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静悄悄(2 / 2)
“只不过,当时您没有告诉我,其对象包括神明。”
范默宁主教拆穿她的虚伪谎言,“当你用这种态度面对一切时,自然也包括神明。”
“还包括您,主教。”欧也妮轻声提醒,“我刚刚提了一个问题。”
她并不像语气这么镇静。质问比自己强大的人是需要勇气的。她的手指在微微颤抖,意识到这点后又悄悄缩回到袖子中。
范默宁主教看得出,女孩昨晚没有休息好,周身的法力光辉展示着她的疲惫,她的法力处在一个暂时匮乏的状态。
她或许正在积蓄搜刮力量,准备着一道防御或逃跑的法术。
她红宝石般的瞳孔紧盯着主教,至少在眼神中,没有露出半点怯意。
这种兼具谨慎和勇气的行为,实在是令他赞赏喜爱。
“不。”范默宁主教笑着答道,“我已经展示了我的一个秘密。现在,该轮到你了。”
欧也妮想起了之前那个交换秘密的约定。
“如果您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您。”女孩开口说,“但和您的故事比起来,我的经历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事实上,我自己都不是很清楚,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是去年十月份的时候被教会隐秘学院要求退学的,退学的原因涉及到家族内一些隐私,也和现状无关,我不会告诉您。”
“退学后我没有去处,就打算四处走走,散散心,也想见识下家族之外,这个世界的真实模样。”
她的描述与她显露在外的心愿是一致的。
“十一月初的时候,我跟随旅行的商人,游历到了黑森林附近。那里有广袤的山脉和宽阔的林场。我的家族恰巧在那里拥有一片荒地,现在已经无人看守了。”
“我顺路去察看家族产业的时候,遇上了一群流浪者。”
女孩的语气平静而自然。
范默宁主教告诉她,“那是来自旧赫利亚的流亡者。”
“是啊。”你肯定最清楚那些是什么人。欧也妮真假掺半地编故事,“我去他们的营地中喝茶,受到了他们的热情接待,然后在篝火边听着音乐睡着了。”
女孩抿着嘴沉默片刻,重复说道,“我就那样睡着了。”
“你梦见了什么?”范默宁主教特意问道。
“不记得了。”帕吉特都回忆不起那颠倒错乱的梦境,在不知道具体药效前,欧也妮还是省点编造的力气,推说不记得比较好。这样更轻松也更靠谱。
“我甚至不知道我睡了多久。”
“我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差不多算是半身被埋在泥里,口焦舌干,饥肠辘辘。身上的财物也丢失了。”
“流浪者们的帐篷和营地都离奇失踪了,简直就像是某种乡野怪谈。”
“我那会儿心想,是不是被某位路过的高级法师捉弄了。如果是家族内有人想要谋害我……我不可能留下这半条命。”
“再往后,”欧也妮看向范默宁主教,“等我重新安置好自己后,我发现,我意外成为三级法师了。”
“就是这样,离奇,简单,又莫名其妙。”她苦笑起来,“我不知道该如何向外人解释。如果不是您刚刚展现的事物更加惊人,我绝对不会说出来让您嘲笑的。”
“您相信我吗?”她用同样的问句结束自己的故事。
范默宁主教沉吟着问道,“你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我一直在睡。”欧也妮摇摇头,又说,“家族的那块荒地里,或许藏着什么秘密。”
她故意说出错误的推测,“那里可能遗留着女神寄存在人间的神力,在危机关头,从流浪者们的刀锋下,拯救了身为家族后裔的我。”
“这个故事……”范默宁主教慢慢说,“实在是令我惊喜。”
“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能在更早的时间,与你相遇。”
我的心愿则恰恰相反。
欧也妮冷静地擡脸问,“为什么?像这样莫名其妙的遭遇,对您也有什么启发吗?”
“你有没有想过,你如今的力量,或许不是来自女神,”范默宁主教问道,“而是来自梦境?”
“我不记得我做过梦。”欧也妮否认。
“但凡精神脱离于物质界,则必会有梦,区别只在于,梦中无知无觉,或是有知有觉。”
“去年年底,我也去过黑森林。”范默宁主教说,“那是一个气息混乱的地方。”
去年年底。欧也妮心想,啧啧,比起人家的耐心,桑尼姐弟俩还是在现场蹲点蹲得不够久。
她口中问,“气息混乱?”
