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雪海孤客自谦奔乡 痛不教哭静安吞伤(1 / 2)
第二十七回雪海孤客自谦奔乡痛不教哭静安吞伤
话说,自谦收到静安的书信,得知步师爷病重后,登时慌了心神,忙向谢因书告了假。待收拾好行囊,便一刻也不停留,遂欲连夜出城,往皎青州码头。
如此,等别过马云峰几人,来至大学堂门外,这会儿的始笺街上,于夜幕中显得恁般萧索。北风呼啸着,罕见能闪过几个,抱胸缩头的零星人影。
自谦等过一会儿,仍不见有人力车经过,不由心急如焚,仰首再望天空黑压一片,为妨天气有变,只得沿着始笺街向前走去。直至来到街西首,方才遇到一个,因天寒地冻之故,准备收工的车夫。
当得知是要往城外码头时,那车夫死活不干,惟恐城门关闭就赶不回来了。令自谦好言相商了一番,又提出多给钱后,这才得以同意,但也只能送到北城门,至于出城是万万不行的。
自谦无奈惟有答应,心中寻思着道:“走一步是一步吧,总好过干等着。”
待上了人力车,遂听那车夫唱了个喏道:“先生您做好了,咱们走着。”
便这般,一路迎风而行,等赶到北城口,还好大门仍未关闭,自谦忙付过车资相谢一回,又被当值的兵卒盘问了几句,就匆忙出城而去。
那皎青州码头离北城门,约有九里之地,虽说也是官道,但此时黑灯瞎火,路况难辨,且不见一人,若想走到,却须花费一些工夫的。
而打小素来胆大,自谦倒也没甚么可怕的。呼了口浊气,调整好心情,忙加紧赶路。因惦记着步师爷的安危,又念着静安的忧愁,倒也未曾觉着疲累。
约莫行了一半的路程,不想天上竟飘起了雪花,被风吹的洋洋洒洒。却因离开时走的急促,并未穿着御寒外衣,不时便被裹满了全身。
虽有“下雪不冷化雪冷”的俗言,但一袭新式学装,终究抵挡不住这冬夜的寒温。还好一顶学帽,为他遮住了刚剪去辫子的光头。
如此,等到了码头,已是亥时过半,但看于风雪中,是恁般苍凉。又观海面白茫茫一片,如何还有往常半分,渔歌晚唱、星火点点的诗意。
自谦也顾不得感怀,遂寻了客栈歇息下来。待翻来覆去一宿的折腾,次早推开窗户向外望去,只见四处苍茫,仍是大雪纷飞,已然下了整夜的样子。
等盥洗一回,提着行囊匆匆来到楼下,就看已是集聚了不少旅客。皆在议论这天气阻了行程,恐怕今日难有船只航行,即使心急,却也无何奈何。
自谦闻后忙向店家打听,竟是得来相同回答。然而却有不甘,遂出得客栈,又往码头询问处去了,这般方才死了心,无奈惟有续了房费,留在客栈等待船只。
不想,这老天竟似同他作对一般,那雪下的是越发大了起来。而房间里的自谦,如何不烦躁难安,不停地走动于窗前,只为以观外面,何时才能放晴。
且不时拿出静安的信来,一遍遍地读着,不觉已是心绪翻涌、满目凄楚。再待端量着,那只银裹莹洁的白玉簪子后,更是胸口堵得难受,便忙将窗户皆推了开来,任由寒气侵袭一回,才有些许缓解。
望着外面天地苍白,远处飞雪覆海,又不禁想起,昨夜辗转难寐时,所感的一阕三字小令来,就随口中吟道:
更夜深,梦无存,灯昏昏。云笼月,雪纷纷。
思旧人,泪随生,心暗沉。
谁听闻,悭缘薄,劳燕分。诉不尽,半生心。
浮世魂,来有凭,去无根。
便这般,自谦被困码头,任其归心似箭,恨不得插上双翅,飞回鹰嘴崖,但终究无法。惟待在客栈,眉头不展的长吁短叹,或是借酒几杯消愁,再往海边逛上一回,以此排解情绪,而待离开皎青州时,已然两日过去。
