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神（1 / 2）
遇神
贵族少女并非法师，却能看穿欧也妮身披的幻象，可她将欧也妮误解为同样是来访工厂的贵客。
这是很好的台阶，但欧也妮没有顺着贵族少女的话题往下编造身份。
她不惮显露自己不请自来的身份，直截了当地问，“你看得见我？”
“我不该看见您吗？”
贵族少女的面容上浮出疑惑。
但她很快就像是在宴会上遇到了愉快的玩笑，顺从地说道，“难道您其实是仙灵，或美丽的幽魂？”
纵有鬼魂来到此地，大概也会在此地的法则下，被磨灭掉非自然的力量。
贵族少女在玩笑时似乎不知道这一点。
她望着欧也妮斗篷下露出来的如同星光般的衣裙，适当地流露出歆羡和仰慕的神色。
欧也妮平静的神色使贵族少女逐渐收敛了笑意。
她困惑烦恼地思索片刻，突然如梦初醒，“难道是因为这个？”
她从高领内掏出一个贴身的坠饰，“这是我出生时母亲送给我的礼物。她说，只要佩戴着这个，就能破除迷妄，看见一切的真实。”
贵族少女喃喃自语，“它真具有不同凡响的作用？”
她望着欧也妮斗篷下那星光般的衣裙，流露出敬畏和仰慕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您真的是路过此地的仙灵？”
出自隐秘界的饰物？
按理来说，所有进入此地的法器都会失去效用。
欧也妮认真观察那个坠饰。
这件坠饰仍在运作吗？不，它周身能量黯淡。
——除非它像【安姆】一般身具灵智，将所有法力深藏于内部。
可哪怕在别离与回归之神的视野中，这件饰物也未显现出特别的缘分，仿佛是世间最普通不过的金属与顽石。
做工精致的金器上镶嵌着一颗与之不相衬的劣玉。
玉石色泽浑浊，质地粗糙，唯有造型流畅，像五道形态各异的胖云纹翻滚缠绕着彼此。
【我知道了！】
【安姆】突然说道，【这是调谐之神佩斯的徽记！】
调谐之神佩斯？
欧也妮过去未曾听起过。
这位神明的神职听上去没什么攻击性。
但欧也妮知道，名义与做法往往是两回事。
“祂是怎样的神明？祂的信仰仍流传于世？”
她与戒指的交谈不会落入到贵族少女的耳中。
【难说，祂的时代太古老了。】
【安姆】传递过来的信息中莫名带着几分歉意的情绪。
【祂的相关信息很少被引用到，若指向模糊的话，祂在我的思考中被检索到的优先级极低。】
【直到刚刚见到这个图案，我才想起来。】
【安姆】会特地解释，就说明在更早之前，欧也妮已经见过了与调谐之神佩斯相关的线索，可【安姆】当时未能形成相应联想。
【安姆】很是自惭。
这没什么。
【安姆】的思考程序，与人类的回忆模式倒也有颇多相类之处。
欧也妮并不苛责，她温和地问，“你想起了什么？”
【我没有见过祂，只在吾神的数据库里见到过部分信息。】
【安姆】立即向欧也妮报告。
【那也是位从人类英雄中诞生的神明。据说他在还是人类的时候，见闻广博，待人宽和。】
【佩斯宣称自己是调谐之神，将包容所有人类的想法，达成万物的和解共识。】
【可妳也知道，神职所宣告的只是理想，成神后才会在选定的道路上前进。】
欧也妮确实知道这点。
成神的那一刻，只是新旅途的起点。
【大多数凡人成为神明后，没能走完自己宣告的路程。】
欧也妮也猜得到这点。
神明间的路途是交错冲突的。并非所有神都能实现理想。
甚至有些理想，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彻底实现的可能。
欧也妮在宣告成为别离之神时，只针对特定的事物按需求索，可从未打算肆意散播恩赐，让别离与决裂充斥于整个世间。
调谐之神想要达成万物和解，祂究竟想要以什么方式来实现呢？
可以得知的是，祂至今仍未成功。
若理想无法贯彻，大多数会选择变通，离开既定的道路。
可偶尔也会有人在道中碰壁后，固执地与之僵持到永恒。
调谐之神没有在普遍为人知的历史中留下姓名。
【吾神记录了祂的数据，是因为佩斯尚活跃于世间时，曾主动找过吾神。】
【安姆】将那部分数据传输给欧也妮的光幕终端，同时快速地简要介绍信息。
