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全文完）（1 / 2）
回归（全文完）
距离神明离去之日已有快十年了。
世间信众皆知——他们所敬奉的神明，在十年前先后出发，要前往远方的星海，去遥远的启明星上为新诞的神明祝贺。
随着神明的逐渐远离，祂们的力量和赐福也将慢慢从人间消退。
等到六十年后，神明的影响将会完全消失。
要再过两百年后，神明才会簇拥着新神从启明星归来。
十年前，当各教会刚开始向人们传播这一神谕时，人们几乎没有恐慌。
未曾接触隐秘界的普通凡民，原本就只将神明当做心灵上的支柱。
神明究竟在心中还是星空，对他们来说没有太大区别。他们反而更陶醉于神明以百年期限为约的那种浪漫。
启明星就在晨昏时的天侧，朝暮相陪，看上去那么亲近。
哪怕人们心中知道它遥不可及，连神明都要走上两百多年的旅程，也难以对此产生隔阂，反而会更高兴地在遥望中想象旅途中那些神明的模样。
隐秘界的法师们虽也震惊于法术将要被暂时尘封的命运，但深刻感受过神明力量存在的他们，对神明更加敬畏、更加虔诚。
他们不敢质疑神明们暂时离开的决定，也深信神明会按照神谕如期归来，并根据人类在神明离开期间的作为，对人类进行公正地嘉奖和惩罚。
比起对法术即将失效的恐慌忧虑，代行者们更该认真做好神明们在离开前交待的工作。
唯有如此，神明的荣光和恩赐才会继续照耀他们的灵魂和后代。
从教会到田野，隐秘力量的逐步退出，让人世间开始发生缓慢和深刻地变化。
教会的一系列安排变动，使凡民们渐渐也感知到了神明离去对普通人生活的影响。
丰饶教会派发的稻草人逐渐变少了，风调雨顺不再那么理所当然；矿区中岩石缝隙里透出来的阳光变得黯淡，矿工得用矿灯来代替神明恩赐的照明；工厂内的一些机器在逐渐失效，需要增加更多笨重的辅助部件，消耗更多人力去管控操纵；原本稳定运行的蒸汽列车，因为技术安全问题开始了新一轮的停运。
当那些习以为常的便利事务逐渐从生活中消失，人们才突然察觉，原来他们在过去蒙受了那么多神明的照顾。
除了后知后觉的感恩，凡民也渐渐害怕起六十年后那个没有神明的世界的模样。
但是，与凡人的寿命相比，那实在是一段很长的光阴。
如今在世的很多人都未必能亲眼看到那个时候，他们偶发的担忧不会持续太久，会被湮没到生活的小事中。
等到人类真需要开始忧愁这件事情的时候，六十年后，百年后，那时活跃的人类已经是习惯了自力更生的全新一代。
人类大概已经不会再多思考这样的问题。
到时候得年轻人或许还会觉得书中关于神明的记载、神异的赐福，只是老人的迷信和玩笑。
“神明真的还会再回来吗？”只有少数人会提前提出这样的疑问。
这个问题在六十年内没有意义，因为神明的威光还未消失。在六十年后更加没有意义，因为神明的威光已经不再重要。
时间年复一年地流逝，教会活动对人们生活的指导干涉范围在逐渐收缩，但教士们有条不紊地根据神明的吩咐，安排好了退出和代替机制。
丰饶教会最初是在讲经中传播新的农学知识，后来在每周日的礼拜活动中新增了信徒们的农学研讨交流环节。
农学研讨的时间占比越来越大，大有要取代传统礼拜的势头。
丰饶教会的财政机构开始在各地投资建设各种大型的水利灌溉和其他农业设施。
水利税渐渐取代了稻草人税。教会的势力依旧兴盛繁荣，但职能似乎在往农业学会和农业保险公司的奇怪方向转化。
太阳神教会、匠神教会也都在发生类似的改变。
在新赫利亚地区新兴的那种启明星信仰，原本就没有建立正式的教会，但那片领地上也正在推行着各种新农业、新技术的改革。
老皇帝退位了。
新登基的瑞布斯皇帝虽然在私人小节上有一些奇怪的癖好传闻，但毫无疑问是一位胸有大志的君主。
新帝支持改革，推行新技术，解决了一些因为神明离去而产生的骚动纷争，又颁布了一系列政令来帮助人民适应新的生活方式和时代风气。
皇权逐渐兴起，在教会之后稳住了人心。
“神明真的还会再回来吗？”塞西莉娅站在皇宫的露台上发问。
大臣们难以揣测她想要听到哪个答案。
露台边的百合花簇拥着她洁白的衣裙，明明是清丽无比的情景，可是大臣们都低着头，不敢看她，不敢回答她的这个问题。
