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1 / 2）
百合
欧也妮听懂了塞西莉娅的诉求。
不希望神明存在于世间——这样的理想，出现在王室，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不如说，若哪位帝皇完全没有过类似的念头，才是件奇怪的事情。
“你竟然敢在我面前说出这样的话语。”欧也妮故意吐露冷漠的字句。
塞西莉娅的手仍被控制在神明手心中，却没有半分挣扎。
“您或许与他们不一样。”少女的目光执著地凝望着女神的鲜红色瞳孔，辨认着其中的感情。
“您曾是人类。人类总归可以理解人类的情感和想法，但祂们不同。”
“看看史书吧，看看那些被神明随意抛洒又随意收回的恩惠，看看祂们的溺爱和祂们的冷漠，看看在战火中逝去的旧赫利亚……”
“祂们从不告知人类祂们偏爱人类的真正理由，祂们豢养出有着不同信念的教徒然后看祂们争斗如同看一场游戏，当您尝试去理解祂们的情感时，难道您不会害怕吗？”
欧也妮尝试过模拟那些TA们的心智回路，她倒没有害怕，她只是头痛——生理性的头痛。
但她懂得人类与TA们在心智运作上的截然不同。
相互理解，无论对人类还是对TA们来说都是一项苦差。
“您也可以和他们不一样。”有着皇子身份的少女说道。
“若有朝一日，古老的正神们放弃了对人类的操控，帝国可以诞生新的国教，人们仍将信奉神明——属于我们人类自己的神明。”
“如果神明一定要存在的话，就像天上的太阳，只要有一个就够了。”
真的吗？独断专行的神明或许比互相制衡的神明更可怕。
但欧也妮相信，塞西莉娅无疑知道同样的道理。
如果真到了有选择的时候，塞西莉娅想要的，绝不是唯一的神明，而是以神明形式存在的能源。
人类真的有实现这份梦想的力量吗？
在此刻，欧也妮竟然有些想要赞叹这位少女的勇气。
“国教。”欧也妮重复这个词语，然后在塞西莉娅的期待中笑道，“你会对其他教会抛出同样的诱饵吗？”
这是驱虎吞狼的伎俩。
如果欧也妮继续走下去，她或许能够成为正神，或许能让自己的信仰成为国教，但那份结果将是水到渠成的，而不是被王室授封的。
塞西莉娅也笑了，她坦诚地说道，“正神间有着不为我们所知的盟约。在那份盟约灰飞烟灭前，这样的挑拨效果有限。”
她又问，“您不好奇那份盟约的内容吗？”
欧也妮当然好奇。
正神间如何定下盟誓，誓约了怎样的条文，【安姆】对此也不甚清晰。
可以说，这是欧也妮当前最需要探寻追究的目标。
这是她为了获取安稳生存与顺利发展的权利，所必须做到的事情。
欧也妮想过要加入这项盟约。
塞西莉娅则向欧也妮提出了更为激进的宏伟目标——找到它，然后撕毁它。
欧也妮可以考虑这个选择。
但无论是她还是塞西莉娅，能力都远没有成长到足以触及这个目标的时候，谈论这些还为时过早。
正因为前景过于遥远，正因为自身弱小到毫无威胁，塞西莉娅才敢在欧也妮的面前吐露自己的梦想。
也只有当她坦诚地公布了这个无法实现的最终目的，她们才能谈论，在现阶段能够达成的共识。
“我还没有找到实现理想的途径，只能进行无谓的尝试和寻找。”
塞西莉娅真诚地提出邀请，“无论您是否认可我的梦想，在我这盲目求索的迷途中，或许我们可以短暂结伴。”
她轻声指出，“您看，至少眼下我们有着共同想要探寻的秘密。”
欧也妮不会因为塞西莉娅的说辞，和她那看似脆弱无害的外貌，就忽略掉她的行动力。
