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 单如玉泪决醒春梦 步正东悲情怜挚友(2 / 2)
叠千年痴,连理木间连理枝。
书万世情,同心苘上结同心。
当一曲而终,自谦不由点头称赞,是为词中的美好意境,也为她的天籁之音。接之又闻其唱道:
逐芳草,忆年华。
青楼道,石城花,秦淮河畔是侬家。
碧窗纱,胭脂马,杨柳霞。
聚无欢,别无话,一曲风月琵琶。
薄幸名,君休骂,多少泪,旧情处,落天涯。
自谦听过不禁感叹,自古多少有情意的女子,因红颜薄命,被迫沦落风尘。虽顶着一生的骂名,为世俗所不耻,但却有几人知晓,那份酸苦隐忍的背后,也藏着一颗向往美好的真挚之心。
再瞧那卖艺的女子,虽是眉头深锁,且秀目泛红、晶莹闪闪,但仍在强展俏颜。竟似被触动了心事般,一副楚楚可怜之相,令自谦难免一阵怜惜,忙欲拿出钱来打赏。
却见步正强拦住笑道:“知道你那痴劲又上来了,不过还是我给吧。”说着,遂将一枚银钱递了过去。
但那卖艺的女子一看,竟打赏如此之多,便一时犹豫着只不敢收,哪里晓得他心怀何意。还好步正强相貌忠厚,且含笑点首示意,这才令其接过,又慌忙屈膝施礼,向两人道谢。
而自谦正欲询问,这般的词儿可是她自己所写,却听外边有人唱喏喊道:“柳桃,‘风云间’有客上啦。”
那卖艺女子忙再施礼谢过,怕是因自谦相貌丑陋,就不免多瞧了他几眼,遂匆匆出了包间。而其闻得“柳桃”这名字时,只觉着有些耳熟,偏一时不记得曾于哪里听过,便也未再多想,又同步正强聊在一处。
两人正说笑着,却见一男子推门而进,笑道:“对不住了正强大哥,小弟来晚了。”
自谦擡眼一瞧,登时心中惊喜,就猛地站起身,直直看着他,虽唇角蠕动着,久久言语不出,却已然星目含泪。列位看官,你当来者是谁,正是于水师镇守府供职,同他鹰嘴崖一别,再未相见的步正东。
原来,步正强虽然知道,步正东在水师镇守府,但平时却交往不多。后又因公差在外甚久,故此就更少了联系,以致竟忘了还有一同族小兄弟,也于烟祁城过活。
但从偶逢了自谦,知他心挂静安,却苦于寻找不到,自己也无法相助,便一时又想起了步正东,不知从他那里,能否得到一丝半点的消息。
谁知因前段时日,朝廷彻查乱党之事,就被耽搁下来。而今自谦因知交离去,又无工可上,正值郁闷期间,为达成其愿,便不顾他难以面对故人的心情,便寻到了步正东。
二人皆是步氏一族的自家兄弟,儿时又极为相熟,即使同处一城来往不多,却并无隔阂可言。一番寒暄后,步正强遂以许久不见为由,邀其相聚一回,只因暂时不明,他对自谦后来所生之事的态度,故此就先隐瞒了实情。
言归正传。而猛地见一人这般神情的瞧着自己,且还陌生的紧,步正东当下不解,只当是步正强的客人,遂笑道:“正强大哥,这位是?”
步正强顿然心中一酸,初见自谦时,自己又何尝认出来,于是便道:“你真认不得了么?”
步正东一愣,等落座后又端量了自谦一回,只觉着那眼神有些熟悉,但貌相是如何也不识得。就尴尬笑道:“恕在下健忘,敢问仁兄,咱们之前可曾哪里见过?”
自谦摇头苦笑,便嘶哑着声音道:“正东,鹰嘴崖一别,你和妱蕊可还好么?”
步正东陡然一惊,猛地想起曾闻母亲说过,自谦容貌已毁之事。待醒悟过来,遂“噌”地起身喊道:“你是自谦?”
自谦自嘲一笑,也站起来道:“可是我这副样子吓着你了?”
