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陈年(1 / 2)
第62章 陈年
云归谷为何封谷避世?
世人不知真相,却各自早有定夺。世事在烈虹席卷下几番风起云涌,关于云归谷的言论甚嚣尘上,而十六岁的云灼却全然不知。
他只是抱着一叠厚厚纸摞,第二次离开了云归谷。
与逝去的族人性命一同被收敛的,还有谷内散落在各处的药方。它们被死亡污染成一张张斑驳的纸。模糊的字迹里,是烈虹的观察记录,那些未完的症状,在日复一日将尸体亲拥之后变得详细生动。云灼将血污了的纸张誊抄之后原意重现,将云归谷关于烈虹的成果一张张整理好,抱在怀里是重若人命的一摞纸张。
云归的使命,剩他一人肩负起。
仅凭一人势单力薄,在这场席卷大地的灾难中力挽狂澜绝无可能,天下除云归之外最有希望的地方,是繁华鼎盛的寻沧都城。
于是他赶往都城,一路上发现烈虹肆虐竟已十分严重:沿路哀鸿遍野,十室九空,空荡荡的田间有几道茫然游荡的身影。他轻扯缰绳,放缓策马的速度,凝睛细看过去,看见有斑斓的肉块,随那几道身影的步伐的蠕动落下。村庄里多的是静寂无声,门前落叶无人清扫,被一阵秋风踢得满地滚。
他看过几日清晨的秋霜,风尘仆仆近乎灰头土脸,抵达都城的城郊,发现此处异常地火热起来,焚尸人的数量是杏雨村的十倍不止,烈火焚烧,尸体堆成小丘,不得不挖出深坑,可仍有死不瞑目的脸冒出地面。
马蹄声冲破熏天的尸臭迷障,云灼策马入城。
而繁华的寻沧都城却已是满目狼藉。
都城长街上的多数商铺荒废,街角路口有新鲜死去的乞丐,染病逝去者的房屋被直接焚烧。空前鼎盛的,除了庙中香火,便只有各个医馆门口涌动的人头。
烈虹来得太猛烈,不到半月,就将寻沧都城的繁华与体面尽数击溃。
疫病阴影笼罩下,最绝望的事便是寻沧王宫的封闭。
立足于顶端的统治者也许早已清楚这场疫病无药可救。王公贵族在宫墙内,凭充足的储备,静待这场病将宫外人命淘洗;有权有财的高官富商早已携家带口离开,马车飞驰,逃往疫病还未染指的栖鸿与残沙;而平民百姓被丢弃给疫病肆意蹂躏,只能寄希望于还在苦苦支撑的医馆与神通广大的仙人。
云灼目睹城中形势,不得不更改去往王宫的打算。他寻到一处门可罗雀的医馆。这里不需拥挤,擡脚便可进。
馆内稀稀拉拉坐着十来人,皆面起水泡,面如死灰,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着。沿墙铺设几张简陋草席,上面躺了几个皮肤已经泛红的病者。
云灼踏进医馆,环顾四周却找不到医馆主人,他便向着身侧最近的一人简单行了一礼,“请问这馆内医师去了哪里?”
那男子约莫三十上下的年纪,眼珠却已如迟暮老人般浑浊,他眼睛缓慢转动,盯上云灼,也不答话。
云灼迎着那道呆钝阴冷的目光,直直回望。
男子用着行将就木的腐朽嗓音道:“这还用问吗。死了,早上刚拉出城烧了。”
云灼轻皱一下眉,紧了紧背上包裹,转身便打算离开,去到下一处医馆。
他刚走出几步,便听见背后一声轻哼:“毛头小子,真是福大命大。”
云灼置若罔闻,径直走自己的路。
男子那一句话中又是嫉妒又是向往,他也不愿多看那少年人健康完整的体魄,他蔫蔫地转回头,对着同桌的患病者苦笑,“我这一条贱命,染上病没人愿管,也没人能治,到头来死了,一把火烧了,这一辈子就过完喽。”
“寻沧王族好啊,瘟疫来了,宫门一闭,管外面人是死是活。”另一人有气无力道。
墙边草席上,一声嗤笑朝着墙,“等都死绝了,也就没事了。”
但还是有人不甘地期望着,“云归谷呢?云归谷派人来都城了吗?”
云灼顿住脚步,背上的一摞纸张忽然重若千钧。
“你还指望他们啊?”有人像听了天大的笑话一般,“快半个月了,你看云归露面了吗?我早就听说了,人家呀,在这档口可聪明着呢,早早就封谷避世啦!”
“封谷避世?”那道不甘的声音不可置信,“不能!云归谷都不管的话,咱们可怎么办啊?!”
“云归这叫一个通透呀,什么悬壶济世,都是狗屁,自己命要是都没了还悬什么壶济什么世?”