如今的塞西莉娅已经是帝国的君主。她甚至摆脱了教会的辖制，威势比上任皇帝更盛。
神明离去之后，放眼世界，再也不存在需要她提心吊胆去小心应对的对象了。
可她凝望着天边的启明星，明明得偿所愿，却又感到一种难言的失落与孤独。
特赛年纪大了。皱纹还舍不得在她的面容上浮现，她依旧像过去那么美。但她渐渐从无事可做的闲暇中，从难以挥散的疲倦感中，慢慢觉得自己老了。
晨星营地、明珠堡、新赫利亚。她的领土越来越大，管理却越来越简单。很多事情都不再需要她亲力亲为地操劳，她也应故意留给年轻人更多锻炼的机会。
杰玛越来越能干了。但有时候，特赛看着杰玛青春的面容和忙碌的身影，会感到一阵嫉妒。
寂寞使美人苍老。她不缺少追求者，但那都不是她想要的。她每日回到官邸中，心中期待见到的只有亲人的笑脸。
但她的妹妹，她的小公主，她的启明星，在去做重要的事情，始终未从沉睡中醒来。
特赛做过心理准备。她当初带着杰玛去送别，让杰玛好好记住神明的最后一面，那可能将是维系杰玛终身信仰的一面。
那时的欧也妮笑着说，她未必就要去那么久。
当时的特赛并不感到害怕，因为她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可现在的特赛开始害怕自己的苍老，因为她答应过，要等欧也妮回来。
比起空虚的娱乐和运动，对特赛来说，工作似乎更能维系青春。
她依依不舍地签完今天最后一份公文，感觉到某种联系再次溜走消失。
她支颐想着下午要去做什么。
新剧要上演了。她预订好了座位，可想到旁边的座位是空的，又觉得有几分无聊。
再等等的话，能等到与她分享新剧乐趣的人归来吗？
不如留在家里看点书，【安姆】的新游记她还没看完。
特赛一边想着，一边往外走。
可她知道她迟早会独自去看那出新剧的。
不然，当她向启明星祈祷的时候，当欧也妮归来的时候，她有什么事物向妹妹推荐，有什么话题与对方聊起呢？
走出房间的时候，特赛的脚步突然变快了。她轻盈地奔出去，一路走到挑台边，扶着栏杆往大厅望去。
果然，【安姆】回来了。
安静的黑发青年正坐在厅里，披风垂到了地上。他低着头，在手中的笔记本中快速写着什么。
“这次去了哪里？”特赛问。
黑发青年擡头看她，平静地报出了一连串地名。
当年，就是【安姆】护送着欧也妮的身体回来的。
这个内向的家伙，在出现后以欧也妮的管家身份自居，主导着所有关于看管照顾欧也妮身体的事情。
他的名字很奇怪，坚持要在姓名外加上【】的符号，后来发布自己创作的卡牌游戏和小说游记时，还非得在姓名后写上“（暂名）”。
所以他全名的格式是——【安姆】（暂名）。
无论【安姆】还是特赛，都认同应该让沉睡的欧也妮一直住在她最熟悉喜欢的那个房间。
【安姆】也因此留在了特赛的官邸。他除了照顾欧也妮外，最初几年都在闭门创作卡牌和小说，后来开始出门远游，说要替妮妮看看世界，写成游记等妮妮醒来看。
是的，这家伙骄傲地宣称自己被欧也妮允许了使用这样亲密的昵称。
【安姆】开始写游记的行为，也引发了其他人的思考。
熟悉欧也妮的那些人都在想，在欧也妮沉睡期间，要做出点什么东西来向醒后的她表现。
之后的境况，用【安姆】作品中的形容来表达的话，就是，卷起来了。
作为新赫利亚地区的领主，特赛可不惧怕这种竞争。
【安姆】时常出入特赛的官邸。他的外貌又实在太惊艳，拿走了特赛美貌前那个“举世无双”的词缀。
这太符合外人的想象了。哪怕两人从未在外表露出任何亲密举动，也时常被外界遐想成一对。
特赛很高兴这个误会让自己的许多追求者望之却步，免掉了她不少工作上的麻烦。
但她知道，她和【安姆】间唯一重要的交流就只有……
短暂的几句礼貌寒暄后，特赛急不可待地进了正题，“我现在可以去看她？”
黑发青年点了点头。
【安姆】出远门的期间，会将欧也妮的身体藏起来，拒绝外人的接近和打扰。
从安全的角度来看，特赛欣赏这种谨慎。但这意味着，只要【安姆】出门远游，她就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欧也妮。