【佩希请求吾神允许祂进入梦境，是为了探寻人类藏在梦境中的真实内心和虚假幻想。】
【祂说，唯有认知，方可理解。】
【吾神答应了祂。】
【佩斯在众生的梦境中待了数百年。吾神并未随时关注祂的历程，也未特意留档。】
【吾神只记录了佩斯的道别。】
【调谐之神在离开前感谢了吾神的恩赐，说祂的困惑仍未得到解答，将重新回到人间探索，继续祂那场以理解万物为终点的旅程。】
【之后，吾神没有再遇到过祂。】
【在漫长岁月中消失掉的神明太多了，调谐之神不算太特殊。】
欧也妮让光幕终端分析数据，将调谐之神拜访与道别的两段影像播放出来。
那位神明在拜谒时间与梦境之主时仍是人身。
不知祂对自身进行了何等改造，身材面貌兼具了高矮胖瘦男女老少美丑等不同特征。
祂明明公正地融合了所有类型的特质，整体形象却是无法被任何一类常人接受的恐怖怪异。
梦境的历练，无疑改变了调谐之神。
当祂前来向时间与梦境之主道别时，祂的躯壳终于变得完整和谐，只是，无法恒常。
祂的形象不断流转变换，时喜时悲，含笑带怒。
祂甚至不将自己的形体局限于人类，草木鸟兽，风火水石，瞬息万变。
调谐之神不再强行融合万物特质，而是试图以变化来包容。
而祂以变化一途回归现实后，就再未与时间与梦境之主有过交集。
【吾神后来得到了一些传闻消息，随手补录在了这段记录之后。】
【其中就包括后来调谐之神在人世间留下的徽记图案，这种百变衔尾云纹。】
【若祂的神力还在的话，这种徽记应当是会不断转变形态并首尾流转的。】
贵族少女所持的饰物，明显已是不会变化的死物。
否则，她不会到此刻，才半信半疑地想起它的效用。
“祂陨落了？”欧也妮看着没有任何特殊缘分印记的佩斯徽记，问道。
【没有确切的消息。】
【只是，据说调谐之神放弃思想意识，成为了一块……石头。】
欧也妮下意识地侧头，看向平台的栏杆下方，机械巨缸中那块巨石怎么看都平平无奇。
【安姆】先前有过那么多猜测，却完全没想过这会是一位神明的本体。
放弃思想意识，断去所有缘分，成为最普通的顽石。
欧也妮无法评判这样的选择。
她没有度过同样的漫长岁月和浩瀚体验，很难猜测那位追求着极致的包容理解的神明，究竟走过了怎样的心路历程。
这未必是最终的结局。
化为顽石或许就像当初潜入梦境一般，只是调谐之神遥远路途中的短暂一步。
毕竟调谐之神并未完全放弃一切。
至少，此地这种让法术失效的奇怪领域，大概率就是伴随着这块石头形成的神迹。
贵族少女手中那个饰物明明没有法力缠绕，却仍能让人看穿虚实，说明这位神明的力量仍以另一种形式留存于世。
就如同欧也妮手中把握着其他神明很少涉足的缘分之神，佩斯大概也有着独特的神职功能。
【祂如今没有梦境，我无法与之交流。】
【安姆】从旁作证，调谐之神确实已彻底地放弃了思想和意识。
在别离与回归之神的视野中，缸中巨石和镶金劣玉的缘分之线也安分守已，没有任何特殊异动。
那么，调谐之神本身的想法就无需在意了。
稻草人失效的事件，此地的异常布置，都不是佩斯的主观意愿所为。
要探究的不是这位客观存在于世的神明，而是持有并试图利用祂的力量的人类。
欧也妮那长时间的沉默，使贵族少女忐忑不安。
“抱歉，是我无心冒犯到您了吗？”
“啊，”她又想到一种可能性，小小惊呼，“还是说您只是在同我开玩笑？”
“啊，仙灵幽魂什么的……”她羞赧地将饰物藏回衣物内，“我刚刚是不是显得太傻了？”
欧也妮重新看向这位持有佩斯徽记的贵族少女，问道，“楼下那位是佩斯的化身吗？”
如果贵族少女是调谐之神的信徒，听见外人直接呼出神明的名讳，情绪必然会有波澜。
可她的神情是彻头彻尾的茫然，“楼下那位？”
贵族少女的视线扫向栏杆外，不确定地问，“您是说楼下那块石头？”
“您称它为佩斯？佩斯是什么？”
欧也妮没有回答。
贵族少女似乎习惯了她的神秘，此刻只庆幸能将话题从之前的闹剧中转开，配合地说出自己所知的信息，“我听说它是从国库中被取出来的。”
“它在记录中的名字是‘自由之石’，相传是为了纪念一段历史事迹。”
