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静悄悄(1 / 2)
黎明静悄悄
范默宁主教来到广场,看到求见自己的小女孩,正安静地坐在前天那张长椅上。
欧也妮腰背挺直,却阖着双眼,像是在晨光中沉思冥想。
清晨的寒冷让女孩的面颊微微发白,不知她在这里等了多久。
微寒的春风吹拂着女孩柔软的鬓发,她的睫毛一动不动,几乎能挂住露珠。
范默宁主教简直疑心女孩是不是又坐在这里睡着了。
他刚走近,那睫毛就颤了颤,睁开了。
欧也妮·格兰杰没有起身,端坐在椅子上擡头,声音轻柔但语气保留,“早上好,主教。”
“早上好。”范默宁主教如先前那般,平易近人地在她身侧坐下。
“椅子上有露水。”欧也妮迟来的提醒没有发挥作用,她拿出了手帕。
“那不会对我们有所妨碍,不是吗?”范默宁主教靠在椅背上,意味深长地说道,“对我们来说,蒸发露水,就如拂去尘埃一样简单。”
“……您是法师。”天亮前的广场上没有其他游客,女孩垂眼放下手帕,没有使用隐语。
“是的。”范默宁主教坦然回答。
“您骗了我。”女孩用力抿着唇。
“我没有特意隐瞒,”范默宁主教笑着回应,“只是没有在你面前使用法术。”
他的语气依旧温和。可欧也妮听得懂言下之意——是无力察觉的那方,是没有用法术确认的那方,犯下了作为弱者的失误。
主教猜到了女孩想要如何辩驳。
施法者数目稀少,就像是水滴隐没在人海中,人生处世,不可能毫无缘故地用法术去试探每一个人。
主教在心底如此回答:但是,对亲近者也不加以鉴别,就是你的天真和不成熟。
——如果这份关系能够被称为亲密的话。
这段对话只存在于两人各自的思维之中。
他们对彼此已经有了足够的认识,能够想到对方的下一句。
女孩大抵也推演到了此处,高高地擡起头,没有否认。
欧也妮望着阴蓝的天空,说,“我在来小康郡的路上,曾听安塞尔教士说过,丰饶教会不能在当地派驻长期驻地的法师。”
这并非在解释自己被误导的缘由,而是质问,“您也向教会隐瞒了身份吗?”
“是啊。”范默宁主教笑着答道。
他没有用应付女孩的方式来应付教会。不是等待发现,而是刻意隐瞒。
“你背叛了丰饶教会。”欧也妮转头看着他,笃定地说道。她的红色瞳孔,映着格兰杰才会有的杰出光芒。
那是能被主教抓入手心的光芒。
此时的晨风很清爽,离早祷结束还有很长时间。
范默宁主教一点都不心急,他慢慢说道,“据我所知,你被教会内部记入黑名单时,身份还是二级法师。”
“你无法再参加丰饶教会内举办的任何仪式。”
“那么,三级法师欧也妮·格兰杰,这半年来,你究竟是参加了哪里的神见礼?”
“……你是想说,让我们互相保守秘密?”
一触碰到这个话题,女孩的语气像防备般变得尖锐。
“你也不过是三级法师,我并不怕你。”她先做声明。
“关于我当初是二级法师的信息,只可能出现在教会隐秘组的内部通报中。”
“你不仅隐藏了法师身份,还设法监测了信息网,偷看了以你的权限不该拆阅的机密文件——第二个秘密。”
“不,你会错意了,孩子。”范默宁主教摇头说,“我并非在威胁你。”
他知道女孩仍在认真聆听他的话语。
“我是想说,让我们来交换彼此的秘密。”
女孩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像先前那般闭上眼,如同冥想般,喃喃地出声,“……您先说。”
“当然。”范默宁主教像宠爱孩童般笑着颔首。
“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吧?”