她设立排除法术的工厂，将纯粹的科技从匠神协会的技术中分离出来。她借用佩斯的神躯，研究出了能够驱散丰饶赐福的法力震荡波。她挑动丰饶教会与匠神协会的关系，去替皇子解决所谓神秘高塔的灾厄。
可正如塞西莉亚所言，那些远远不够，都还只是零散的拼图，是未雨绸缪的准备，不能成为撼动众神根基的真正钥匙。
欧也妮好奇眼前的少女究竟还藏着怎样的惊喜。
她放开塞西莉娅不再冰冷颤抖的手，问道，“你打算如何探寻正神们的秘密？”
这个问题使塞西莉娅松了口气。
她一直知道自己有多弱小，人类有多弱小，所以，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助力和机会。当机会降临时，她刚刚怀着渴望和勇气，向对面的女神伸出了手。
而对方握住了她的手。
那举动看似一种胁迫，但哪怕她说出惊人之语时，对方也完全没有弄痛她。
而且，就如奥菲利亚所说，这位曾在雪夜中救援遇难者的少女神明，周身有着与外貌不符的温暖热量。
这使塞西莉娅毫不犹豫地按照原本的计划说出答案，“您知道‘乐园’吗？”
塞西莉娅没有令欧也妮失望。
女神沉默半秒后，答道，“那是伊甸的神域。”
“您果然知道！”塞西莉娅欣喜地说道。
“一些流浪的乐师们传唱，说‘乐园’是星辰的源起，是所有灵魂的归宿。”塞西莉娅缓缓提问，“所有的灵魂，是否也包括了神明的灵魂？”
“那里是否隐藏着诸神的秘密？”
熟悉的介绍，让欧也妮想起了离开的人，以及那个关于重逢的约定。
她感知着被【安姆】藏在梦境中的那两份小小因缘，说，“有许多人一直在寻找‘乐园’，却一直没有找到它的踪迹。”
“那或许是因为，过去，它的入口不存在于凡世之间。”
塞西莉娅说，“这几年来，帝国西境的人民偶尔会梦见一座神秘的高塔。它耸立于危崖之上，威严的塔身贯穿了被雷霆撕裂的天空。”
“人们在现实中不曾发现与之对应的地形，更未见过那座高塔。”
“梦见它的人们画下了图案，写入了歌谣，也报告给各自的教会。那不是任何正神降下的神迹，教会将其视作邪祟的种子。”
“之后，也确实发生了一些惨剧……”塞西莉娅放低声音，“就如对待旧赫利亚那般，教会在驱邪赐福后，迁走了剩下的居民。”
污染。
欧也妮记下这个关键词，然后再记下，梦境。
【安姆】按捺住自己发言的冲动。
难怪方才的议事中，瑞布斯皇子对任务的描述那么简略，因为教会们都早已知晓那座高塔的情报。欧也妮心中想道。
塞西莉娅认为那座高塔与乐园有关……可为何那些梦境会带来污染？
她在思索时随口问【安姆】，伊甸是正常陨落的吗？
【安姆】虽然犹豫，但还是给了她肯定的回答。
当初波欧斯堕落后，使用着祂的法术的信徒们会因为与邪神的联系而遭受污染，但无论是在乐园追寻者还是在同样使用伊甸神系法术的欧也妮身上，这种现象都没有发生。
那或许是因为，伊甸消亡得很彻底。
“离开故土的人民会回首遥望家乡。”塞西莉娅望着庇护了晨星营地的女神，说道，“您对此一定再熟悉不过。”
“背井离乡的居民们，不时会擡首眺望那片高原上的禁区，直到最近几个月，他们突然发现，每到朔日，远方的天空就会笼罩在紫色雷云中。”
“只在闪电劈开黑暗的那一瞬，”塞西莉娅转述他人的信件，“梦中的危崖与高塔，矗立其中。”
“当闪电熄灭之时，原野空空荡荡，一切重新消失于梦幻。”
“梦境中的事物，有可能出现在现实中吗？”塞西莉娅请求神明为她解惑。
欧也妮能想到好几种可能。
一、幻象法术。
二、被人梦见的那般景象，原本就存在于现实，如恶神山谷般被某种屏障所隐藏。
