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陈年(2 / 2)
这些唾液横飞趾高气扬的嘴脸,一张张不停张合的嘴,不堪的医药世家,自己以为光辉灿烂的信念,被人三言两句就踩在脚底。
那些为之付出生命的甘愿和信守,值得吗?
云灼感觉自己在剧烈发抖,但其实没有,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出了一背冷汗而已。
吵吵嚷嚷声中起哄声也不停,“这就没话说了?继续编呗,反正咱们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明天天亮,接着说点好玩的。”
“哈哈哈,说说该死的人是怎么死的。”
一股莫大的悲恸和怒火,一下子席卷了云灼,在他体内蔓延得接天连地,近乎将他整个人吞没。紧接着,有莫名的灼热隐隐在胸口蔓延开来,伴随着怒火倏地烧遍四肢百骸,下一刻,他的喉头腥甜,唇边随之渗出一缕猩红。
没有任何疼痛感,如同只是被怒意催动出没有下文的一口血。
正在此时,医馆外传来一阵吵闹声。
“就是这家!最后的一位医师今早死了!剩一批病人在里面!”
“把门钉死!别让他们跑了!”
木门被熟练的速度关上,木板封条被钉入的声音无情响起,馆内原本动作懒钝的病人们突然炸了起来,手脚并用地朝着门口奔去,一阵狂乱的风一般,刮过云灼。
云灼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幕。
方才各位理中客的面孔变了,变得恐惧,变得惶急,他们竭力拍着门,啪啪作响,慌乱力竭地呼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他们要把人活活烧死啊!”
门外人们不听门内的呼救,火油泼洒的声音和气味便是他们的回应。
呼喊声尖锐起来,“救命!我没病!我没病啊!真的!”
“你们不能这样!你们是不是人啊!!!”
火把投掷纷至沓来,火舌噬舔木质又快又猛,势要将这已经无用的医馆与里面的脏东西尽数净化。
温度飞速攀升,云灼捏紧了拳,又松开,反复几次,眼尾阴影被渐起的火光拉得时长时短。
一根即将崩断的弦在他脑海中发着颤。
最终,他还是选择将腰侧的剑出鞘,快速出剑将身侧木窗劈得七零八落。
木屑落下,透出几道通往屋外的光。
“那边!!!”歇斯底里的一声,充满惊喜。
那阵狂乱的风又朝着他身侧的窗户刮来,火势在火油的助长下蔓延得极快,屋内已经烟熏火燎,一道道狼狈的身影挤在一扇狭窄的窗,蠕虫出洞一般往外涌动。
云灼透过身影的缝隙,看见窗外人们的模样,那一张张急着堵塞出口的面孔,在灼烫高温里,也被扭曲了。
他在一片炽焰燃烧中如坠冰窟。
云灼在高风亮节的医药世家长大,擡头便是青山,伸手就是纯白的雾,草药气息充斥十六年,以为天生跗骨的病痛便已是人生最大难关,直到一夕亲人尽数离开,第二次踏出云归谷,这才是真正踏进了人世间。
一场烈虹降临,丑与恶、愤与恨,无可奈何的挣扎与不可救药的愚蠢全都无所遁形。
这就是云归谷众人为之付出生命的世间吗?
充斥烈虹疫病的无用医馆还在燃烧,求生的病者争先恐后地攀上那扇窗,城内平民自发组成的烈虹清理队伍围绕着医馆,迸射的火星飘到寻沧都城的上空,化作一粒灰烬俯瞰一座城的生死存亡。
“噼啪。”
屋内烈火引起木头哀嚎,最刺耳的那一声在头顶响起。
房梁轰然坠了下来,那位最先与云灼对话的男子还没来得及逃出,眼见着房梁坠下,自己恰好在窗边角落,避无可避,求生本能催生出他极快的下意识反应——他一把拽过身旁僵立着的白衣少年,躲在少年身后。
下一刻,裹着灼焰的房梁迎面砸下。
生死攸关的紧要时刻,云灼大病初愈的躯体却爆发出惊人的韧性与灵活,他带着那人抓取自己的双手,就地翻滚再顺势一拽,硬生生使两人堪堪逃出房梁下落的阴影——
——也只是堪堪。躲过房梁,下砸的火焰还是顺着一丝边角,燎上云灼的肩。
灼痛下手毫不留情,云灼在意的却不是这个。
他猝然转头,看见一个蓝布包裹落进火海里。
那男子死里逃生,双手还环着云灼的腰。
云灼手被缚住,他一脚踢开那人,朝着火海扑去。
可火焰太高太烈,医药纸稿薄脆,如人命般易逝,那些血泪淬出的墨迹,转眼间就翻卷着成了片片飞灰。
飞灰飘扬得缓慢,星星点点,飞过狂涨的火舌,飞过一张张扭曲挣扎的面孔,最后落入白皙的掌心,烙进漆深的眼眸。
几月来,日复一日的更绝望,始终不曾流下一滴泪,这一刻,蔓延的烈火像是烧红了云灼的眼眶。
他整个人像是从内里坍塌了。
火海里的一片白,飘摇不定地被愤怒裹挟着,云灼揪住那男子的衣领,比灰烬更阴郁的阴影麇集在他眼底,他遗憾此时此地没有与这具健硕病躯相应的坟墓。
“你还不如尽早去死。”他念道。
秉持善心总是事与愿违,恶念丛生时却有如神助。
从那往后的记忆模糊得可怕,未知的电光,在一片炽焰中暴涨,盖过火的光亮,摇摇欲坠的房屋瞬间亮如永昼。
那男子在他手中颤抖着化成一具焦黑的尸体。
更远的地方,叫嚣着要焚烧房屋的人也倒地身亡,放眼望去,都是焦尸。
云灼恍惚着,不知时间过了多久,肩上的伤口也没有痛感,连血液流动都如同静止。
他都做了什么?
他的父母救人,他却在杀人。自小就听,要怀有仁心,要普济世人,可这些嘴脸有什么好普济的?早点死了才是还这天地间一个清静。
焦黑鲜血裹身,他宛若一个为非作歹的亡命之徒,浑浑噩噩走遍寻沧都城,在一片混乱中,听着云归谷已死的众人,在传言中被人们反复鞭尸。
明明是他刚刚杀了人,却像一只走投无路的濒死困兽,与街角已死的乞丐同坐。
一场烈火好像灼伤了他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他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走路时步伐不稳,颤颤巍巍靠近他,声音苍老而温和,“年轻人,你怎么呆在这地方?”
云灼什么也看不清,他茫然道:“我不知道。”
“那你家在哪?”那人又问。
云灼顿了顿,呼出一口血气,“我……不知道。”
他就那样茫然地跟着老人走了,一路上,头顶的星光也是残缺黯淡的,长久的沉默里,他来到一座同样充斥着病气的华美楼阁。
他恍惚着走到角落中,倚着墙缓缓滑下,看着角落里一个颤抖的白色身影。
还是看不清。
只模模糊糊看出那个身影像是擡起了头,递过一块什么东西。
云灼摸索着接过——是一块浸湿了的帕子,柔软温热,他沉默地擦拭自己满脸干涸的血。
“我叫天冬,你呢?”
他听到那人在勉强地笑,不过,听语气该是个温柔神情。
初到日沉阁的那一晚,云灼卷着一层薄被,在大堂的角落里蜷着睡了一晚,浑浑噩噩将十六年的人生变作一场大梦做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