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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冬日的长街刚刚下过雪, 被裹上白色的屋檐被白天的太阳融化了一些,水雾升起,朦胧着落日里小贩正在收捡的摊贩, 小镇后的山林间修行的白猿猴在树丛里穿梭, 和镇子上回家的大人与小孩相互辉映。
小镇偏北, 常年寒冷,住在这里的凡人和妖兽已经习惯了。
这只是若干小镇中,最平常的哪一种。
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 若非说有什么大事,约莫是半月前的山林发生了一次白猿猴集体出山的奇景。
那是个傍晚, 商铺准备关门,行人逐渐减少, 只有客栈与酒楼还有些食客, 天空才刚刚染上火红,伴随着脚步逼近, 砖瓦房檐上传来重重地落地声, 待人们去查看,只看见了雪痕被踩出兽类的脚印。
“看过去的时候, 只瞧见了白花花一片影子,估计最起码有五六十只,但速度太快, 我们这种凡人是没有办法分辨的。”
“妖兽忽然暴动,我们自然也会害怕, 可白猿猴并未展现出伤人的意思, 至多踩烂了几家屋顶。”
讲话的掌柜说到这停了下,“镇子几百年来都是这样与白猿猴相处的, 一直相安无事。”
他有些好奇,“真君是来调查这事的吗?”
眼前的女人戴着斗笠,身姿娉婷,穿了一身白,若不是她会动,很容易看错她是否融进雪景里 。
她并不意外对方可以看出她修士的身份,也没有否认,只是掏出银子放到了对方的钱柜上,道了声谢。
出了茶楼,她缓慢地随着行人向前走。
大抵是她速度太慢,以至于看起来更像是散步。
直至日照完全西落,山林间未融化的雪白被黑夜笼罩,月亮瑶瑶挂上树梢,她才走出了小镇,来到了山林前。
刚刚挂上的月色下,她摘下斗笠随手扔在了一旁,影子在地上摇摇晃晃。
她站在原地,看着远处望不到边的山林有些踌躇,几欲想要开口又止住,似乎是紧张,好半天才道:“我到了。”
虽然声音很轻,可仍然惊起了一片鸟鸣,夜晚的山间黑得有些吓人,这种时候必然是不会有凡人来此,而远离了人群,周围便静得只能听妖兽窸窸窣窣的声音。
树叶掉落,黑暗里偶尔透出几缕没被遮好的光,这些声音由远至近,只用了一会儿便到了她跟前,山间暗处荡出一只年幼的白猿猴,一人一兽打了个照面。
猿猴看见她后迅速转了个身,又荡回了最近的一棵树上。
女人了然,她拂了把群摆,没有丝毫停顿地跟了上去。
猿猴荡得很快,可她走的慢,以至于猿猴时不时要再次荡回来等她。
小猿猴虽然着急,但也没有展现出不耐,一路走走停停的等她,沿路的猿猴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等她终于来到没有树枝遮挡,只剩峭壁的雪山下时,身后山林间最起码已经聚集了五十多只白猿猴。
这林子里又暗又冷,才走一会儿她就有些气喘了。
作为一名修士,她看起来很不合格。
她展望四周,此处地势开阔,再往后,便是被纯白包裹的远山。
雪山极高,一眼望不到头,夹带着霜雪的湿气迎面扑来,她呼出的气很快变成了白雾。
白猿猴站在远处好奇看着她,吱吱喳喳片刻,其中一只躲在暗处的猿猴蹦蹦跳跳来到她跟前,递给了她一株近乎透明的草植。
她愣住了。
因为见过,所以她马上认出来这是幽冥草。
幽冥草,怎么会在这里?
她将信将疑。
没等她想出所以然,身后响起了一把干净的男声,“接着吧,灵翰带来的。”
她僵在原地。
.....
.....
是... 他在说话吗?
