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神（2 / 2）
在过去，奥菲利亚的行动曾经赢得过欧也妮的尊重和友好。
欧也妮可以轻易地收回这份感情，但还不打算这么武断。
“这是一次意料之外的相遇，但我很高兴见到你仍安好。”欧也妮说道。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奥菲利亚摇头说道。
在掌握到足够的信息前，站在随时可能冲突的立场上，欧也妮不会为自己的擅闯道歉，也不急着表现出进一步的敌意。
她平静而坦然地回答奥菲利亚先前的问题，“我出现在这里，只是出于好奇。”
奥菲利亚自然知道一位法师对此地的好奇心在哪个方面。
对待这个意外出现的调查者，她神情纠结，戒备犹在，但表情里唯独没有心虚。
无论佩斯之石为何被运来此处，工房中又在进行何种研究，至少，以女工匠的道德标准来说，整件事情不存在愧对外界之处。
欧也妮立即得出了这个结论。
她为此稍稍放缓了对这座工房的看法和态度。
在塞西莉娅眼中，幻象从未生效，欧也妮一直安稳地站在自己身边。
她困惑于女工匠的表现，试探地问，“奥菲利亚？你们也互相认识……是曾有过什么不睦吗？”
奥菲利亚想到工房外的情形，不知该如何回答，也同样困惑于塞西莉娅的表现。
贵族少女似乎还不了解自身的处境。女工匠的手仍握在兜中，神色稍稍放松，谨慎地向她确认，“这里发生了什么？”
“我刚刚在这里遇到了欧也妮，我们聊了会天。”
塞西莉亚大方地答道。
“我看见。”
塞西莉娅恳求地说，“奥菲利亚，你能暂且放下其他事情，为我们讲解一番吗？”
欧也妮不由看了塞西莉娅一眼，暂时接受这份明面上的好意。
试图劝和的塞西莉亚，神色天真得像是想要修复心爱玩具熊的女孩。
很难有人违逆这样的请求。
奥菲利亚沉默半秒，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道，“如果你们想听。”
她走到玻璃窗前，看向下方的车间。
工房内正在发生的事件，没有对隔壁车间的生产造成任何影响。
工人们毫不知情，才能避免惊动玻璃墙后可能存在的不轨者，这是特意的布置。
如常运转的车间，倒真的很适合做一场临时的讲解。
奥利菲亚整理一下思路，当真为两位来客介绍起了此间的工艺流程和生产情况。
塞西莉娅真诚地向欧也妮微笑，随后如愿以偿地投入到这场特殊的参观中，不时向女工匠发问。
贵族少女自称的对机械有所兴趣了解，并非虚言。
她确实已理解了车间内机械生产的大致运行原理，提问不算深奥，但也言之有物。
在她的引导下，奥菲利亚渐渐收不住话题，越讲越深入。
女工匠偶尔想起当下的境地，才会担忧怀疑地瞄一眼欧也妮，以为法师对她讲解的内容不会太感兴趣。
事实上她低估了自己的解说，欧也妮听得津津有味。
奥菲利亚的讲解确实值得称道。只有心怀热忱，才能将此间的事物描述得精彩有趣。
聆听这样一场讲解，并非欧也妮来此地的本意和目的。
但她很乐意临时添上这个行程。
这间工厂来之不易。
奥菲利亚在过去曾对欧也妮说过，不能推广普及民用的技术，就只是奇技淫巧。
可那未必是匠神协会内的共识。
直到此刻，听见奥菲利亚说起打造这座工厂的艰辛，欧也妮才得以从侧面推断出，一直以来，匠神协会的那些技术积累，对其中法阵部分的依赖究竟有多深。
应着工厂主的特殊建设要求，一点点将匠神协会习惯赐福的那些“神恩”剥离掉的历程，就像是要残疾者抛掉拐杖，重新学习走路。
工匠们以为自己已有足够的技术储备，真到做的时候，才发现摈弃掉方便好用的法阵后，各种奇奇怪怪的问题都在冒头，不是简单地更换部件东拼西凑就能解决的。
工匠们过去在研发纯机械车时做过类似的工作，已吃过不少的苦头，最后拿出来卖给凡民的成品，在性能和安全上做了大量的减法。
一间规模庞大、功能需求复杂的大型工厂，难度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他们在研发中遇到的问题越累积越多，最后几乎是彻底推翻原本设计，要重新构思，在已知的原理上重新发明一遍技术，得出几乎全新的造物。
——抛弃掉所有法阵的造物。