贵族少女的声音和缓动听，为欧也妮详细地讲述了一段关于争端如何被奇迹般化解的历史故事。
巨石在其中扮演了如同祥瑞的角色。
“教会说那不是神迹，但那段故事确实也值得纪念，不是吗？”贵族少女笑着说道。
欧也妮提问，“为何将它挪来此处？”
“普通的石头对皇帝来说没有什么用途，只会占用他安置珍宝的地方。”
少女软声说出贵族间流传的情报，“有人在得到皇帝的许可后，将其搬出国库，运来此处，或许是想要研究它有什么特殊价值，指望它能够为帝国效力吧？”
“谁在主持此事？”欧也妮又追问。
“据我所知，是位来自王都之人。”
贵族少女流露出向往之意，“这对皇帝来说不是什么重要之事，但能得到允许，那应当也是皇帝亲近信任的人物。”
“若事情的结果不好，就有些难堪了。人们不会轻易提起他的姓名。”
贵族少女态度柔顺地陪着欧也妮聊天，一一回答她的问题。
【安姆】警惕地替欧也妮监视着对方的身体体征，少女的呼吸心跳都很正常，大致符合表现出来的情绪，不像是在说谎。
但仅如此是不够的。
欧也妮自己就很擅长用真话来掩盖真相。
她直视着湛蓝色眼睛的贵族少女，“你也来自王都？”
“是的。”贵族少女没有丝毫不安，不像是刻意隐瞒，甚至好奇地反问道，“您曾去过王都吗？”
“您看着不像是王都的人。那里多少年都不会发生改变，没有这么多新鲜的事物，相当沉闷……无聊。”她抱怨的语气就像是厌倦了舞会的年轻少女。
“但若只是观光的话，”她推荐道，“那座城仍算得上是帝国历代积累的华丽瑰宝，尚值得您前去一观。”
“主事者不是你？”
贵族少女愣了愣，旋而一笑，“您这样想吗？”
“我原本有其他事务路过小康郡。”她说道，“是这里的管理者主动邀请我来参观，说是在这里能看见在王都看不到的景象。”
眼前的车间场景使她失笑，“他没有说错，确实别开生面。”
“我幼时曾收到过一只漂亮的机械鸟，我很喜爱它，一度对所有机械工艺相关的事物都入了迷。许多熟人都知道这一点。但收到像这样的邀请，还是很罕见。”
贵族少女犯愁般地笑了笑，“真难办啊，不知道他如此急切，究竟需要多少帮助。”
贵族少女表达得很委婉。但显然，她想说她受邀到此，是因为此地的主人费尽心机想要得到一笔投资赞助。
所以，她才会误以为欧也妮同是受邀的贵客？
倒也顺理成章。
“邀你前来参观，却不陪同？”
工厂的主人至少该在此地向贵族少女展现这个项目的价值。
“我不要他来。”贵族少女这才显出几分淘气。
“他懂得钱财，但可不懂机械的真正优雅之处。若要听介绍的话，不该找更内行的人来吗？”
说到这里，她有些疑惑地看向楼下工房紧闭的门扉，“应该会有技术员来为我们讲解工厂情况的。”
“奇怪，为何人还没到呢？”
欧也妮心想，大概是因为技术员过来时，先远远看到了外面晕倒的守卫。
工厂方的援兵，还未组织好吗？
贵族少女毫不知情，仍在试图与欧也妮攀谈，“聊了这么久，还未自我介绍呢。”
“我的名字是塞西莉娅。”
她的笑容中微有不安，或许是还忐忑地惦记着先前那个仙灵幽魂的玩笑，语速也逐渐迟疑，“不知该如何称呼……”
“你可以叫我欧也妮。”
欧也妮同样不提自身的姓氏。
她在过去旅行时，会使用化名来躲避威胁。
如今的欧也妮已经有了朗声将姓名告知任何人的底气。
贵族少女因得到这句回答，如释重负地微笑起来，“太好了，我还以为您不会回答我呢。”
“您的气质看起来太尊贵、神秘了。”她丝毫不介意欧也妮先前的冷淡态度，由衷说道，“我真高兴能认识您。”
“啊，待会我能有幸邀请到您共进午餐吗？”
欧也妮的注意力暂时被什么事物引开了，贵族少女尚未发觉。
午餐邀请未得到回应也未使她受挫。
她的期待中带着羞涩和忐忑，又急切地想要向欧也妮展现好意。
“我会在小康郡停留数日，”贵族少女和盘托出，“接下来会前往南方城市哈蒙特，参加那边的秋季节庆活动。”
“如果您对此感兴趣，又或是这几日间在小康郡尚没有行动安排，我想要邀请……”
贵族少女的话语被楼下的动静打断了。
此刻她站得离平台栏杆更近，一转头就看见了急匆匆推门进来的人物。
“啊，是奥菲利亚！”塞西莉娅惊喜地叫了出来，进门者似乎恰巧是她的熟人。