女孩没有回答,没有拒绝。
范默宁主教放松闲散地靠在椅背上,仰面望着天空的启明星。
“故事很久远,你或许会听得有点茫然。但是,我太久没向人介绍过自己了,一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请给我一点耐心。”
从前有一位荒唐的国王,不务正业,不理朝政,终日沉迷在自己的爱好喜乐之中。
他也有长处,就是善于动脑筋,又双手灵巧。
他制造了让最轻的微风也能自动演奏出美妙复杂乐曲的排笛,制造了用蜡和羽毛粘起来的可以让人像鸟一样飞翔的轻巧羽翼,制造了当时最先进也最准确的星象仪。
他没有将这些宝物收藏在不见天日的库中,而是在都城举办展会,召集所有国民前来参观,向他们炫耀自己的智慧和手艺。
人们啧啧称赞这些绝世精品。只有一个小男孩站在那对蜡做的翅膀前哭泣。
国王问他,你是特别喜欢这件展品吗?
小男孩说,这里其他所有的宝物,对他来说都没有意义。
只有这双翅膀,能让他飞往边境,去寻找在前线作战、生死未卜的父亲。
他要将翅膀让给父亲,催父亲乘着风回来,救活在家中快饿死的病重母亲。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希望,这件翅膀对他来说,也没有意义。
巧运匠心的作品被人看作是没有意义。
国王站在小男孩面前沉默许久,说,那你们不能飞得太高,因为太阳会将蜡做的翅膀融化掉的。
他回到宫廷中,继续他的兴趣与发明。
他制作了能自动看护病人的木偶仆役,发明了让农民们更加轻松的耧车、翻车与筒车,他前往边境指导建设了固若磐石的要塞。
等他的国家越来越繁荣强大后,他再次举办了自己的作品展。
他邀请众神前来,说要将自己最精彩的作品,那座能自动奏乐的排笛,那些能跳舞的纸人偶,和世界上最精巧的星象仪,进献给诸位神明。
那个时候,神明还未遁离人世,活跃在大地上,祂们和祂们的使者欣然受邀前来。
国王在宴会上讲述了自己的这段故事,询问众神,他如今的作品究竟有没有意义。
众神给予了认可。
于是国王被接纳为祂们的一员,成为了新的神明。
“我不明白。”女孩说道。
“您是想说,您真正信仰的,其实是匠神吗?”
范默宁主教的故事,听起来像是个童话。【安姆】曾经告诉过欧也妮,关于皮格马利翁的事迹。
祂对皮格马利翁成神仪式的简单描述里,没有这么多剧情和细节,只提到了威胁、诱骗和算计。
倒也正常,童话总是不合常理。
任何威胁、诱骗和算计的复杂故事,最后听起来都可能像个童话。
“不。”范默宁主教摇头说道,“我要说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一群人在黑暗的迷宫中摸索出口。
他们向神明借来烛火,照亮自己走过的角落。
他们耗费数代人,数十代人的心血,用穷举法编纂了厚厚的地图册。
但是迷宫浩瀚得没有边境,又似乎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变化,他们始终没有找到出外的道路。
神明赐予的烛火,是他们唯一能照明的工具。如果有朝燃尽,他们将消失在暗黑之中。
他们利用神明的火种来制作工具,制造了用在黑暗中遥遥传讯的笛子,制作了能让他们飞起来更快探索的羽翼,制造了模拟迷宫变化规律的沙盘。
但是笛子的声响有限,羽翼飞不过迷宫的天花板,沙盘的模型演算总是会失败坍塌。
他们宽慰自己,没关系的,只要走的越来越远,只要技术继续进步,终有一天他们会发明更加完美的工具。
他们中的一个人,在某天读到了那位国王的故事。
他擡头看着黑暗的天花板,心想,这些发明是有意义的吗?
