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雪海孤客自谦奔乡 痛不教哭静安吞伤(2 / 2)
而几个正于院落里,忙着营生的村中妇人,见突然闯进一个奇怪打扮的年轻后生,皆是愣住,偏一时又未认出。倒是同胡彦江前来奔丧,一直留下的涂七娘,等看得是自谦后,便上前猛地一把将他抱住。
遂而哭道:“臭小子,怎就不知早点回来,今个都是你步叔叔的头七了。”
自谦顿如五雷轰顶,且心似刀绞、眼含悲戚,但只沉默不语、黯然流泪。这时,于西厢房吃白席的一众亲朋,闻见动静后皆走了出来,而见得自家儿子,俞大户不免上下打量了一回,遂眉头一皱,别扭的摇了摇头。
却是胡彦江看着自谦,一袭黑色新式学装着身,脚蹬一对黑色帆布靴,虽说剪了长辫,但此时已长出了些许黑发,并不觉着光秃,反有种清爽利落之感。
再且半年多在外的历练,自也见识过一番,另配着本就清秀俊逸的面容,更显得英姿挺拔、卓尔不凡,便不禁点头、心中称赞。
等自谦许久缓过,同诸人见了礼后,又同在此帮忙的俞可有,点首示意,但却顾不得叙旧。就听俞良嘱咐道:“先到你步叔叔灵前上香磕头,然后快去看看静安吧。”
自谦闻后不由一慌,惟怕静安出事,忙应声点头,遂跟着涂七娘进得北屋。而俞大户自是招呼着众人,又回西厢房继续吃宴席去了。
且说,自谦随涂七娘来到步师爷灵位前,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悲声道:“步叔叔,侄儿自谦回来看您了”说完磕头于地,是痛哭流涕。
这般一会儿,又擡头盯着步师爷的牌位,凄楚道:“步师爷啊步师爷,您老就如此烦小蛮牛不成,为何不知等着俺,让咱爷俩再天南海北的聊过一回、闹上一通。
俺知道,您老人家喜欢吃酒,这不回来时,还特意在码头买了,皎青州的琅琊烧酿,和西洋人造的水酒,等着孝敬您呢。可您老倒好,竟这般不声不响便地走了,而今倒叫小蛮牛哪里寻您去,咱们爷俩如何再聚。”
一旁的涂七娘,听得他此番言语,心里是哭笑不得,知其怕是又犯了魔怔病儿,就劝道:“臭小子,别再胡说瞎讲了,步师爷见你如此难过,在那边该不安了。”
自谦一愣,便茫然问道:“七姑姑,您说步师爷在那边,那边是哪边啊,我得有个地方寻他去。”
涂七娘忍不住呜咽道:“臭小子,你可别吓七姑姑,已经有个静安几日不声不泣了,饭不知食、夜不能眠的,你若再有个好歹,倒叫咱们怎办?”
自谦思寻一下,不禁喃道:“对呀,静安又到哪里去了,为何不与我相见?”
涂七娘叹了口气,正欲开口再劝,却看郝氏陪着林氏,打里屋出来,等认出是自谦后,遂上前抱在怀中抹起了泪。而后又捧起他的脸,不住端量着。
方才心疼道:“瘦了,怎的变成这副样子?”
此时,自谦已是缓了不少,待问过母亲安好,再看向林氏,就见其,满头银发乱、枯眼无神彩,已然苍老了许多,哪里还有半点,曾经鲜丽的妇人模样。便顿时心中一疼,那眼泪又忍不住地淌了下来。
林氏走过去,将他揽在怀中,强颜宽慰道:“傻孩子,别难过,婶娘没事。”
说着,也打量了自谦一回,又点头欣慰道:“长高了,显得更精神了。”
自谦泣声道:“婶娘,对不住,是自谦回来晚了。”说着又跪了下去。
被其这一跪,林氏那心也登时碎了一地,忍不住泪雨横流,抚摸着自谦的头,颤声道:“回来就好,你步叔叔在天有灵,也当欢喜的,”
遂而便将他拉了起来,又道:“快去那屋瞧瞧静安吧,已是几日不知吃睡了,俺们谁也劝不住。”
郝氏也叮嘱道:“好生宽慰着静安,别让她难过了,再这般下去,哪里能受得住。”
自谦应允着,忙去了静安屋里。却见步艳霓也在,而看他回来岂能不惊喜,心中也随之松了口气,等打过招呼,遂无奈道:“你快劝劝静安姐吧,不然身子可就垮了。”说完,眼圈顿红。
自谦点点头,缓步来至静安身旁,看着眼前心念之人,如今竟痴傻一般,与自己视若无睹,不禁酸楚难耐。而步艳霓知道此时不便留下,就给两人轻轻掩上门,出了屋子。
原来,打从步师爷过世后,静安一时难以承受,遂陷入悲痛而无法自拔。又因在大王山下葬时,更悲痛不止,哭地晕厥过去。
待被人擡回家中,再醒来后,竟如痴了似的不食不眠。只每日入定般的坐于那里,有时也会自言自语,说些让人难以明白的话儿。
如“那时你何苦恁般心狠,不顾俺跪地哀求,活活断送了两大一小,三条性命”。或“如今倒好,被那个孩子缠上了吧,倒是没辜负你,曾孽种孽种的骂着,真是自孽自种、有果有因”,诸多这等摸不着头脑的言语。
且还有一日,林氏半夜起来,闻得静安屋里有动静,等进去一瞧,险些没被吓死。只见其端着酒壶坐于那里,面前又放着两只杯子,正笑盈盈的斟着酒,如同在招待客人一般,并也会举杯而饮,害得她再未敢睡下,硬是守了一宿。
言归正传。看着怔怔坐于那里的静安,云乱鬓散、衣衫成皱,双目空洞、面如死灰,自谦是心疼不已。便默然坐下,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沉默良久,才沉声说道:“我回来了,害你独自承受这等悲痛,是我不该。”
而静安仍一言不发,眼神依旧直勾勾地盯着甚么。自谦叹了声,疼惜道:“你这又是何苦,今日是步叔叔头七回魂夜,若让他看见你如此模样,岂恳安心离去。难道你真要他老人家,因有所念,而入不得轮回么?”