是指伊桑说过的,那晚的混战在隙壁上留下的复杂创口吗?
“人的精神会受到影响,会记得更多梦,也会梦得更深。”范默宁主教说,“就像在小康郡一样。”
“你离开黑森林前,没有感受到吗?”
没有。在黑森林期间,欧也妮的梦境一直被【安姆】紧紧地保护着。
但她想起来,进入小康郡后,没有与修普诺斯或【安姆】接触的那两个夜晚,她早上都赖床了。
在小康郡里,伊桑梦见的食物宇宙,和她独自梦到的绿野仙踪,梦境的规模和完整度也都很高。
“……那是什么现象?”欧也妮问。
“那是通往迷宫外的出口的锁,松动了。”
欧也妮看着范默宁主教。
伊桑的推测基本没错,主教认为“乐园”,认为脱离物质界的捷径,就藏在梦境的那个维度之中。
范默宁主教磨薄了小康郡与梦境世界的“隙壁”。
比起引发教会关注的昏睡症,这种手段的影响范围更大,更加无声无息。
“昏睡症究竟是怎么回事?”欧也妮再次发问。
“它令你想起了你在黑森林的莫名昏睡,”范默宁主教笑了,“所以你才想要调查此事。”
“我不否认这点。”欧也妮顺势接话。
“那么,因此晋升为三级法师的你,调查这种病症,是为了回避再次中招,还是——想要进一步获得力量?”
范默宁主教给出诱惑。
女孩冷静地说,“我必须先了解它,才能做出决定。”
范默宁主教擡起了手。天空中绚丽的奇景在慢慢失色,他收回了自己的法力与精神体。
“你是一个幸运的女孩。你或许曾经在梦中接触过更高维度的存在。那种印记可能仍留在你的精神上,尚未解除。”
“如果你信任我,我可以帮你再次进入那种深睡。我也希望你能够帮助我,彻底推开那扇对人类锁住的大门。”
“……昏睡症是您做的。”女孩用一种确信的口气称述。
“如果你在更早的时候来过小康郡,见过那些患者在那场昏睡前的样子,你就会知道,他们确实需要一场足够的休息。”
范默宁主教举例,“为家庭拼命工作不知疲累的父亲,永远无法解除对火灾梦魇的恐惧的虚弱者,沉浸在匠神协会技术中没日没夜透支身体的狂想徒,”他笑了笑,“当然,也还有为恋情所困、被心火灼烧的会计。”
“你见过康复后的他们,你觉得他们如今的精神状态怎么样?”
欧也妮想起了在诊所中聚众打牌,抱怨着不能尽早回家的那群病人。他们那会儿的精神确实很好。
修普诺斯看守着他们的梦境,他们未来的休息质量,在小康郡这样的地盘上会是最拔尖的一批。
“……您是想说,您的行为都出自好意。”
欧也妮当然不会相信这个说法,她没有从范默宁主教对史密斯夫妇和芳汀的命运安排中看出任何好意。
或许史密斯家族的车祸只是不幸的意外。或许主教真有办法,让乔治也像自己一样借新的躯壳转生还魂。或许主教认定可怜的芳汀,需要对史密斯先生那样的年长者移情。
但就像这场来去悄然的昏睡症一样,整个计划都出自范默宁主教对自身利益的渴求,也充斥着他对别人命运自以为是的看法和安排。
人们通常将其称为自私和伪善。
欧也妮并不讳言,自己或许也是与主教同一类型的人。但谁让她偏爱芳汀呢?
她对芳汀的命运有不一样的看法,从而对主教心生愤怒。
“那么,黑森林那件事呢?”欧也妮质问,“也是出自好意吗?”
“大胆的推测,”范默宁主教微笑,“孩子。”
“我想不出有什么阴谋以外的理由,让小康郡的主教亲自前往千里之外的黑森林,还是秘密出行。”欧也妮说,“本地的老人家说过,您成年后从未离开本地。”
范默宁主教并不奇怪欧也妮曾到处探听他的消息。若连这点准备都没做好,女孩也不会被他如此看重。
“无论你信不信,你在黑森林的遭遇,不在我的预计当中。”
范默宁主教说,“我确实曾有过一个计划。但那是许多年之前的事了,后来我觉得不太可行,就放手了。”
女孩怀疑困惑的目光,使他给出了理由,“世界外侧的黑暗中,或许潜伏着许多我们应该保留敬畏的事物。”
你也知道污染那玩意儿不能沾啊!