就那么一刹那,她好像耳鸣了,耳畔只剩下他的声音和嗡鸣。
或许是太久没有听到了,也可能是离得这么近,她以为自己又幻听。
在结界的日子里,比起等死,她更害怕夜晚,夜晚没有声音,只剩她一个人,不管是凡人还是山林,她总是一个人,时间久了,她产生了幻听。
大概是害怕忘记关于那些过往,她只能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的复习,重温,等待。
灵翰交代过她不可以轻易动怒、兴奋或激动,但这一瞬间她仍然不可避免地紧张起来。
她低着头,忽然看到指尖在颤抖,便一把稳住了左手手腕,继而又发现自己呼吸短促,只得长长吸了一口气,还是白猿猴看出她的异常,将幽冥草塞进了她手里。
等等,别紧张。
五指收拢,她捏着幽冥草告诉自己,只要看看就知道了。
这样想,她也就这样做,转过身,她看见了月光下的男人。
是黑袍——
幻听了,总不会幻视吧。
男人剑眉入鬓,目若明月,除了简单的束发,落下的乌黑发尾扫到了他的后腰,背手而立,站在这天地雪景之间,有别于万物,夺目得格格不入,偏偏又沉浸其中,仿佛是其中的一处景致,产生出矛盾的和谐。
月光下,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干净又清澈。
“施青颜。”男人念出她的名字。
耳鸣结束,她听到了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好久不见。”他说。
**
好久是多久?
四十年?还是五十年?
这些时间对于修士而言,都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但为了避免她在结界里呆到发疯,施青颜没有计算过。
她一瞬不瞬看着男人,脑子里涌现出许多话,张了张嘴,却惊觉自己说不出来,她咬住了下唇,几乎是本能地,下意识想向他走过去,可走不到两步,她又无措地停了下来。
心头无言地涌现出疯狂地,难以抑制的喜悦,在这其中还包含着她的惶恐和激动。
被咬的泛白的唇开始发红,还是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是看着他,一时间,除了山林间的猿啼与树叶摩擦,再没有别的声音,场面变得僵持。
二人对视片刻,大概是她的目光太直白,而男人的眼神又过于坦荡,还是对方打破了僵局,“内丹在雪山上,我带你过去。“
说着他停顿了一下,“走吧。”
.....
等等,就这样吗?
不说点别的?不问灵翰童煊或者她相关问题吗?
他们就如同许久不见的老友,没有寒暄,没有问候,带着疏离和点到为止。
她盯着他,迫切想要证明些什么。
但不等她反应,男人转身向雪山上走去。
她连忙跟在他身后。
察觉到身后脚步靠近,他一跃几步,如平常聊天那样道:“内丹就埋在雪山里,我勘察过此地,有阵法,若使用御剑或阵法会被误伤,最好就是自己爬上去。“
内丹交付得如此轻松,仿佛不是他的。
她嗯了一声,心里想的却是,她得说点什么。
“这个阵法是禁术,有防护反噬,一旦启用不能停顿,而孟极的内丹有剧毒,幽冥草在撑不下去的时候及时服下,或许能救你一命。”
施青颜吃力地攀登着,擡起头看着他的背影,仍然还是会产生出真的是他吗的怀疑,她没有出声。
男人继续边走边说:“启用阵法后,预计一个月完全吸收,在这期间,我会给你固阵。”
施青颜应下,她想,有没有然后呢?
他继续前行,“孟极内丹有剧毒,并不能保证成功。”
“即便是阵法加持,也有很大风险。”
“但若融合成功,你的修为会暴增,不过由于你并不是循规蹈矩的修行,对于吸收和灵气使用的把控,一定要摸索一段时间,在这期间,不要让别人发现你修为的异样,不然可能会招来祸端。”
“如果失败.....”
“就没命了。”她抢在他前头说了出来。
这些她都知道,“没有问题。”她想知道的,他一直没说。
“对了。”
他忽然想到什么,施青颜只觉心口被提了起来,呼吸都变轻了许多。
“融合期间会很痛苦,要有心理准备,这一个月不会好过。”
施青颜停了下来。
察觉到她的止步,男人也转过身看她,居高临下,可态度却没半点傲慢,琥珀色的眸子里眼里都是严肃,“所以想好了吗?”
施青颜直勾勾看着他。
一股脑涌上头看见他的喜悦在此刻被浇灭了一半,她并没有从男人眼中得到她想要的答案,她忽然感到不妙,喉咙发紧,小声道:“我可以。”
他点点头,“对于阵法,你有问题吗?“
是有其他问题的,可要问的太多,反而想不到哪个要先说了,“我....”
约莫太久没见,她对眼前这个人的陌生大过于熟悉,无数情绪交杂在一起,几番挣扎竟然生出了近乡情怯,左思右想也不知道要先问什么才是最好。
良久后,她只觉烦闷,轻易不敢挑破,最终僵持下,只好摇了摇头。
男人却好似不在意她的纠结,只是应了好 ,转过身再次出发。
施青颜在脑子里措辞,男人在前引路,月朗星稀,山崖边时不时吹过几缕寒风,飞动起他乌黑的发梢。
除了她的喘息声,靴子踏在雪地里的咯吱声,他好像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那不安之意越发明显,又或许是是当局者迷,她一时间分不清这不对劲的源头是什么。
也可能是他们之间的气氛僵持又生硬,还是他又一次开了口,“这些年怎么样?”