与匠神协会那些“成熟”的技术相比，是无比笨拙、缺乏效率、不稳定的巨物。
欧也妮在参观时已有所察觉，奥菲利亚的讲述则更加清晰具体。
在工厂建成后，奥菲利亚不得不带着她的技术组长期驻扎在这里，随时准备处理突发事故，发现并解决故障问题。
工厂历经了数十次大大小小的停工，不断改进着工序和设施。直到整整半年后，运行才慢慢稳定下来，事故率逐渐降低。
若不计那巨额的前期投入和试错成本，这种“新型”技术目前也仅仅达到了匠神协会出售的“成熟”技术三分之二的水平，且生产安全和工业污染问题始终严重。
这样的付出，就像是在电力普及的条件下坚持使用煤气灯一样蠢笨得可笑。
毕竟，在这个有着非凡力量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手段比魔法更加方便快捷。
那些遥远的古代神祇早就发现了，如果人类跪下祈求就能获得一切，他们就不会再发展进步。
幸好，神明们后来的主动避世和人类自身的好奇追求，依旧推动着人类缓步向前。
匠神协会在大地上的繁荣昌盛，似乎能够指引人类踏上另一条兴盛的道路。
可是，如果技术无法在与法术分离后独自运作，那么所谓的科技，也不过是换了种复杂玩法的祈祷。
但谁会去推动纯粹的科技呢？
与法术相比，其他技术显得那么笨拙低效。
稻草人税、工厂内运作的法阵、贵族佩戴的法器……在这个异世界里，神明看似高居天上，远离尘世，其恩惠又无孔不入地渗透到人间。
越是在人世间拥有力量、财富和特权的人，就越能享受并利用这种神明的恩赐。无论他们是否了解其实情和来源。
他们中有谁会主动摈弃这么方便好用的能源？
就连欧也妮也默许芳汀去购买来自匠神协会的技术与配套法阵。
无论这座工厂摒弃了所有法阵的原因，是哪位工厂主或工匠的独特兴趣爱好，还是在失魔领域内受限导致的被迫思考，其成果本身都值得赞叹。
因为，与纯粹的人力相比，这座工厂的生产能力和产品质量已算得上是惊人的奇迹。
这是人类成功完成的一小步独立行走，是人类在未来也能仅靠自身力量不断复现的工业奇迹。
于是，在塞西莉娅询问感受时，欧也妮微微点头，给出评价，“值得赞许。”
塞西莉娅无疑也喜欢这次参观的内容，她的双眸因欧也妮的认同而发出喜悦的光。
这座工厂是一单出资者不得不到处拉赞助的亏损生意，是她这样的爱好者眼中新鲜有趣的机械艺术，甚至在女工匠那里，可能都只是一项领命而行的特殊工作。
但无论其意义是否明确，如此艰难才完成的作品，其诞生历程和结果，都会将某种胜利的喜悦种植在观者的心中。
此地灼热的空气使塞西莉娅面色酡红。
她似乎有许多话想要与兴趣相投的欧也妮讨论，眼波潋滟不定，最终却止于羞赧，再度提出了在参观结束后共进午餐的邀约。
“参观还未结束。”欧也妮缓缓摇头。
临时的插曲没有让她忘掉自己最初的来意，她看向奥菲利亚，平和地说道，“你还未向我介绍最重要的工房。”
自由之石与工房实验的核心话题被再度触及。
奥菲利亚面色凝重，现出为难之色。
若欧也妮不再追问，她可以顺着塞西莉娅的心意，将欧也妮当做受邀的参观者，和平地结束掉整件事情。
但若欧也妮坚持探究……
先前讲解时，奥菲利亚已刻意调整站位，隔开了两位参观者，卫护在塞西莉娅的身前。
此地无法使用法术，她配备着相应的机械武器，在平等条件下原本该有绝对的胜算。
——可欧也妮能够在工房中隐去身形、击倒守卫，也展现出了匪夷所思的能力。
奥菲利亚紧抿着唇，做好了最坏的准备，然后坦诚回答，“我不愿意欺骗你，可这并非我个人的事情。”
此时，她回头看了眼似乎置身事外的贵族少女。
隐秘法则或许使匠神协会的法师更难在此开口。
“我不能说。”
欧也妮比她所想的要宽容。
奥利菲亚用来探测法力能级的仪器在这片领域中失效了，她只能认真地观看着欧也妮周身浓郁的神光，无法计数，但能够看清流向。
稳定而平和，没有构建法阵的趋势。
擅闯的外来者没有动用任何手段来逼问，转而问起了其他问题，“你对麦田的收成有所了解吗，奥菲利亚？”
“不甚了解。”女工匠谨慎地答道，“那非我所长。”
“麦田的收成如何？”
塞西莉娅试图缓和两人间的氛围，“我进小康郡前曾看见城外麦野辽阔、遍地金黄，似乎是丰收景象。”
“风调雨顺，丰饶庇佑，自然能丰收足实。”欧也妮说道。