神明的火种快要燃尽了。但是同伴们点燃自己的心灵,为他照耀了新的光明。
原来,那种火光并非神明特有的恩赐。
如果所有人都能发出那种光亮,那么黑暗就不再是黑暗,迷宫将会成为厅堂。
他想要带领同伴们前往那样的未来。
他向亲近的友人宣教,可友人惧怕那种新的火光。
太微弱了。他握着手中新生的火焰,心想,我要收集点燃更多的火,才能让大家都看清这全新的希望。
他四处行走,收集,然后在某天突然发现了迷宫的出口。
神明的火焰是骗人的,只有他手中那束火焰,才能照出那些出口。
出口很多,密密麻麻,一直就藏在他们的身边。
但是,那些出口被人锁上了。
有先出去的人,占据了迷宫外的花园,用身躯堵住了那些出口。
他已经不再执着于外面的花园了,他更想带领众人发现自身的光亮。他必须点燃一把醒目、巨大的火炬。
他擡头往上看去,看见了当初那位国王登上的楼梯。如果他能走上二楼,整个迷宫都能看见他的火焰。
于是他像那位国王一般,邀请来所有神明。
那些神明在他的火焰映照下,在墙壁上投射出丑怪恐惧的影子。过去的那位国王也身处其中。
他阐述他的观点,询问,让所有人都在黑暗中点亮火炬的想法,是有意义的吗?
神明说,你不可登上二楼。
“为什么?”女孩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睛,看着他问道。
“是啊,为什么呢?”范默宁主教反问。
或许,神明的言行从头到尾都是虚伪的。
或许,二楼早已经满员,遍布着不该让他登临接触的危险。
或许,就连神明都畏惧他想象中的连天烈焰,怕他烧毁了迷宫,烧毁了楼梯,烧毁了二楼。
他的同伴排斥害怕他的火焰。他离开了过去的群体,在黑暗的迷宫中独自徘徊。
他不再寻找迷宫的变化规律和地形。
他只想专心地研究自己的火焰,研究那些神明的火焰,在黑暗中寻找不被堵住的出口,或者下一个楼梯口。
“你为何要选择成为丰饶教会的主教?”欧也妮问。
“我可以不是主教。”范默宁诚实地回答,“只不过,我们在漆黑的迷宫中意外相遇时,我恰巧身处在这里。”
“你见过丰饶女神吗?”欧也妮故意问,“祂长什么模样?影子也很丑怪吗?”
范默宁主教沉默片刻,然后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不可妄言。”
欧也妮努力忍住自己的嘲笑。
她面色哀怜地垂下了眼,“如果神明不值得信赖,我们该何去何从?”
范默宁主教知道这个充满智慧的女孩并不像表现出来得这般柔弱。
他不会拆穿这种小伎俩,因为它奏效了。
这种伎俩和女孩的表现本身,一样惹人怜爱。
朝阳已经升起来了,金色的晨光层层折射在教会的屋顶和广场的台阶上,泛起金红色的光辉,映得天空发亮。
早祷还没结束。
寂静的广场上渐渐有了行人。他们看见主教的身影,没人敢过来打扰。
在这偏僻的角落里,范默宁主教的笑容温和起来,“你想看看火炬吗?”
