开,而后一竿子扎下去,舟行如梭,划开粉白的河莲,惊出几尾跃上水面的红鲤。
我与皇爷驻马在桥上,看卖糖画的老人为一个金发少年画一只叶子。
我心中嘀咕,“叶子有什么好画的呢?若是我一定会画龙画凤!”
忽听他问道:“你是江南人?”
“奴婢家是北方商户,八岁才跟着我爹和娘一起到这里。”
“今年多大?”
“十五岁。”
“七年了······”
他长叹一声,而后不再说话,望着北方的天空出神。
我以为是自己的回答让他不高兴,忙道:“是不是奴婢说错话了?”
他听后一怔,随即温柔笑起,轻轻拍了拍我的发顶,“不,我只是记起了一个故人。”
“是带您逛窑子的那个?”
他被我逗得哈哈大笑,即摇头又点头,黑色的瞳仁被远处的篝火映得通红,仿佛蒙着层星光,“如果他没走,兴许真的会带我一起去。”
我有些好奇,“皇爷的故人,去了哪里?”
此话一出,他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就连眼底的光也不再,“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那他还会回来吗?”
“大概是回不来了。”他摇摇头。
我知道自己不该再问,可还是按耐不住好奇,兴许是他的宽容给了我勇气,“他为什么要去那里?”
皇爷沉默良久,幽幽道:“他说,那是故土。”
桥下有琴女在唱歌,调子婉转,歌声苍凉,与这热闹的氛围格格不入——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别云间三
后来,皇爷还是等回了他的故人。
大概过了一年,北边传来消息,大殷最神武的女将军陆寻芳因情生妒,一刀杀了前来和亲的锡林公主,为了维系盟约,庆延帝不得不将她赐死。
将星陨落,同样被赐死的,还有那个与她成亲不久的夫君。
那人死前,托手下将一封信秘密送进了南边的皇宫。无人知道信上写着什么,大家都猜应该是什么机密,或者是能牵制住北边的把柄。
然而只有我知道,那上面什么都没有。
皇爷是下朝后才回长春殿打开看的,当日是我值班打扫,不小心摔碎了只花瓶,惊醒了他。
殿中只有我们两人,光透过窗棂落在他的背和肩膀,这一刻,皇爷仿佛老了许多岁。
他闻声擡头,看向我的一瞬,眼角涌出两行清泪。
我吓坏了,忙跪地谢罪。
他红着眼眶摇头,将那张纸丢给我,“烧了吧。”说完起身,去向了奏章如山的案台前。
我低头看了眼,发现那信上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张雪一样白的白纸。
是谁留给皇爷的?又是什么意思?
我百思不得其解。
这一夜,长春殿的烛火仍旧从日落燃到了天明。
不同的是,坐在案台后的皇帝,再也没办法握笔写出一个字。
八年前,他不情不愿送走他上马,自此之后再无人可以诉衷肠。
八年间,他日日夜夜都盼他能回来,对自己说一句,“什么狗屁计划,老子不做了,往后我陪着你。”
八年后,终是他将他独自留在了世上,孤零零一人,明明还有很多话都没有与那人说,却再也没有机会。
时光回溯,是九年?还是十年?
谁都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那是一个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深秋。
年轻的状元郎身披红衣头戴玉冠,随着围观的众人游街串巷,五花马千金裘,比不过他眉目俊朗玉树临风。
年轻的少女们羞红了脸,大家纷纷议论是谁家的小郎君如此才貌双全?一打听才知,乃是太子门生。
当真是登科新贵,前程似锦,不知未来会做了朝中哪位大人的乘龙快婿。
没多久,骑在白马上的状元郎便笑累了,正要将嘴角敛下时,忽见人群中站着一个身着墨色袍子的人。
那人风姿绰约,一身贵气,明明穿着最普通不过的衣服,却总能被一眼捉到。
状元郎的嘴角重新扬起,眼中闪烁着与方才完全不同的光,无比雀跃,无比欣然——那是他的太子殿下啊。
那人同样回给他一个笑容,和煦如春,仿佛有着万般宠溺和道不尽的温柔。
白马缓缓向前,直到走过那人身旁,状元郎仍恋恋不舍地回头去望。
风自天边而来,吹散了喧闹的人潮,仿佛所有的欢歌笑语都被抛在了脑后,唯有那人微笑着与他挥手作别。
——去吧,我等你。
他也朝那人招手。
——等我回来。
晚霞似火,烧透了半边天,彼时的他们还那样年轻,日子多得像水一样流不尽。
没了今朝还有明日,错过了秋还有冬,季节交替年复一年,岁月绵长悠远。
巷子里追随着状元郎的孩子们唱起了歌:
丹墀对策三千字,金榜题名五色春。
圣上喜迎新进士,民间应得好官人。
·······
后来的后来,他的状元郎如愿死在了故土,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