哪怕是沉睡中的欧也妮。
得到许可后，特赛半秒也不拖沓，转身就去推开了欧也妮卧室的房门。
她步履轻盈，笑容从眼中浮现出来，在踏入房间的瞬间，心态奇迹般地重归于青春。
风从敞开的窗口吹进来，纱帘在阳光中飘舞。
【安姆】已经整理过房间，这里洁净得不染纤尘。阳光与空气都正适合一场午后的小睡。
欧也妮的身体就躺在床帐中，枕着松散的长发，穿着宽松舒适的睡衣，手臂置于被上，呼吸舒缓，面容恬静，像是刚刚睡下不久。
特赛只要看着她的面容，就会感觉到温柔和安宁。
特赛感激【安姆】的是，他一向将自己妹妹的身体照顾得很好。
修剪指甲，梳理长发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安姆】不出门的时候，每日会指挥女仆为欧也妮清洁并更换新的衣物，亲自带她去晒太阳，去草坪树下吹拂微风，去花园中感受香氛。
他绝没有将欧也妮的身体当做一具静止的物件来看待，像照料生者般照顾她的一切。
欧也妮在沉睡后就不需要进食，可她的身躯没有因为沉睡而停止生长。
某种来自神明的法术眷顾着她，供给她必要的养分。
少女的姿容逐渐长开，变得更加温婉秀丽。当那年轻容貌盛丽到顶峰时，时光才开始在她的身躯上驻足，等待她醒来享受这份青春。
可以想象的是，等到欧也妮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那容光该有多么灿烂艳丽。
我还不老呢。特赛心里想着。
她突然又有了认真享受生活和锻炼运动的动力。她得等到妹妹的回来。
特赛知道欧也妮一直都在。她每日都有向启明星祈祷，偶尔会得到妹妹温柔的回应。
可是那样空灵的声音，还是太远了。
只有看到欧也妮的身体，特赛才能相信，妹妹的灵魂终有一日会从遥远的地方归来。
特赛半跪在欧也妮的床前，拉起妹妹的手，将额头轻轻贴了上去。
手背的温度和平稳的脉搏，让特赛感受到一阵安心。
特赛突然睁开眼睛，敏锐地起身回望，等看清来人后才重新坐回床侧。
过去做了那么多年猎人的习惯，使杰罗姆走路几乎没有声音。
在每次经过门窗时刻意加重脚步，是他如今对其他人的迁就。
神明都在远离世间，其中似乎不包括猎神。
青年杰罗姆的能力就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自欧也妮沉睡后，他一直在协助解决污染问题，从新赫利亚地区，直到帝国的边疆。
过去有段时间，污染频频爆发，问题一度很严重，甚至发生在一些教会的内部。杰罗姆切割了和新赫利亚的关系，与特赛道别后，独自去帝国境内插手那些常人不敢沾手的纷争。
后来，杰罗姆似乎得到了瑞布斯皇帝的秘密授勋。
他在神秘商人的资助下组建了一支义兵队伍，流转各地处理麻烦。
自从前些年解决了某场宣扬末日论的假教派动乱后，他的身份和队伍终于转到明面上来，得到了正式的授衔和俸给。
杰罗姆如今是帝国内最年青的将军。
明明已身为将军，可杰罗姆的衣着依旧像是位普通猎人。
他的队伍近期驻扎得离晨星营地很近，但过来一趟也绝不是顺路的事情。
青年不是空手而来，他途中折了几支烂漫的野花，进屋后掏出小刀，熟练地切枝插瓶，整理后放到欧也妮的床侧。
整个房间里顿时又多了一些盎然的生机。
特赛猜想青年将军应该有某种特殊的方式掌握欧也妮身体的行踪，才能每次都第一时间察觉到【安姆】和欧也妮的归来。
这样也好。
多年的合作让特赛和杰罗姆建立起了足够的信赖。有更多人盯着欧也妮这具身体的动向和下落，只会让特赛更放心。
“她说，”特赛转告在祈祷中听闻的消息，“上层界近期会有些异动。”
“如果影响到人间的话，各地可能会爆发一些小规模的污染。”
杰罗姆点点头，“我会及时处理的。”
青年将军不怎么爱说话，但做事一向很靠谱。特赛将话转达到了，就不用再操心。
新赫利亚各地的管理者都和杰罗姆相熟，知道该如何配合将军收尾处理污染后的事情。
特赛望着青年的脸，意识到，自从沉睡的欧也妮停止生长发育后，青年将军的身体似乎也没有再成长变化了。