只看静安凤目闪过一下,遂身子也稍有颤抖。听得自谦仍劝慰道:“人死不能复生,哪怕你相随而去又能怎样,不过留下了婶娘,孤苦伶仃的,你如何忍心?”
这般劝过一会儿,见其神情渐是有缓,随之鼻翼翕动,不时那眼泪,就如断了线的珍珠,一颗一颗滚落下来,自谦知她心中之结有所松动,就忙又假装斥责道:“步静安,你实是太自私了。
你只觉着步叔叔的离去,这世上属你最伤心可怜,但若论悲伤难过,有谁比得了婶娘。他们几十年夫妻,便这样半路相别,不能执手偕老,那又该是怎般的哀痛。
而你现在却只顾自己,偷偷躲于屋里含悲吞伤,何时想过仍在外边应付一干琐事的婶娘。那等强忍之苦,你又可曾念了半分,真是枉顾她伤心之余,还要为你担惊受怕,难道这就是你所谓的孝道不成?”
此番言语下来,静安突然“呀”地一声,便揪着自己的秀发,是悲痛不已。而后又抱住自谦,哭地撕心裂肺,且秀拳紧握,一下一下捶着他的胸膛。
惹得自谦也眼中泛泪,好不心酸,却仍得忍住情绪,拍着她的香肩,安慰道:“哭吧,哭出来,心里便好受了。”
如此,待静安发泄一通,心绪也渐有所缓,但仍依偎在自谦怀里,啜泣道:“我再也没有爹爹了,从今阴阳相隔,这般凄凉,岂是那年年孤坟前,就能化解的。”
自谦叹道:“大概生来只要了这点缘分吧,尽了自然便散去,若是余情未了,来世定会再次相聚的。”
而静安却幽声道:“即使有来生又如何,谁还能记得谁,不过枉入红尘一场罢了。”
自谦就开解道:“佛家不是讲因果轮回么,前有因,后自会有果,你与步叔叔此等情意,岂会就此了结。便只当是他老人家,先转世在等着咱们吧。
说不定那时,你们仍为父女,而我,也还是他老人家的小蛮牛。所以记不记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情分未断,得以后尘相续。”
静安沉默稍许,泫然道:“但愿如你所说,只盼来世,我还能做爹爹的女儿。”
自谦擡起她脱了形的脸颊,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再看着深泛哀伤的眸子,是说不出的心疼。于是便将那只银裹莹洁的白玉簪子,打兜里掏了出来,放在其手中。
并说道:“自小到大,我还从未送过你礼物,这是打老仙山庙会买的,特意带回来给你。”
等瞧过那白玉簪子一回,静安柔声道:“你有心了,我很喜欢,”
遂又看着他不住打量,方才发觉竟是剪去了长辫,且着一身不同长袍的别样服饰,就感慨道:“出去半年多,果然不一样了,实是精神许多。”
自谦深情道:“无论变成甚么样子,不还是你生来认识的小蛮牛,这一辈子都不会变的。”
静安不由芳心怦然、双靥顿红,待褪去羞涩,又问道:“对了,我娘怎样?”
自谦忙宽解道:“婶娘虽精神不佳,但身子尚可,你无须担心。”
静安急道:“不成,我得看看娘去。”
说着,便欲挣扎起身,谁知因几日的过度悲痛,又少食眠,就眼前一黑晕倒过去。等再醒来,已是掌灯时分,而守在身旁的,不是自谦还能是谁。
只听其担忧道:“怎样,可曾觉着哪里不舒服?”