他的语气平和,透露着一丝试探,但更多的还是漫不经心。
这不太符合他的性格。
施青颜再一次敏锐感知到了异样,因为攀爬她有些分心,脚下雪地潮湿,难免有些踉跄,好不容易扶住了石壁,得以喘息她才道:“在修行。”
男人浅浅侧了侧头,大概是想起来她非常排斥修行,对于她这样的说法比较意外,“但我看你的修为并没有增长。”
施青颜顿了顿,她一下拿不准对方的态度,竟然分不清他是不是在嘲讽,她盯着对方那跌落月光下坚挺的鼻尖,试探道:“我天赋差,你说的。”
男人有一瞬间的停止,随机道:“哦,我没有这个意思。”
施青颜忍不住皱了皱眉,那掩盖不住的不适再次袭上心头,即便知道了对方没有嘲讽,但还是抓不住那线头,她压下这种异样,决定顺着他的话继续说,“你呢?”
“也是修行。”他答得很快,这个回复也没有什么问题,“还算顺利。”
可越是这样,施青颜越发难以忍受。
太寻常了,他们的对话,寻常才是问题。
他们是什么关系,怎么会讨论这样的话题?
空气静了下来,不知道是不是边说话边走路,施青颜觉得空气开始稀薄,她被强烈不明状不安包围,几乎要喘不上气。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你...”
“我....”
男人再次转身,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开口,又立刻停了下来。
“你先说。”施青颜抢先开了口,她一瞬不瞬望着他,迫切想要弄清楚形成这种古怪氛围的原因。
男人看懂了她的眼神,他并没有拒绝。
“我有一些问题。”
触碰过雪的指尖冰凉,在他平静的中,她的不安慢慢被放大。
“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他的眼睛里清晰倒影出施青颜警惕的模样,不掺杂半点情绪,只有干净。
这是什么问题??
女人试图动一动僵硬的手指,于是撚着直接呼出了一口气,“口是心非、言不由衷,知恩图报、独立冷漠。”
一下说了这么多词,她的紧张也稍稍有所缓解了。
男人点点头,似乎对这样的评价也不太在意,就连声音都听起来没有丝毫波澜,“那么,你觉得和你相处的白堕是个什么样的人。”
施青颜皱起眉头。
大概是雪白盯得太久,她不可避免被白雪晃了晃眼,却仍然站得笔直,连同语气都不那么轻柔了,她生硬道:“你要说什么。“
“不用紧张。”
相较于那只浮躁的小妖兽,眼前这个人,带着更为陌生的熟悉感,他看懂了施青颜的眼神,也没有要掩盖的意思,“这些问题是出于我们关系的考量,对于一定会产生的必然的铺垫,是希望你有准备来接受我。”
.........
在这种场合下,她突兀的分心了,在她的记忆里,白堕其实很少一次性说这么多话。
他必然是接受了这一切才会寻找内丹,才会没有任何负担的将内丹给他,既然已经接受了,需要她做什么呢。
“接受你?”
她像是询问,又像是自问自答,“我并不存在这种困扰吧。”
男人也并没有着急否认,只是深深看着她,看到她产生自我怀疑,很难跳脱这件事之外去思考他们之间打的机锋到底是为什么,时间可能停留了很久,也或许只是一会儿,他没有再说话,反而转过身,继续向前前行。
施青颜的目光紧随着他移动,很快便跟了上去。
她深一脚浅一脚,诚惶诚恐,五指聚拢,混乱的思绪飞速运转,并没有想明白最关键的那个问题,男人的背影,样貌都和记忆里她思念的那个对她百依百顺的白堕完全重合
所有他到底在讲些什么?
为什么不能直说?
有什么是不能直说的?