三、如果人类的梦境与精神真的存在于更高的某层“空隙”之中，那么，当“隙壁”穿孔的时候……那座高塔同时存在于虚幻与现实之间。
而这第三种可能，正是乐园追寻者，以及“引路人”苦苦追求的存在。
“你从何处得知‘乐园’？”欧也妮突然警惕地问。
为何塞西莉娅会将这座高塔的现象与“乐园”联想到一起？
“我有一位宫廷教师，多年前曾教导过我许多事物。”塞西莉娅垂下眼睛，“他将乐园的钥匙留给了我。”
欧也妮质问，“他的脖子上，有着伤疤？”
“您知道他？”塞西莉娅愣了愣，“他一直穿戴高领的衣服，从不给外人窥伺的机会，但，”她左右想想，叹了口气，给出答案，“是的。”
“他还活着吗？”欧也妮语气微妙地问，“他何时来到宫廷？何时离开？为何将钥匙留给了你？”
塞西莉娅摇了摇头，“他已经不在了。”
女神的问题很多，她一一回答，“我不知道他是何时出现的。因为我自身的……某些变故，我对宫廷过去的人事了解不多，当我开始接受教育的时候，他已经在那里了。”
“至于他的离开，是在四年前的融雪节后不久，”塞西莉娅想起当时的情景，仍有些余悸，“他在夜间闯入了我的寝宫。”
“他告诉我他可能即将死去，然后将乐园的钥匙交给了我。”
那时的她身单力薄，又怕被人发现身份的秘密，甚至不敢惊叫，勉强镇定地看着对方倒下，鲜血溅上了她的脚背。
“他的死法很诡异，仿佛旧伤复发一般，”这个形容并不准确，但没有更合适的说话，“他的头颅从颈上滚落下来。”
“我当时没有更好的处理办法。”塞西莉娅擡眼望着欧也妮，这位女神或许与那位老师有旧，但她不可能向神明隐瞒事实，“我只能对外宣称他心怀不轨，是我处决了他。”
欧也妮对了下时间线，塞西莉娅受惊之夜，正是小康郡教堂起火的那个夜晚。
坏消息是，“引路人”真的拥有多个分身，可以同时存在，能互相传播消息，甚至可以这么从容地安排身后之事。
好消息是，范默宁主教和他那精神体的消亡，似乎能够波及其他分身，他大概的确真的死了。
安塞尔的嫌疑又减轻了一些，但或许是反复怀疑过太多次的原因，欧也妮总忍不住在这件事情上打一个问号。
“若你问我为何能从他手中获赠这把钥匙，”塞西莉娅回答欧也妮的最后一个问题，“我也猜不透他的心思。自他那般离奇地死后，我就更加猜不透了。”
“但结合当时的形势，我认为他匆忙之下没有更好的选择。”
“因为只有我，会不顾一切地抓住任何机会，也有能力抓住任何机会，让那把钥匙能够打开‘乐园’。”
欧也妮则知道更多的理由。
乐园追寻者们寻找乐园，但那是为了追寻神明的足迹。只有塞西莉娅的初衷与“引路人”更加类似。
他们同样不敬畏神明的存在。
“引路人”想要取代神明，让所有人类都成为与神明同等的存在。塞西莉娅则希望排除神明，让人类依靠自己的力量独立发展。
“离开神明后，人类会过得很艰辛。”欧也妮不由说道。
塞西莉娅不知道话题为何突然跳跃到这里，但她欣喜于欧也妮愿意和她谈论这件事情。
“羊群离开围栏，孩童告别父母，都是艰辛的。”
“想要逃离圈养和控制，需要放弃很多东西，我有那样做的决心和勇气，也相信人类有这样的能力和韧性。”
她以皇子的身份发言，“您该知道，我在做的不只是探险，还有发展与建设。”
欧也妮提醒道，“在这个世界上，盲目的探索或许是危险的。”
因为有着污染的存在。
“是。”塞西莉娅以为她在劝告自己打消与神明为敌的念头，也并不否认这份思想的危险，“在夜林中摸黑行走是危险的，但在漏水的洞窟中等待野兽光临也是危险的。”
“两权相害，我取我心。”
欧也妮很难说服塞西莉娅，因为她自己也是个冒险家。