她高兴地回头向欧也妮介绍，“我认识她，她是来自匠神协会的专家。”
欧也妮比她更早知道来者是谁。
别离与回归之神早就察觉到了不断靠近的法力波动，也辨认出了那份缘分之线的归属。
【奥菲利亚？】
【安姆】对那个名字有着独特的印象。
当对方进门亮出相貌时，欧也妮与贵族少女同时亲眼确认了，来者正是自己认识的那位奥菲利亚。
当初曾在雪夜列车救援事件中认识的女工匠，如今恰巧也出现在小康郡，甚至还在这座或许与稻草人异变有关的工厂中担任技术员。
若安塞尔在调查匠神协会时再度遇见这位曾并肩作战的同伴，不知会是何想法。
以巡游教士的性格，大概只会祝贺重逢，然后公事公办地发起调查，不会感觉到任何多余的尴尬吧？
奥菲利亚再见到他们，又会是什么想法和立场呢？
女工匠的着装依旧潇洒飒爽，宽口袋工装裤的风格一如往昔。
她那曾被机器绞过的头发又留长了些，但长得有限，被数个大发夹牢牢地卡在脑后，绝不会再遭遇同样的惨剧。
多年未见，奥菲利亚身上的法力差不多快摸到了五级法师的门槛。
考虑到她进入这片失魔领域后已过了一段时间，完整的法力状态应该会更充沛，没准已经进阶了。
比起热衷让人积攒资历的丰饶教会，匠神协会内部果然会给年轻人更多机会。
年轻的女工匠面色焦急地推门进来，环顾着四周的环境。
等她擡头看见贵族少女单独站在平台栏杆边时，松了口气，高声喊道，“塞西莉娅，你还好吗？”
不愧是从工房里熬出来的工匠，传话的声音很透彻响亮，被问话的淑女则难以用同样的方式回应。
女工匠也不为难这位贵族少女隔空应答，她已经丢出一个钩索缠住平台栏杆，随即手脚利落地向上攀爬。
塞西莉娅正在向欧也妮介绍自己的友人，“原来这里的技术员就是奥菲利亚，这可真是太好了。”
“她为人爽直，又真诚风趣，很擅长讲解——可不像其他协会专家那般，要么一心逢迎讨好来骗取经费，要么就沉浸在自己的研究中固执乏味。”
“啊，她上来了。”塞西莉娅担忧地倾身，“这种方式会不会有危险？”
欧也妮见过奥菲利亚使用的钩索。
匠神协会的技术员在替芳汀的工厂组装设备时也曾使用过。
所以，欧也妮清楚地知道，钩索上原本有自动寻物扣紧和提供攀升动力的法阵。
但在眼下这个失魔领域里，钩索上没有任何规律的法力流动，显然那些功能都已失灵了。
在失去了绝大多数法术辅助的情况下还敢使用这种工具，奥菲利亚是仗着自己将小道具的机械功能用得足够熟练，也确实是为塞西莉娅的安全心急如焚。
现在看来，匠神协会鼓励年轻人积极晋升也未必是件好事。
因为，这位被倾斜了重要培养资源的法师，在行动上依然保留着年轻人的莽撞。
欧也妮默默地准备着一道救援的法术。
在这个领域里施法，必须早做准备才行。
幸好，匠神协会的重要人才在使用钩索时没遭遇什么意外。
奥菲利亚很快就有惊无险地翻越栏杆落到平台上，又唤了一声，“塞西莉娅！”
她急切的语气使塞西莉娅出声回答并安抚她，“我很好，奥菲利亚。真高兴又见到你。”
基于对方的晚到和慌忙，塞西莉娅主动体贴地问道，“你那边出什么事了吗？不用急。我永远都可以等你。”
“你在这里遇到了……”女工匠皱着眉问，话语却突然中断，因为欧也妮在此时让【安姆】解除了自身屏障内的幻象法术，优雅地现出身形。
“……欧也妮！？”奥菲利亚震惊地看着突然出现在塞西莉娅身侧的少女身影。
欧也妮成年后的形象使奥菲利亚犹疑了一瞬，但她还是很快就完成判断，并坚定地喊出了这个名字。
若塞西莉娅与欧也妮中有任何一人在先前的相互介绍中使用了假名，此刻只怕会是有点尴尬的局面。
这种情况并未发生。
她们共同的旧识奥菲利亚，正确地喊出欧也妮的名字后，神色复杂地说道，“为何你会出现在这里？”
奥菲利亚知道门外警卫遭袭，再入内见到了身为法师的欧也妮，心中多少已有了判断。
她本该在第一时间清除掉擅闯禁地的入侵者，解救可能被挟持的贵客好友，再封锁住秘密。
她的手也一直插在裤兜里，随时都能拿出无需法力驱动的机械武器。
可她迟迟没有动作，只紧皱着眉头等待对方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