虽然不怎么看得出来，但将军的真实年纪其实比欧也妮要小。可他也没有继续前进的意图，而是在停下来等待。
真好啊。特赛有些羡慕，更多的是高兴。
如果那些神谕是真的，如果神明真的要等到两三百年后才会归来，等到她故去，等到杰玛故去，也依旧会有人在等待欧也妮的归来。
帕吉特正在酒吧里和经营者谈事情。
这么多年下来，他寄存在酒吧内却无人取件的物品，已经多到超出酒吧的管理能力了。
帕吉特在考虑，是联系新赫利亚的【安姆】（暂名）先生，直接将东西送过去，还是保留这个传统，出资给酒吧扩建一座仓库。
对擅长空间系法术的乐园追寻者们来说，储存空间原本不该是问题。
然而现在，使用法术的法力资源是个问题，或者说，法力资源被明码标价了。
所有施法者都在为神明离开后的世界考虑。
参考乐园追寻者们的经验就可以知道，哪怕神明离去了，他们留给人类的部分法阵和知识还可以照常使用。
但施法者再也无法通过祈祷获得用之不竭的法力能源了。
在这种情况下，所有能够储存法术和提供法力的物品都成为了未来的战略资源。
例如，在十年前才刚恢复正常供应量的龙墨石，价格还未来得及回落，就继续水涨船高。
帕吉特原本的生意也受到了影响。
龙墨石这头当然是赚的，在那个混乱的市场里还有更多类似的商机，但他并不想囤积居奇，靠扰乱物价来赚钱。
其他面对施法者的生意如今就都很惨淡了。
法力逐渐变得稀缺，一些可有可无的便利性法术物品都失去了市场。哪怕是实用型的道具，销售率也在下跌。
施法者们考虑到黯淡的未来，连钱财都要储蓄，消费欲大幅缩减。
帕吉特不怎么为钱财和生意发愁，从隐秘界退出后，他还有更广阔的天地。
自从神明将离去的神谕传播开来后，丰饶教会也在改变行事的态度和作风。这些年下来，大商人阿鲁巴对教会的敬畏在逐渐减弱。
帕吉特终于找到机会，和父亲进行了一场开诚布公地长谈。
父子俩住在同一座庄园中，对彼此的很多事情其实都心知肚明。当他们决定开始谈的时候，差不多都已达成共识，只欠细节需要再确认商讨。
作为那次谈话的结果，大商人阿鲁巴在隔年对外宣布退休。
他将大部分财产都捐给了丰饶教会，作为对教会这么多年来为他撑腰开路的回报，也作为从教会掌控下退出的代价。
阿鲁巴保留下来的经营性资产估值并不高，但每一项都是父子俩仔细斟酌过才留下的。
捐赠财产不会伤筋动骨，因为帕吉特早已攒下了属于自己的本钱。
他继承的是阿鲁巴多年经营积攒下来的信誉、人脉和地位。有了这些，第二次创业比第一次来得更加容易，帕吉特很快就在隐秘界外建造起了新的商业帝国。
现在，帕吉特不在意花在酒吧上的钱财，更在意维护和酒吧经营者的关系。
他很理解酒吧这边在收费上的难处。
乐园追寻者们过去一直都依靠法力药水来获得能量，也供得起这种奢侈的消耗。
但前提是，没有整个隐秘界的庞大需求来与他们竞争。
这些年来，猎人那边供给的龙墨石数量都很稳定，但价格仍在逐年升高，货源几乎被各教会垄断。
酒吧这边知道帕吉特和黑森林的猎人有交情，希望拜托他从中联络说情，和龙墨石供应方签下长期契约，保障每年都能拿到一定的资源赔给额。
帕吉特犹豫着要不要做这件事情，该怎么做成这件事情。他知道猎人那边也没有完全掌握供货权，在供货量上还受到了祖训的制约。
用钱是很难再打通关口了，但如果乐园追寻者这边能拿出什么长期合作的筹码，或许能说服猎人们绕开祖训，额外无偿地提供一些货量。
他正和酒吧经营者商议着这件事情，突然听到了推门的声响。
现在不是酒吧正常经营开放的时间。
帕吉特知道乐园追寻者们用酒吧做据点，理论上还会有别的生意人过来。但这十多年来，他还是首次正面遇上其他人。
他好奇地转身，去看是谁在这个神明即将离去的时代还想要开发新的“空隙”旅行路线。
落入他视野的是一对双胞胎，瘦高个儿，绑着稻草般的麻花辫。男的眉目带笑，女的冷若冰霜，气质迥异。
身后传来“啪”的一声，是酒吧经营者手中擦着的杯子掉到了桌上。
“我来取我的琴。”
男的那个高高兴兴地说，“我们的小妹妹说，她将我的手风琴留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