因为很多时候，的确只有走到危险中才能找到答案。
“除了奥菲利亚，没人知道我行事的最终用意。可每个被我驱使到具体事务中的人，都知道自己正在面临的风险。”
塞西莉娅为自己辩解，“我也从不散播危险僭越的思想，让他们为之所害。若危险降临，那么一切都只是我个人的任性和偏好。”
“我亲自来与您面谈，正是打算承担有可能遭受的所有责罚。”
塞西莉娅仰起脸来，笑了笑，“我该庆幸，我还只是皇子，不是帝国的皇帝——在清算之时，王室可以将我除名。”
她不会旗帜鲜明地发起对神明的反叛，因为远还不到时机成熟的时候。
塞西莉娅也为此惆怅，“在如今这个一无所知的这个阶段，我所能做的事情太少了，甚至不能称作是冒险。”
虽然塞西莉娅会错了意，但她成功地表达了自己对于责任的思虑和决心。
欧也妮想了想，塞西莉娅不大可能亲自去处理那些与污染有关的事物，在委托人选上也有着足够专业的态度。
欧也妮点头同意，“如果那些教会愿意前往高塔的话，他们确实知道自己将会遇到怎样的危险。”
塞西莉娅甚至愿意冒险请来神明助阵，事情就更稳当了。
若有欧也妮前去的话，高塔中可能存在的污染，就不用人类来操心。
“凡人无法靠近那样的奇迹，只有神明和神眷者，才有可能踏入那座高塔。”
无法亲身触碰隐秘界的塞西莉娅，诉说自己引诱逼迫各个教会的缘由，“那座高塔就矗立于禁区之中，教会们却没有前去探个究竟的打算。”
她语带嘲讽，“在没有神谕的情况下，教会对这类事情的态度一向谨慎又保守。
“我不确定这次的煽动能取得怎样的效果。我也只是尽力而为。我不想放弃这个机会。”
“如果乐园的入口藏于其中，如果人类尚未察觉的诸神奥秘深埋其中，那么无论是谁也好，是哪个教派也好，我希望有人能够带回其中的秘密。”
这是塞西莉娅得知高塔的传闻时就已做好的计划。
“我曾想过在哈蒙特的狩猎季结束后，微服前往新赫利亚的明珠堡去拜见您。”塞西莉娅擡头说道。
这也是她在得知明珠堡的神迹，调查过欧也妮的资料后就已筹谋好的行程。
“与您的相会比我预想得更早，您的态度也超出我的预料。”她微微笑了起来，“我能否邀请您加入这场计划？”
欧也妮说，“我未必会与您分享旅途的见闻。”
“被发掘出来的秘密，总好过深埋的秘密。”塞西莉娅态度从容地说道，“无论它落在谁手中，都会潜移默化地改变这个世界，都会让神明不再那么神秘高远。”
“我只是想要看见希望的种子，怎样的变化都好过停滞不前。”
她对着欧也妮微笑，“您可以不用告诉我结果。我愿意看见您在旅途上更进一步，人类的神明。”
欧也妮依旧警惕塞西莉娅的野心，但她可以收下这份助益。
塞西莉娅将那座高塔的具体地址告诉给欧也妮，又安排道，“如果您愿意前去的话，我会将乐园的钥匙交给可靠的奥菲利亚，让她在下个朔日时将其带去高塔，交付给您。”
一旁的奥菲利亚地点点头。
“您可以带着我的信物前去。”皇子从腰间拿出一枚印章，递给欧也妮，“若您不介意的话，我会告诉教会们，我委任了见证与监督这场冒险的使者。”
“您可随意使用王室特派员的身份，与其他教会派出的人员们一起同行，教会的人将会乐意为您尽力。”
欧也妮眨了眨眼，啊，可以用来刁难道林·格兰杰的身份和角度又多了一个。
塞西莉娅高兴地看见欧也妮收下了这枚印章，又说，“这场冒险因竞争而生，是无奈之举，但我希望他们能够抛开成见，团结合作。”
“您会成为这样的旗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