坐在发往牟乳县的船上,自谦的心也随之踏实不少。却因是冬季,更风高浪大,就头晕的尤为厉害,只差将苦胆吐出来了,如此,于海上又漂泊了一日一夜。
等在赤心湾码头下得船后,因入夜已久,城门早是关闭,只好又寻了间客栈住下。倒是次晨用饭时,见那跑堂的端来一碗腊八粥,方知竟是腊八节。
待草草将饭用毕,自谦遂提着行囊出了客栈,这才发觉牟乳县的雪,下的并不是很大。望着眼前的赤心湾,和不远处的迟心湾,是说不出的亲切与难受,只因是奶奶临终前日夜相念,却再也回不来的地方。
而当再看向,人影绰绰、忙忙碌碌的,诸多海物摊时,不由怔怔出神。或许英子也在其中吧,只不知如今可是安好,偶尔会否思念鹰嘴崖,想起自己与那一众玩伴。
这般,难免又忆起两人打小的点滴,一时便有些后悔,没将于庙会上买的那只,青石镂空的无暇玉坠带上,说不定有机会送给她。遂而微微一叹,就顾上人力车奔城内去了。
本来自谦心切,打算顾上一辆马车,直接赶回鹰嘴崖的。但考虑到谢因书交待之事,寻思着还是早些办了为好,省得以后再跑一趟,也避免误了人家用钱所需。
却说,位于牟乳城西南的启源街,乃一东西走向的大街,左右穿插着几条南北巷子,住着的多是寻常百姓人家。虽然街面商户也是不少,但显然并非富贵之地。
而谢因书的家,便是在那街北的往清巷中,也是如今,胡彦江和涂七娘的租住之处。等到了地方,自谦付了车资,遂按门号寻得一户人家。
待敲过门后,不时出来一位长相体面,三十不到的朴素妇人,疑惑道:“请问你找谁?”
自谦忙道:“这里可是谢因书先生家中么?”
那妇人点头道:“是的,不知你有何事?”
自谦就道:“我是谢先生的学生,刚打皎青州回来。”
那妇人一听,顿时眉眼喜笑道:“原来是你是从皎青州回来的,快请进来吧。”
自谦明白,若此时家都不入,显然有失礼数,且也想见一下胡彦江和涂七娘,便忙跟了进去。这房子乃大门东开,进去擡眼是一照壁。
等转至院子再看,左右为东西厢,正面是北屋。虽未有南倒房,且已有些年头了,但收拾的,却甚为整洁,让人一瞧极为舒服。
同那妇人攀谈着,自谦才得知,她就是谢因书的妻子,娘家姓周,便忙施礼道:“师母好。”
周氏不由脸红,忙摆手笑道:“不用不用”。
两人说着话,就来到了北房一间屋内,只见依然窗明几净,处处灰尘不染。再看,炕上坐着一位五十左右岁的老妇人,正拿着拨浪鼓,在逗弄着一名婴孩。
自谦不禁心生疑惑,自是晓得周氏没有孩子的,那眼前又是怎般回事。待引见过后,方知她便是谢因书口中,曾早年出家为尼的母亲谢氏,于是赶忙行礼问好。
谢氏笑道:“小先生无须客套,只当自己家就是,快些坐吧。”遂又让周氏端来茶水。
自谦谢着落坐,一时便记起谢因书所说,那些尼姑庵的风月之事,免不了就联想起孤僧瞎来,遂也稍端量了谢氏一回。只见其穿着得体,上下打理的素净利落,虽说面容被岁月所掩,但依然可寻年轻时的俏丽。
一阵寒暄过后,自谦便将谢因书捎回的薪俸,及家书拿了出来。待周氏笑着接了过去,谢氏却不解问道:“还未到年假休学,小先生怎的提早回来了?”
自谦就道:“因家中长辈生病,故急着回来探望。”
谢氏恍然点头,又问道:“小先生是牟乳县哪里人氏,回家的路可还长着么?”
自谦回道:“也不是很远,便在牟乳城往西,四十余里外的鹰嘴崖。”
谁知谢氏闻后,脸色登时煞白,手里的拨浪鼓,就不由跌落炕上,惹得那婴孩“哇”地哭了起来。周氏忙去将他抱在怀中哄着,又问道:“娘,您没事吧?”
谢氏木然摇了摇头,等缓了心神,遂又问自谦道:“不知小先生家中是谁生病了?”