欧也妮差点没忍住从椅子上跳起来。
“在得知更多情报后,我也曾试图撤回那个计划,”范默宁主教遗憾地叹了口气,“但有些事情,一旦推动其运转了,就很难再停下来。”
“那群流浪者的决意,后来已与我无关。”
“我无法为你解答,你当时昏睡后,那里发生了什么。”
“令人欣慰的是,去年十二月我前往黑森林察看事件后果时,那里虽然残留着混乱的气息,却比我想象中平静。”
我谢谢你给我埋了个大坑。谢谢你还记得来看一眼后果。
差点丧生的欧也妮在内心痛骂,然后发出嘲讽。
——也谢谢你将成神的机会拱手让给了我。
对她心声一无所知的范默宁主教,以欣慰的神情看着她的法力光辉。
“我也没有想到,随手散播在那里的种子,能够意外地生根发芽。”
“您需要获得我的帮助。”女孩清醒地说道。这个条件使她的脸庞上浮现出一种自信的神采,“那种昏睡究竟是什么回事?”
范默宁主教欣赏着这种神采。
他可以迫使对方进入昏睡,就如对待其他居民一般。但主动的下潜比起漫无目的的漂浮,能够更快接近他想要到达的地点。
曾经失败的成神仪式,使他对亲身试验怀抱有更多的谨慎。而广撒网的普通人,成功几率又太低。
他很早前,就想要在精神更强大的法师中寻找合作对象了。欧也妮·格兰杰是意外闯来的奇迹,比他原本期望的,还要合适。
“更合适吗?”欧也妮轻声说道,“这就是您向丰穗城教会报告地方上的昏睡症,让他们派人过来调查的缘由。”
如果她没有出现,范默宁主教此刻的人选大概就是安塞尔。
范默宁主教甚至不用告知真实意图,只需要提供一点陷入昏睡的线索,巡游教士安塞尔一定乐意用自身去尝试梦境的解法。
他会在主教的引导下,完成主教想要的下潜。
范默宁主教没有否认欧也妮的推测。
关于范默宁主教的行动,和小康郡内发生的谜题,正在被一个个解开。
在向女孩直接展现了自己的力量和本体后,范默宁主教放心地向女孩解答所有的问题。他不需要隐瞒任何事,不担心女孩会做出任何不理智的反击或告密,甚至不担心女孩会选择逃跑。
力量的威慑,使他具备充足的耐心。
今早的这场摊牌很顺利,快要走到最后。
女孩总结现状,“你您可以控制我,但您更想要,与我‘合作’。”
“我不是安塞尔那样单纯的法师,您必须解答我的疑问,”她再次重申问题,“那种昏睡究竟是什么?是否会损伤躯体?”