丰饶二字使得奥菲利亚面色微变，还不等她想清欧也妮的立场，又听见对方说道，“然而今秋，小康郡外三十里内的麦田，产量较往日、较周边都略低。”
奥菲利亚反应极快，神色震动，“他们的稻草人出了问题？”
“三十里、三十里……”
她喃喃念道，又追问，“具体情况和数据如何？”
这表现不像是演戏。看来工匠在过去对农桑确实漠不关心，才未察觉小康郡外麦野的异状。
“具体数据不在我这里。”欧也妮答道。
奥利菲亚这才从研究中回过神来，“……我知道了。”
她思忖片刻，上前对欧也妮说道，“如果你是为此前来，我们稍后会给丰饶教会一个说法。”
在官方说辞出台前，奥菲利亚不能道歉，不能承认错误。她只能隐晦地解释和恳求，“此事也在我们的预料之外。我只能说，麦田产量受损，绝非我们愿见的事情。”
“我们会尽量让事件达成圆满的结果。”
奥菲利亚依旧不肯提及他们研究的具体内容。
可欧也妮已从她的反应中知晓了，法力震荡波确实与他们的研究有关。
而且，这项研究并非有意针对丰饶教会的设施，不是以农业来作为争夺信仰的威胁手段。
欧也妮不在意工匠们会给安塞尔怎样的说法，“我不是为丰饶教会前来。”
“我说过了，我来此只为好奇。”
虽说好奇心尚未完全满足，但情报到此已经足够。
欧也妮很遗憾没有什么隐藏的势力来刻意针对和打压丰饶教会。
但无论主观意图如何，具备威胁能力的事物，就是实实在在的威胁。
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她没有强人所难地追问佩斯之石，而是抛出了另一个问题，“你认为，教会与协会之间是怎么样的关系？”
这个问题她曾拿来问过安塞尔，自然也想知道奥菲利亚的答案。
奥菲利亚沉默半晌后，“我只关注自己的工作。”
她疲倦地说道，“我无法代表协会。”
“你不该问她呀。”一旁的塞西莉娅突然说，“教会和协会都只是侍奉神明的信徒。他们之间的关系从来不取决于自身，而取决于神明，不是吗？”
少女目光清澈，望着欧也妮说道，“我们只是人类而已。神明的态度才至关重要。”
“这就是你们的回答。”
欧也妮颔首说道，“我知道了。”
别离与回归之神的目光，依次逡巡过玻璃窗后的机械车间，女工匠，观光的贵族少女，被机械缸固定住的佩斯之石。
最后落回到塞西莉娅的身上。
贵族少女单薄的身躯，因难以承受这样的凝视而微微颤抖，然后听见对方的声音。
“若有下次见面，我大概会听到不同的答案吧？”
神明的声音非常温和，塞西莉娅还来不及回答，就见到欧也妮信手整理自己肩头的斗篷。
浓厚的夜色遮掩了星光，随即从眼前消失了。
无论是持有佩斯徽记的贵族少女，还是拥有法术视野的女工匠，都再也无法在这座工房中找着欧也妮的身影。
奥菲利亚没有吭声，从口袋中拿出一个表盘，盘中的指针纹丝不动。
“无法观测，但我想，她应该已经离开了。”
女工匠不怎么确定地说道，她的语气有些受挫，“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
目睹了这样离奇的景象，身为普通人的塞西莉娅却表现得异常镇定，“这很正常。不用在意那些，奥菲利亚，先将手给我。”
奥菲利亚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去扶住塞西莉娅。
塞西莉娅站得端正，但将半身的重量都托到了工匠手中，手掌心的汗水已经湿透了手套。
奥菲利亚想要说话，塞西莉娅却摇了摇头。女工匠立即噤声，担忧地看着好友。
塞西莉娅的周身依旧弥漫着淡淡的玫瑰馨香。
此地无法使用法术，正是这种有着极强渗透力的特殊香料，触发了奥利菲亚设置在附近的机械探测鼠。
机械探测鼠带着奥利菲亚来到法术失效区域的边缘后，就不再运作。
奥利菲亚匆匆赶到工房，虽已尽全力，仍自责来得太迟，让好友受到了惊吓。
塞西莉娅闭着眼睛，慢慢复盘了刚刚的所有事情经过和对话。
完毕后才长吐一口气，“唉，我刚刚可能是真吓懵了。”
“她在的时候我竟然还能若无其事！”她擡头时已恢复了笑颜，“等她走了，反倒开始紧张，都有些站不稳了。”
“殿下，”奥菲利亚劝诫道，“您不该独自来这里的。”
塞西莉娅转头望向自由之石，“对我这种没有力量的人来说，没有法术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自省道，“但果然，万事都有例外之处。”