静安摇摇头,茫然问道:“我这是怎的了?”
自谦便道:“没甚么,只是疲乏所致,睡了几个时辰。”遂就去倒了杯茶,扶她起来喝下。
而听着院落里,传来嘈杂的声音,静安又问道:“外面在做甚么?”
自谦说道:“请来的僧侣在做法事,等会儿要将一干祭品,送去山神庙那边烧掉。”
静安闻后一阵默然,而后才叹道:“逃避了这多日,也该我去面对了。”说完便要下炕。
自谦担心道:“你身子可吃得消么?”
静安苦涩道:“今日爹爹回家,我又岂能这副样子,让他老人家看着心里难受。”
自谦点点头,忙扶她坐于炕沿,又拿过绣鞋与之穿上。这般,倒是让静安羞臊起来,就娇嗔的瞪了他一眼,惹得其讪讪挠了挠头,却心中十分受用。
待两人来至院落,俞大户、郝氏几人见后,皆是松了口气,少不得又怜爱的宽慰了一番。而时隔七日,静安也这才看得母亲,竟是恁般憔悴,遂心中愧疚难忍,娘俩不免再度落泪一回。
如此,等僧侣做完法事,俞大户便留下俞四,给他们安排住处,方同众人擡着诸多祭品,来到山神庙的遗迹处,一把火烧掉了。因山外之人,死后皆要往土地庙消号,而山里人自是也须去山神庙报庙了,故才有这一举。
最后就见自谦,将在皎青州带回的几壶酒,皆泼洒于地,口中念道:“步叔叔,您老慢些喝,若是不够,便托梦于我,小蛮牛定当再给您备上。”
这般,待一干事毕,等再回到步师爷家中,因考虑到头七还魂夜,需要避着一些,早点躲入被窝睡觉,以免被其看到,而心生记挂,扰了投胎。
俞大户几个就商量着,让自谦和静安一起,将那稭秆所做,登往极乐的天梯提前烧掉了。而后又于门外,摆放了一碗清水,意为洗去尘埃、安心上路,及一碗五谷杂粮,以来避煞,诸人便早些散了去。
而经过一整日的喧闹,家中突然静的可怕,令林氏倍感压抑,遂同静安收拾好门子,就于一屋相伴歇息下了。连着来的心神疲惫,终使娘俩躺下没说几句话,皆沉沉睡去。
不知多久,静安朦胧中,来至一处地方,倒像是臣远庄那座古宅遗迹。正四处看着,却见步师爷向她走来,顿然心中惊喜,刚欲上前开言,但又觉着那相貌似有不对,便一时愣于那里。
只听那人叹道:“我虽铸下大错,也曾心生悔恨,但终究还是你等要下的因果,非我所能逆天改命”
如此言语一通,静安听的是迷惑不解。恍惚中,与那人又好像是在老牛湾,但闻其道:“知你怨恨难消,我也未偿还所尽,但终乃劫数在身,皆为命中注定。只待他日因果相结,你非你、我非我,再不相欠。”
这时,静安再瞧那人,竟又变得同步师爷无二,遂泣声道:“爹爹,您这是说的何话,女儿不懂。”
那人一声叹息,无奈道:“痴儿,早些跟你娘去了吧。”说着就不见了。
静安一急,便猛地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方知乃是一梦。缓了会儿,才想起是在母亲屋里,转头见林氏睡意正浓,再听桌上的座钟,敲开了子时过半的声响。
躺于那里,想着刚才的梦境,和一些莫名之言,静安辗转反侧,一时难以入眠。如此胡自寻思一会儿,终不敌数日来的疲惫,不觉又昏昏睡去。
待次早,俞大户等人,又来帮着料理了余下的琐碎。事毕,因涂七娘同胡彦江已出来了几日,之前是担心林氏和静安,这才忍着小胡涂无法吸食母乳,而一直陪在身边。
如今步师爷头七已过,自是不能再多待了。于是,便在晌午跟俞大户一家,一起用了顿饭,只当为自谦接了风后,遂收拾妥当,让俞四送他们离去。
走时,自谦来至二人跟前,把去谢因书家中一事说明,并隐晦的提了,自己并未讲多余之言。随后也将小胡涂,毫不吝啬的夸了一回,令涂七娘既得意又羞臊。
毕竟未婚产子,于晚辈面前,那脸上岂能挂得住,于是就扯着他的耳朵,一个的劲叮嘱,休要外边胡说,而自谦敢不答应?又瞧胡彦江于一旁傻乐,少不得也遭其一通白眼。
等将两人送走后,因自谦心有记挂,忙又往步师爷家中去了,而此时的静安,心绪已是缓了不少,一双儿女不免于屋里,将那半年来的相思,互为倾诉了一番。只是他们哪里知道,能如这般厮守一处,往后再无机会了。正是:
分明一伤还未平,
却是二别又欲起。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