看得谢氏这副神情,自谦心中已是明白了七八分,但却也暗自困惑,难道胡先生和七姑姑,从未向她提起鹰嘴崖,怎好像久未听过一般?谁知,他如此想法竟是猜对了。
原来,胡彦江同涂七娘虽说有了婚约,但毕竟因俞老太的离世而未完婚,却又先有身孕。故此,只向人说是在臣远庄成的家,从不提及鹰嘴崖,以免引来闲话。
便是当初胡彦江退了房子,去鹰嘴崖任私塾先生时,也因顾忌脸面,只是相告在外寻了别的营生,要离开牟乳城。再怎般说也是一读书人,又在城中过活久了,若说是往一乡野山村教书,岂能不在意他人的眼光。
虽然后来,谢因书为自谦求学,倒是知晓了鹰嘴崖这一地方,并他的家境,以及跟胡彦江、涂七娘的关系,但余下却一概不知。况且此等琐事,自也不会同母亲去讲的。
话不多表,言归正传。听得谢氏所问,又因心有疑惑,故而自谦就想试探一下,便如实回道:“是我叔叔步杰。”
谢氏闻过,倒像记起甚么一般,就不禁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你也是姓步了?”
自谦摇头道:“晚辈姓俞,我爹名叫俞良。”
谢氏又不觉点点头,口中喃道:“像是那会儿,他俩便整日间形影不离的。”
周氏未听清楚,就问道:“娘,您说甚么?”
谢氏一愣,忙掩饰笑道:“没甚么,这人老了,精神总是聚不上。”
而后就看着自谦,犹豫着又问道:“听说你们那里也是有庙宇的?”
自谦心头一紧,终究还是问到了,便点头道:“有过,但去年被山洪冲塌了。”
谢氏不由急声道:“那寺中的人呢?”
自谦脸色一黯,就道:“寺里本只剩我瞎伯伯一人,那夜大雨过后,竟不知所踪。”
谢氏闻后顿然怔住,神情极是复杂,待缓过想再问点甚么,却是张了张嘴,终未出声。而此时,自谦心中已是肯定了,这谢氏当年出家为尼,便是在空清庵。
但也不敢再多想,毕竟几十载之久,曾经发生过甚么,哪里是他一个晚辈,能去探究原由的。遂转了话题,又问周氏道:“师母,听谢先生说,我姑姑、姑父租住这里,不知他们可在家么?”
周氏恍然笑道:“原来你是彦江和七娘的侄子?”
自谦点头笑道:“是的。”
周氏忙把怀里的孩子抱给他看,笑道:“还不知道吧,这就是你姑姑的儿子,才几个月大。”
自谦顿时一愣,遂想起谢因书所说的惊喜之言,便忙起身将那孩子抱了过来。但见其,面如粉团、眼似清泉,嫩肉嘟嘟、实是可爱,并向自己“咿咿呀呀”,晃着柔软的小手。
故就顿然心暖,遂问道:“师母,可取名字了么?”
周氏笑道:“你姑父给取了,用了两人的姓氏,便叫胡涂。为此,你姑姑还和他吵了一架,嫌胡涂不正是糊涂,但彦江大哥却说,人这一辈子难得糊涂。”
自谦不禁一乐,就道:“不错,难得糊涂方才活的自在,这名字取的好。”不想刚说完,却听小胡涂“哇”地一声,又哭闹起来,弄得他是不知所措。
周氏赶忙接过去,竟哄几下便好了。自谦笑道:“看来他还是和师母亲。”
就看周氏满目疼爱的,轻轻拍着怀里的小胡涂,柔声道:“是啊,这一时不见,俺心里便像少了点甚么,且他也喜欢跟着我,”
说着又看向自谦,笑道:“这不,你姑父、姑姑连着几日外出有事,就托付给俺们了。”
自谦方知胡彦江、涂七娘不在,这般也就没了心思再坐,待又说过几句闲言,便提出辞行。谢氏挽留不住,只得让周氏将他送了出去。
如此,等离开谢因书家后,自谦遂于城中雇来马车,也不去讨还价钱,只让车夫加紧赶路。因牟乳县雪下的不是很大,道路又未曾结冰打滑,不到两个时辰,那桥头的大石牌坊,就映入眼帘,这会儿晌午已过。
待付了车资,看着眼前离开半载之久的鹰嘴崖,自谦哪里顾得去感叹甚么,忙提着行囊匆匆踏进村去。谁知来至自家宅外,却见双扉紧闭。
稍是寻思,就欲到空清庵私塾找静安,但又一想,此时早已放了学堂,便只得提起行囊,往步师爷家中去了。心中猜测着,爹娘可能皆在那边吧。
不想还未等走到呢,却看步师爷门前,高挂的大白灯笼,及招魂蟠,远远在风中摇晃着,实是恁般的刺眼。自谦顿然惊住,脑中登时一片空白。
待稍缓心神,遂弃了行囊疯狂奔跑起来,就连头上的学帽被风吹掉,也不予理会。直至气喘吁吁冲进院落,怔怔地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