奥菲利亚摇头说，“您有着与我们不同的力量。”
塞西莉亚笑着轻拍女工匠的手，随后抽回自己的手掌，她已重新站稳身体，“外面的情况如何？”
“您的侍卫被击晕了。暂未发现其他异状。”
奥菲利亚汇报。
“只是击晕吗？”塞西莉娅颇有些意外的欣喜。
“虽说我已在接触中大致了解她的为人……可这位神明，比我想得还要更加温柔啊。”
“神明？”奥菲利亚惊道。
“是呀。”塞西莉娅好笑地看着好友的反应，缓缓念道，“欧也妮·格兰杰，新赫利亚的启明星。”
这场意外的会面使少女心有余悸，“这就是神明的奇妙能力吗？祂竟然在我做好见祂的准备前，就先降临到了我的眼前。”
“啊，对了，我原该看不见她吗？”
“她大约是用幻象法术遮掩了自己的身形。”奥菲利亚回答。
“幻象啊，”塞西莉娅隔着衣物按住自己的饰物，“原来是错在这里。”
“是我的错。”奥菲利亚低头说道，“是我没能察觉到自由之石对外的影响，才引来了丰饶教会和她的关注。”
“佩斯。”塞西莉娅纠正道。
“什么？”
塞西莉娅走到栏杆边，望着机械缸中的巨石，“以后就叫它佩斯吧。”
她笑了笑，“是她刚刚告诉我的。”
“没有任何事能尽在掌握之中。”
“试错也是通往成功的一环，这可是你告诉我的，奥菲利亚。”塞西莉娅看向好友。
“和我说说你过去与她相识的往事吧。”
“我竟然在还未做好万全准备的情况下见到了她。”
“下次不会再这样了。”
塞西莉娅想起神明离开前最后的问句，微笑起来，“下次，我会给祂其他的答案。”
【妮妮就这么离开吗？】
另一边，【安姆】疑惑地问道，祂原以为欧也妮会留得更久些。她很少回绝外人热情的邀约。
“你觉得塞西莉娅待我如何？”欧也妮问。
【安姆】想了想这位贵族少女的表现，【她喜欢妮妮？】
“不，”欧也妮不觉笑了起来，“她怕我。”
安塞尔在过去曾经拆穿过她同样的伪装。
时过境迁。
欧也妮已许久没有再直面过范默宁主教那样需要细心对待的对象。她自己倒是成了让外人敬畏交加的神明。
想来竟然觉得有些奇妙。
欧也妮也不是什么事都要插手牢牢把控，这次牵扯进来仅是因为安塞尔的请求。
该确认的事情，她都已了解。
塞西莉娅让她隐隐想起了自己的过去。
再在工厂逗留下去，那位与自己多少有几分相似的少女，大约也能撑住，但会感到加倍的压力吧？
欧也妮愿意给对方留出几分余地。
她从工房离开的法术是在伊甸神系的瞬移法术上改进而来的。
伊甸神系的法术大多借助“空隙”来实现，不需要现实世界中点对点的法力连接。
只要能在屏障内成功施法，她就能成功抵达预定的地点。
欧也妮靠着这个直接离开了失魔领域。
尚未走出几步路，一张随风而来的信封落到了欧也妮的手中。
没有字迹，但欧也妮能辨认出缘分之线的来源。
安塞尔？
过去的数年间，巡游教士可从未主动来信。
如今在小康郡重逢后，他们才有了更多联系的理由。
这信封或许在失魔领域外静候已久。
欧也妮不会大意地对待安塞尔的来信。
她循着缘分的指引一路走出工厂——安塞尔此刻仍身处丰饶教会之内。
欧也妮从未真心敬畏丰饶教会的规则。
她毫不犹豫地隐去身形，踏入庄严的建筑之中。
教士们忙碌地在走廊上来来往往，欧也妮与他们擦肩而过，终于找到了刚从房中换衣出来的安塞尔。
巡游教士已熬夜多日，仍未休息。他换上了一身整洁的衣物，眉目间的疲惫却更为突显。
“你还不休息？”
欧也妮现身问道。
别离之神的法术能够让人失去睡意，却无法补充精力，对安塞尔这种过度消耗的状态可没什么好用处。
巡游教士看见本不该出现在教会内的格兰杰，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他说，“小康郡教会临时接到通知，有位重要人物前来此地，我要陪同他们接待。”
“要迎接大人物？”
欧也妮顺手替安塞尔消除掉黑眼圈，挑眉问道，“谁？”
“我正要告知您。”安塞尔望着欧也妮，说出来者的名字。
“是道林·格兰杰。”
差点写不完这章，一大早起来死亡冲刺，终于赶在12点前搞定了（骄傲挺胸
再次挨个抱抱鼓励我的小天使们，爱你们！
下周末不见不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