步正东失神的盯着,眼前甚为陌生的故人,见其两鬓斑白、布满沧桑,又一脸狰狞的疤痕,略显佝偻的腰身,竟连声音也丝毫听不出来了。怕是唯一有些相熟的,便是那儒雅脱俗的气质,和深邃忧郁的双眸,还尚且保留了几分。
此时,任是早已知晓,自谦入狱后所遭逢的变故,但哪里能料到,竟会是这等境地。当有一日,他真的站于自己面前,又如何能够接受。
看着打小一处的玩伴,想着他曾是恁般清秀俊朗、温润如玉,异于常人的不凡,但如今却身相俱毁、落魄不堪,眼泪遂就不觉涌出,上前抱住自谦,心中是怜悯不已。
而自谦又何尝好受,两人从小长大,感情岂同一般,谁想却已一别多载过去。若非那时奶奶病重,不得已和静安、英子放弃了往蓿威州求学,说不定一切都将改变,当应是另一番结局才对,可世间之事早就注定,哪里由得半分。
见得这般,一旁的步正强又怎能不感叹伤怀、虎目奔泪,但仍是劝慰了一番,步正东和自谦这才缓了情绪,重新落座。待饭菜上毕,三人遂情酒入衷肠的相叙一处。
当听得自谦来烟祁城已久,步正东便责怪道:“为何不来寻我,就算你心高性傲,但咱们之间打小亲如兄弟,有甚事不能一起面对解决。”
步正强颔首道:“正东说的是,即使你遭逢天大的磨难,但咱们终究有步俞兄弟情在,断不会让你独自去承受的。”
自谦叹道:“可有些事情,注定是要我独自去面对的,他人又怎般相替。况且,我落下恁等祸事,活着已然不该,岂能再将这种不祥枉加于你们,倒不如自生自灭了痛快。”
步正东埋怨道:“你便只顾自己,可想过挂怀你之人。当听我娘说过你的事后,不知我和妱蕊有多担心,偏你又失了音讯,倒能往哪里寻去。”遂苦闷的,将那杯中酒一饮而尽。
见两人皆沉默不语,步正强为缓解气氛,就打趣自谦道:“甚么不详,休再如此胡言。你与那单家父女住于一处,不是也没见得他们怎样么,倒是给引来了一个,恁般的青年才俊,整日为之痴狂的。”
看自谦和步正强登时笑了起来,步正东便不解的询问因由。当闻得二人将事情道过一遍,也不禁连称奇妙,想不到一饮一啄,竟引出这般缘分。
这时,只见自谦诚恳道:“正强哥,如玉是个好女儿家,你定要让岳大哥日后真心待着,切莫辜负了才是。”
步正强调侃道:“听你这话,倒像是在交代遗言一般,自己还未有头绪,却操恁多心事。”
惹得步正东不由好笑起来,而自谦却凝重道:“正强哥、正东,并非我在戏言,自打流落烟祁城,多亏单叔和如玉妹妹的收留,方才安顿了下来,且视我如同家人。这番恩情,实是此生难以为报。
打从爹娘离世后,我遭尽了白眼,而身处异乡,是他们父女给了一遮风挡雨之地,让我不至居无定所。且自失去鹰嘴崖的家后,再次感受到另一个温暖之处,”
说着,便端过酒杯,又起身敬道:“所以,自谦今日拜托两位,若是哪日我不在这烟祁城了,往后还请看在兄弟情份上,多加照顾一二。”言毕,将酒一饮而尽,遂又对步正强和步正东深深施了一礼,方才坐下。
而闻过他这番话,步正强一时同步正东,面面相视、疑惑不解,就听其问道:“你甚么意思,难不成还想离开烟祁县?”
步正东也急道:“好端端的说这些作甚,如今咱们刚是相聚,以后守在一处,有个照应不成么,况且你又能往哪里去?”
见自谦黯然不语,步正强心知怕是猜对了,忙又劝道:“难道你便不想再去寻静安妹子的下落,今日我找正东前来就是为此,若是如此走了,你可甘心?”
听得提起静安,步正东遂道:“我和妱蕊见过静安,那时曾极力向俺们打听你的音讯。但我深知她的性子,为怕做出甚么过激之事,故此便隐瞒了你家中所生的变故。”
自谦顿时惊喜道:“她和婶娘可好,现在何处?”
步正东叹道:“之前住在源达街的眀顶巷中,自然也有机会相聚。可后来我和妱蕊再登门拜访,却已搬家而走,不知去向。”
步正强也叹了一声道:“这般,咱俩知道的就是同一处了。为此,我还特意去询问过静安妹子的娘舅,但只说不知。”
自谦闻后,顿然面容凄楚,苦涩道:“想必终是缘分尽了,我也曾打眀顶巷而过,却仍难以相遇,如此看来便是定数吧,”
随后又对步正东感激道:“多谢你深知我和静安,隐瞒真相当是对的。不然她这一辈子,恐怕就难以安生了。”
却见步正东思索了一回,又困惑道:“说来这事也怪,”
自谦疑问道:“何怪之有?”