她开始感到烦躁,直接站定了下来。
或许是感知到了她的烦躁和停顿,男人第三次,转过了身子,逆着月光,对她轻轻挑了挑眉,意为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她盯着男人,“有什么话你就直说,闭关几十年,我很久没用脑子了。”
男人凝视她,双手背他沉吟道:“好吧,你会过来,自然是已经知道了白堕的安排。“
白堕的安排?这话怎么这么怪。
她非常警觉。
男人又道:“在我现有的认知里,白堕是我的前世,我所做的一切,皆为他渡劫前的指引,对吧。“
虽说这是问句,可他本意是自问自答,“所以你能认出并确认我的身份其实并不意外,毕竟这就是他留下的线索。“
“这是你留下的线索。”施青颜打断他,直勾勾盯着对方的眼睛,试图看穿对方的言外之意。
男人凝视着回望她,也不是很介意她的打断。
一片晶莹的雪花飘下,摇摇晃晃落到她的肩膀,然后慢慢融化、消失,如同她的期望也在一点点消失。
“这就是你需要接受的现状。”
看着眼前分外熟悉的人,施青颜猛然惊觉,她这才反应过来——
她见过各种各样的白堕,少年是腼腆的、温柔的,对她只有包容,而多年后又是嘲讽冷漠的、疏远的,带着防备和警惕。
无论是哪一种,他都会给出一定但现在,与哪一种他都不一样。
他太平静了,越平静越冷淡。
“这几十年里我偶尔会想,白堕做出这些决断,要求我达到的目的,我都做了,然后呢?“
“我接受和你们的关系,所以呢?”
他尾音拖得很长。
“霁月教、孟极的名头、万兽之王的身份,都是他凭空留给我的。“
“他多活我几千年,于我而言,算什么呢。”
施青颜攥紧了掌心,她几乎是脱口而出,“你无法接受这一切?“
“不,我并不排斥这些,如果不接受,我不会做那些事。“
“对霁月教、和孟极万兽之王的身份,我都接受。”
他停了停,终于说出了施青颜一直耿耿于怀积于心头的关键,“包括和你的关系。”
她那口气稍稍放下,又立刻被高高悬起。“但是?”她知道他没讲完。
男人眼睛很亮,可她这一次却无法分辨对方眼里是否有自己。
“但是我认为他只是他,他已经不在了。”男人目光炯炯,“所以我希望你最好能分清,你眼前的人到底是谁。”
施青颜呆在原地,她好半天都只是看着他,似乎是隐忍,而后又她停顿良久。
似乎不应该现在来说这件事,男人心想。
但这个想法刚刚落地,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从她目光里看出了那些不安和忐忑被一点点隐去,竟然是有些放松了,还没等他想出来有什么问题,对方终于开口了,“你觉得你不是白堕?”
男人微不可闻叹了口气,似乎是说还不明显吗,他好像在陈述月亮很亮,乌云遮住了星星,山上的雪痕在滴水,山林外的小镇很安静一样那么自然,“白堕爱你,念你,想你活下去,所以才有我。”
“但我不是他,我不爱你。”
**
施青颜并不是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她很早很早以前,刚回来这个世界的时候就想过这件事,也可能是想得太久了,每每都要悬着心,终于被落定以后,反而没有那么不甘心。
两人再无话,也可能是也没什么好说了,双方沉默着,一路向前,直到真的来到内丹存放之地,已经走走停停了一柱香。
男人和她交代着最终注意事项,她半听半出神,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松开了拳头,呼出一口气,擡手撑住面前最近的一块岩石,手脚并用攀上去,距离他面前还差一点,她伸出胳膊,示意对方搭把手。
男人顿了顿,弯腰勾住了她的手臂,将人拉了上来。
施青颜拍了拍身上的褶皱,擡头看他,似乎是彻底放松下来,连声音都变得平和,“知道了,我进去了。”
终于轮到男人愣住了,他好像是没想到她听到这件事后反应会如此冷静,他暗有所指,“真的知道了吗?”
施青颜点点头,顺便对他拱了拱手,“那麻烦你了。”
说着她向山洞里走去,感受到了背后对方紧随的目光。
一入内,她便立刻感到了无数阵法将她锁定,这些阵法像是在识别她是不是那个人,直到从头到脚她都被阵法锁定后,她才成功入内。
男人刚才介绍过,如果不是阵法下认定的人入阵,元婴以下当场绞杀,元婴以上阵法自爆。
现在很明显,她就是被认定的那个人。
施青颜对此并不出奇,她平静的打量着山洞,刚刚从外面是看不出里面有这么多东西的。
雪山很冷,山洞里却非常暖和,这里有白堕设下的阵法、厚厚的皮草、几摞符箓、竹经、质地优良的手制亮色衫裙,还有一个非常不起眼的盒子,如果不是盒子里散发出的强烈的灵气,几乎就要被人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