在女孩鲜红色瞳孔的注视中,他解放了自己的精神。
“……这是什么?”女孩的声音在晨风中发颤。
“是我的精神。”
广场上的行人们也在仰望同样的蓝天,他们眼中天空清澈,朝日鲜活。
但施法者眼中是完全不同的景象。
被释放的法力光辉,规模浩大,光华璀璨,遮蔽了教会上方的整片天空。
那不是法术,只是单纯释放出来的法力波动,用于为某样事物着色,在施法者的视野中标识出那件他们本该看不见的事物。
别离之神能看清法力所依附之物,是的,那是“范默宁主教”的精神体。
欧也妮在宣告神职后创建的第一个法术,就是帮助畸变的赫利亚人,分离他们精神被污染的部分。
后来的游历中,她不断帮人们告别痛苦,割除记忆。
她实在是太熟悉人类的精神体了。那像是一团团散发着光晕的模糊物质,存在于她能看见,却只能用特殊法术去触碰的维度。
范默宁主教的精神,过去在她的视野里似乎也不算太特别,只不过看上去光晕更浓郁,结构更紧密牢固。
别离之神无法在未破除对方防护的情况下用光幕去解析。
此刻,范默宁主教将自己的精神体彻底展开了。这种没有厚薄的非物质,其收纳折叠程度远超过欧也妮的想象。
精神的强度决定了其容纳力量的极限。
欧也妮早就判断出了对方有多强大。
但当范默宁主教直观地展现其精神全貌时,还是令欧也妮感受到震撼。
主教并不想吓唬欧也妮,用法力标注着色的部分只有教会上方天空的部分。
而别离之神能看到,展开的精神体几乎铺展到她视野的边际,层层叠叠地笼罩着整个小康郡。
三级法师欧也妮将自己的目光投注在对方用法力标识出来的区域中。她所扮演的女孩,在此时应该能意识到,对方的法力远不止检测法术标出的三级水准。
女孩用敬畏的语气说出对方想要听见的话语,“人类的精神,原来是这个模样的吗?”
摇曳着,流荡着,在朦胧的光雾中闪烁着一些奇迹般的光点或亮区。
——像是一群密密麻麻漂浮在空中的巨型水母。
“那是我的情绪,我的记忆,我的思维。”范默宁主教的躯壳转向欧也妮,“我的本体。”
女孩出神地望着天空上奇异的景象,久久说不出话来。
风吹拂她的长发,面容是静止的,眼中倒映着常人无法看见的光芒。
她内心在想,所以,这就是“领路人”能在死后复活的秘密。
他用某种方法,让精神成为自己寄托一切的本体,能够主动脱离躯壳,并更换这种临时载体。
若长期失去躯壳,他的精神体能维持多久不消散呢?
针对这种能力,又要怎样攻击才能奏效?
欧也妮本能地开始分析。别离之神擅长分解精神,对其是有特殊攻击加成的,就是力量差距太大。完美的攻略者,在战前还得替队友考虑技能搭配,并充分计算环境因素。
岩石冰冻火烧这种本质还是物理攻击的法术,对精神肯定是不起作用的。
无形之刃这类被当成基础计量单位的法术,应该能造成有效打击,但规模太小。
不知道桑尼伊桑他们在空间法术是否能拼得过对方。那个大法阵和除草机般的工具能发挥作用吗?要是那架工具是特攻型号的吸尘器,能将主教的精神嗖嗖嗖收集起来扫除掉就好了。
欧也妮渐渐陷入了无聊的幻想。
在合理“震惊”了足够时间后,欧也妮回归到角色中,让自己轻声自语,“我也能够拥有这样强大的精神吗?”
能回答她提问的对象,位于天幕之上,也位于她身旁。
范默宁主教用人类的躯壳发问,“你相信我吗?”
假装入伙的关键时刻到来了。
在博取主教信任的过程中,欧也妮面临的最大难题是,她不可能成为范默宁主教的信徒。
她不害怕和范默宁主教的近距离接触,因为她如今明面上的心愿是“欧也妮想要看清这个世界”,不惧任何来自神明或伪神的窥探。
只有信徒这种身份,她无法伪装。
她要靠近范默宁主教,又必须为自己设下合理的门槛。
在这个将要顺理成章交付信仰的关键时刻,女孩突然眨了眨眼,像是回神的人偶般,她说,“昏睡症是怎么回事?”
这个话题起得很突兀,却十足的理性。
“你没有被眼前的力量蒙蔽双眼,冲昏头脑。”范默宁主教笑了起来。
“你看见了这样的力量,还能冷静地复盘过往,追溯真相,想到新的可能。很好。”
“保持渴望,保持怀疑。”女孩的声音没有起伏,“那天午休时,我们聊过这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