只听步正东说道:“可还记得,当时与俺们几个同往蓿威州求学,胡先生的那两个侄子?”
看自谦稍是寻思,点了点头,便又道:“他那大侄子名叫胡烨,和我同在水师镇守府供职,”
于是,就把胡烨如何同静安相识,并瞒着他和俞妱蕊与其接触,并渐是跟自己少了往来。之后,当又谈论起登门看望林氏,却寻而不见之事,一副支支吾吾的样子,直至最近辞任,竟说要回蓿威州去,前后道了一遍。
见自谦低头沉默,步正强思量片刻,便道:“你的意思,是那胡烨在从中作梗,并引得婶子和静安妹子搬家而去,如今又已带着她们离开了烟祁城?”
看步正东犹豫着点了点头,却又不解道:“那他为何要这般作法,难不成甚目的么?”
步正东叹道:“倘若是对静安生了情愫呢,且多少也知道一些,她和自谦之事,而又认为俺们几个关系非常,为免日后麻烦,自是要隐瞒一切了。”
步正强闻过,沉思稍许,便道:“倒也说的过去,可静安妹子就那般听之任之不成?”
步正东摇头道:“这其间到底发生甚么,我实不好枉加推断,但从之前静安的片言只语间来看,怕是对自谦已心生误会了。连番书信往鹰嘴崖和皎青州,却皆是不回,且又不明真相,岂能不生出怨恨。”
闻得这些,自谦苦笑道:“最近我也总感觉静安和婶娘,已是离开了烟祁城。不过,她若果真能生出怨念,倒是合了我意,与其断了情分忍一时之痛,总好过念念不忘,而去愁苦度日。”
步正强和步正东闻后,皆是感叹造化弄人,怎奈命运无常。不禁为这对曾经的璧人,惋惜不已,更为自谦,往后该何去何从,而心生担忧。
这时,自谦又问道:“正东,不知那胡烨人品如何?”
步正东听后,为其是一阵怜惜,都已此般状况了,注定挽回不得甚么,却还在为静安日后担怀,故就宽解道:“这点你尽管放心,品性自无话可说,绝非那等薄情寡义之人。”
自谦点点头,而后不由自嘲道:“也对,像胡先生那般一家人,怎可能有心术不正的后辈,看来是我多虑了,”但如此说着,心中却不由酸涩。
虽然依着自己如今的境况,不敢再对静安抱有非分之想,但若果真得知其另有情属,难免还是无法释怀。遂暗自一叹,又故作轻松的笑道:“这般就心安了,只要她没所托非人,能有个好的归宿,我便也可自我原谅了。”
步正东闻过叹了口气,却也无可奈何,就问道:“既是如此,那你可还要离去?”
自谦笑道:“走吧,即使此生缘尽情断,但也定要共她同处一城,这般,方不违背曾许下的承诺。”
却是步正强劝道:“你先别这般草率决定,婶子她们走是没走还两说呢。况且,便是果真离开了,你又能往哪里寻找,难不成还真信那胡烨之言,往蓿威州去么。
不如改日我陪你,到静安妹子舅舅的店铺,再去打听一回。毕竟离开烟祁城,不同迁居那般简单,想必婶子走前,定会跟他打声招呼的。”
步正东一听,立时赞同,称此举可行。而自谦想了想,确也是这个道理,就只好答应。待事情暂有方向去寻,三人少不得又开怀痛饮起来。
难免也说起鹰嘴崖,再忆着于乌、夜两河,并空清庵、了源寺、老牛湾、卧牛石、布鸽唐等,诸多村中之处的儿时顽事,如何不感慨于心、思念在怀。不觉皆已有了八九分醉意,这才意犹未尽的散席离去。
但等出得酒楼,步正东却拉着自谦不松手了,说甚么也要带他回家,去同挂念已久的俞妱蕊相见。而其只能以时辰已晚为由,并答应次日定登门拜访,方使之作罢。
此时,步正强已顾来人力车,少不得同步正东,酒醉心不醉的,对自谦又一番真情流露,才先将他送走,随后两人也作别而去,各自回家。正是:
步俞双姓不渝情,
乌夜两河非呜咽。
欲知后事端详,且见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