“我以为,我先前已经告诉你答案了。”范默宁主教笑了起来。
“但凡精神脱离于物质界,则必会有梦。”
欧也妮不禁觉得滑稽。
主教用某种方法,将昏睡症患者们的精神踢出了物质界。修普诺斯就用正好相反的方法,将他们从梦境中又踢了回来。
“我先前在虚空中游历时,偶然发现了一种能够捕获的无形之物。”范默宁主教给出了详尽的解释,“它能附着于物质之上,被带回我们的现实。”
“如果它深入地接触到人类的躯壳,会短暂地将他的精神驱离于现实。”
是“空隙”中获得的某种媒介,而不是法术,难怪能够交由他人使用。
欧也妮暗暗松了口气,她很害怕眼前这个家伙在宣告神职失败后,依然获得了某种自行创建法术的能力。
这种担忧,就是她追问原理的缘由。幸好,除了主教对自己精神体的改造外,目前还没出现这方面的征兆。
“那么,你还有什么疑虑吗?”范默宁主教耐心地看着女孩,像是看着自己最宠爱的喜欢提问的好学生。
不可能成为对方信徒的三级法师欧也妮,面容上显现出犹豫的沉默神情,内心中则安静地计算着时间。
没有比光幕更可靠的报数存在了。
随着她的倒数走到了三、二、一……教堂上的钟声响起来了。
清脆的钟声回荡在晴空中,广场上的鸽子们在晨光中列阵飞翔。
主教缺席的早祷已经结束。
很快,散场的信徒们将重新回到广场。
范默宁主教从长椅上站起身来,没有因受到打扰而产生没有任何不悦,“你可以慢慢考虑,欧也妮。”
“安塞尔的列车是今晚出发。”欧也妮提醒对方这个行程,然后说道,“我会在今天结束前,下定决心。”
不是告知答案,而是下定决心。
因为她不可能给出第二种回答。
范默宁主教微微笑了起来,“不用那么着急。”
“但,我很期待。”
“哦,还有,”在离开前,主教又想了起来,“你的精神看起来很疲惫。”他关切地说道,“多注意休息。”
“我会的。”欧也妮回以微笑。
行动就在今晚。她会好好补足自己昨晚消耗的法力。
前期准备都已结束,最后一个白天,就是她留给自己休息的时光。
正午十二点钟的时候,小康郡的邮局外慢慢走来一个瘦脸的青年,他脸上挂着显眼的黑眼圈,因缺乏睡眠而走路摇摇晃晃。
他扶着小康郡的邮筒站了一会儿,打算离开。
短暂的逗留中,瘦脸芬奇借着身体的掩蔽将某个信封偷偷塞入了信箱口。
他没看见的是,那个信封没有掉入信箱,而是在离手的瞬间就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邮局对面的草地上,坐着一个长腿的吟游诗人,拿着纸笔写写划划,口中哼着不成调的旋律,似乎是在写新的乐谱。
他抓了抓头,终于放弃这项没有进展的工作,将那叠稿纸揉成一团塞入自己宽大的衣兜里。
没人发现那叠稿纸中夹带了一个突然出现的信封。
在小康郡中主动封禁了自己法力的伊桑,某根手指的指甲油在调配时添加了龙墨石的研磨粉末。
他嘴里嘟哝着“希望小欧给的法术管用”,将那片指甲在另一张稿纸上用力压了一下,一个准备好的零级法阵在他作为祭品献上的歌声中被顺利激发出来。
瘦脸芬奇站在信箱边,突然感到一阵茫然。
他不记得自己来邮局做什么。
瘦脸芬奇环视四周,行人匆匆路过,游人在草地上晒太阳,一位吟游诗人正在唱歌。
没有面熟的脸孔,没有任何异常之处。
瘦脸芬奇皱着眉努力回忆,想不起任何来此的目的。
身体很疲累,精神透着一种大行动完成后特有的兴奋和空虚。
可他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
瘦脸芬奇擡起手,看见自己的手指和掌根上沾了很多凌乱的墨迹。他刚给别人写过信,还是绘制了什么地图
他突然醒过神来,开始搜自己的兜。
兜里藏着一张纸条。
“为防遗忘,写给我自己——■■■■■。”
他能认出这是独属于他自己的潦草笔迹,纸条右下角看似无意溅上的墨点是他自己确认真伪的暗记。
瘦脸芬奇盯着那张纸条看了很久,现在他可以确定,自己遗忘了某些事情。
而且,在记忆消失前,他就预先猜到可能发生这种情况,还特地给自己留了字条。
然而,字条后面那部分字迹,他怎么都无法识别。
似乎有某种概念,从他的认知中被夺走了。
正午的日光使他感到一阵阵的眩晕。他用力地瞪着那张纸条,却什么都看不出来。
手指捏得太紧,纸条在不断抖动。他想,或许那后面半句本来就是空白。他可能没来得及写完那段留言。
出于谨慎,瘦脸芬奇没有请别人帮他读出字条。他有强烈的预感,那是没有用的,就像看不见那字句,他也听不清那句话语。
而且,他绝对不能让外人看见他自己都不知晓的秘密,不能暴露自己的弱点。
瘦脸芬奇深深吐了口气,将那张纸条揉碎后吃到了嘴里。
他吞咽一下,转身离开了。
瘦脸芬奇只记了一个名字,然而那也不是他该记得的东西
欺负坏人的坏妮妮~啧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