云灼被钉在原地,隐约间,那晚的雨声去而复返,那雨滴像是一滴滴跌在耳膜,如同医馆里的字字句句一般振聋发聩。
“云归谷那种为自全而做的打算,难道就不觉得可耻吗?”草席上有声音愤愤不平。
有将死的理中客分析得头头是道,“哪里仅仅是自全。云归谷和王族一样,已经知道这病没救了。云归谷中比那寻沧王宫还要安全太多太多,谷一封,哪还用得着管我们。一年后人都死绝了,到时候再出来,各势力元气大伤,他们能成这天下的新王也说不定。”
从前云归谷是医术高超,是普济世人,是悬壶济世活菩萨,赞誉与感激捧得那般高。现在不同了,一次不作为,可以抵消以往无数次的善行,百年来的作为,在言语里化作乌有。
“世间劫难中,还想着分一杯羹的,实为豺狼小人!”那人掷地有声。
云灼回过头,“不是。”
他那一瞬间的声音戾气太重,众人诧异停住,不知这贸然闯入又匆匆离开的少年突然间发什么狠。
“不是你说的那样。”云灼看着方才高谈阔论的人,他像是被人狠狠踩上了一脚,表情认真到可怕。
那人惊讶过后,不屑转瞬间便回归,他眼角的纹路都宛若渗进几分讥笑,“怎么?事到如今,云归谷还有拥趸?睁开眼看看吧,他们不管世人死活的!”
“云归谷内率先爆发了疫病。封谷,就是因为知道传染性极烈,致死性极强,不愿连累世人。”云灼看着那张仿若洞悉一切的脸。
“云归谷内率先爆发疫病?”那人反问,“照你这么说,云归人是不是也率先死绝了啊?”
措辞直截了当,直指要害,刺得云归唯一幸存者耳膜生疼。
暴雨如注的浇洗真的去而复返,族人的血液,带着腐臭气息,日日夜夜以来,如同已经渗进云灼的躯体,泡烂他的骨骼。
“云归谷,”云灼道,“确实已经覆灭。”
一句真相的吐露,让云灼咬紧牙关,让云归的最终结局被他用一句简短的言语总结,那些纯白而温暖的曾经随着这句话语而逝去得更加明确,他在千夫所指里放下骨血里的骄矜,妄图解释一句。
医馆内众人皆是一愣,随即面面相觑,一双双浑浊的眼睛互相对视。
随即,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有人笑得喘不过气,“这是我得病以头一回被逗乐哈哈哈哈!”
“哈哈哈你当我们蠢吗?云归谷那地势,那条件,就算天下被疫病倾覆,它也合该是留到最后的那个!何况这寻沧都城的百姓还留有大半!云归谷覆灭?笑死了!”
屋内充斥着快活的笑声,云灼像是被挤压又像被刺痛,他看了十六年纯粹信念的眼睛微微张大,错愕地看着前仰后合的人们。
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这场疫病下,剧烈的不幸滋长的阴暗很庞然。善言并不存在,真相也不重要,只要怨气与不甘有的放矢,便是痛快。
“轮得到你来胡编乱造,为他们打抱不平?先活下来吧,说不定明天火里烧的就是你。”
云灼几步快走过去,“我是云归人,我所言句句属实。”
云归谷众人在做出封谷这一决定时,便已是无心顾及误解与否,他们舍弃了世人的评判,或者说,可能根本不在乎。逝者已矣,世人口中是非曲直全然听不到,宁愿活着腐烂,任由痛苦蔓延,谷中人至死也问心无愧。只可惜唯一活下来的那个人,要听着云归谷在世人口中的模样,任由一张张嘴将真相生杀予夺。
那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听云灼说话,眼睛圆瞪,“你话本是不是看多了?云归谷的医师哪个不是有头有脸!你又是哪儿冒出来的臭小子,嘴一张就知道信口雌黄!”
旁边草席上,有位书生半坐倚着墙,绝望道:“什么世道。疫病侵袭,王族败坏,横尸遍野,随便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在医馆里站上半刻,沾上几丝草药味,就敢自称云归人。可笑至极。”
“云归谷真死绝了?有本事就领着我去观赏观赏这群缩头乌龟的墓啊。”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云归谷日后真的覆灭了,也是活该。”
“平日里那般捧着云归谷,他们竟敢在浩劫席卷时沉默。事到临头却想躲开,让别人来承担这个责任,那天下的祸害,必然集中到自己身上来!”
“就是,死了也是活该!”
云灼怔愣,像是目之所及之处,没有一个人。
他视线的焦点丢失在压抑已久、终于找到宣泄口的群情激昂里。天生附骨之疽一般的病痛,始终没有击垮云灼,那一刻,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几乎压倒了他。
死了也是活该。
这算什么?
那些为一纸病状熬得眼睛通红的夜晚,他亲眼目睹,那些始终坚守的意志与祖训,他耳濡目染。最后的最后,为了防止疫病传出肆虐,不惜将整个云归谷变成熔炉。
他的亲友与族人到底为何而死?
大雨滂沱时,凋落在腐烂脸庞的霜晶花他们没看见,封谷禁令下达的纸张,母亲落下颤抖的笔触时,怎会不知谷中人命数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