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无禅有凡(2 / 2)
须臾是,山河换,流年易,自此黄梁一梦新。
话表润州秦鬟妆镜,月朗风清,乃钟灵毓秀之所在。若谓此灵中最灵,即扬子江岛上的金山寺也,实为江南最胜。昔状元遗腹子坠于此,至今八年有余。以未剃度,犹公子模样。自幼而风姿特秀,香肤柔泽,恍若美人。因得生于浩浩江水,故呼之为江流儿。
是日,江流儿方从山上樵采,忽遥见槐树下一人卧着。急下手中视之,其人倒在尘埃中,望不见面。形体小小,如十来童子。江流儿上前晃晃他肩膀,道:“小友何故在此?其有何须我忙?”那人久久不应,江流儿恐其伤命,遽逾其身。定睛一瞧,着实唬人。原来那卧着的并非童子也,乃是个披着衣裳的猴儿在此。江流儿惊退数步,复见其滚入尘埃,着实可怜。便从衣裳上扯下布来,以壶水濡湿,拭他头面。又看那猴儿,好一样俊秀,与其在山上见过的实异,手足亦化之若人。
江流儿复将他扶起,置于膝上,饲水数口。须臾后,猴儿果醒转,双瞳剪水,全然懵懂。江流儿道:“甚好,你总算醒了。”石猴道:“你是何人?”江流儿扶起坐,合掌笑曰:“阿弥陀佛,小生名唤江流儿,为此寺行者。见汝昏迷在此,恐伤性命,便来看看。”石猴倚后槐树,疑曰:“我看寺中修行的都是僧人,你一个寻常公子,又为何缁衣布屣?”江流而亦倚槐,倒不觉其所问唐突。“余自生便在此,不知所从来,亦不识所适。师待我如父,亦未尝教我剃度。或时一日到了年纪,便亦如寺僧,剃度修行。”
石猴遽起,揖之曰:“我本欲寻师艺,奈何数年展转,亦不知所之。误撞来此,饥渴耐晕。多谢江流小师父相救。”江流儿见其恭敬之相,只觉乖巧得很,遂当年少无甚机变,便当捧腹而笑。石猴在旁手足无措,见他笑得开怀,竟是恼了。嘀咕道:“看你是好人,不想也同山下诸人一般笑我。”于是整饬衣襟,便欲逃走。江流儿见之,执之曰:“我本不敬,汝莫恼。我非笑你模样,但向未曾有唤我小师者,我觉得好顽罢了!我同你赔罪!”石猴回视之,见江流儿悉不似其俗人眼窝浅,遂亦收性,而立于原地。江流儿道,“如何?还真恼我?不如你同我去舍下,我备些饭菜,同你谢罪。”亦不由分说,牵其手而下山居。江流儿幼恒养于山下人家,唯阿公阿婆年长,先后仙去,此田数亩止留他一人居住。
一路风景悠然,自山足亘处遂遍簇桃花。遥瞻云霞绚烂,一望可观。石猴欢欢喜喜,急随江流儿而去。穿过落英缤纷,遂至小院一座。江流儿从柴筐里取出钥匙,打开门来。遂引石猴入室,道:“我这住处不大,但师父时时遣数师兄来助我扫除。亦欲净尽,君莫嫌简陋。”石猴道,“有去处已不易,况此幽静,实乃仙境。”止而复曰:“小师父岂非神仙所托,欲来此化我耶?”江流儿听罢,捧腹笑曰:“汝果寻仙访道,皆得魔怔,我岂似神仙?我若是神仙,定要云游四海,乃不拘此。”二人言笑晏晏,相谈甚欢。江流儿又支凳立灶上,烧了许多热水。石猴以桶接了,倒入浴盆。一身尘净,易其干净衣衫。浴罢而出,见那公子散着长发,方才洗净,正在擦拭。仰面对日,光影交错间,果似误入凡尘的谪仙人。
二人浴罢了,江流儿复寻蔬菜,与他烹食了。石猴见其小儿便如此伶俐,若非解事也,便是命苦之人。却也不欲多问。江流儿道:“汝云寻仙访道,当知何往?”石猴曰:“我亦不知,世间俗人多,仙人少。吾去家十余年,也未尝得也。”江流儿惊道:“十余年?我那时还不曾出生哩。竟有痴人如此,非得做神仙不成?”石猴道:“为仙甚佳?我所求乃当不归天地收服,跳脱生死之数!”
江流儿似解非解,但觉言语有趣。因笑道:“我倒喜欢同你说话,来日若果了心愿,定回来寻我,让我瞧瞧神仙是什么样子。”石猴亦朗笑,二人攀谈许久,深夜乃歇。次日,石猴起早。携江流儿所备干粮而行,临前以桃核雕的小猴儿赠之。道:“此吾初来人间时,学了些匠师傅的手艺,雕琢不工,倒也入眼。你留下罢,来日我若真得仙道,仍须回相寻,谢你留宿之恩。”江流儿还从针筐中寻根红绳,自木猴头顶穿下,从下引缚。挂于自家颈项,笑道:“那我可记下了,待神仙来报我也。”
二人遂别过,江流儿生于山中,不知年月,只数着香客进香的日子方知光阴流逝。待年岁稍长些,便知历年。十年弹指而过,石猴未尝归,江流儿已落发为僧,师父赐法名玄奘,接还寺修行。
一日,暮春天气,众人同在松阴之下,讲经参禅,谈说奥妙。那酒肉和尚恰被玄奘难倒,和尚大怒骂道:“你这业畜,姓名也不知,父母也不识,还在此捣甚么鬼!”玄奘被骂出这般言语,又羞愤又心伤。不敢还寺,乃循山路去,却跑回遇见石猴的槐树下。顾念身世益伤,抱膝而哭。
“小师父,你哭甚乎?”玄奘听着声音却熟,乃仰视之。见石猴正蹲于树杪,方笑而观之。见而不应,又道:“果然是你!老孙便知不然。”石猴跳下树,举起小和尚转了一圈。“你怎么长得这般高?不是小娃娃了!还剃了头,比从前还俊俏哩!”玄奘涨红了脸,认出他来。愈觉委屈,啼啼不止。石猴见曰:“谁人欺负你?快同老孙说,我同你出气。”玄奘颔首道:“我乃出家人,不与人置气,但你果得仙道,来寻我否?”石猴道,“我今得名姓,唤作孙悟空。习七十二变,亦得长生之术。小师父,我受你一饭之恩,若有甚屈,老孙定当相助。”玄奘曳领,扯着红绳拽出小木猴,同悟空道:“我原当你真不来,这木猴我一直留着,未尝失去。”悟空笑道:“我既应汝,便是一诺千金。当年我于此别了你,遂受指点,寻得仙山。我便说了,你是老孙贵人,遇汝便遇仙也。”
玄奘久在人世,虽法明护佑,然冷目犹存。忽见至人如此,只觉心底感怀。昔年一诺,本谓随口许之,他竟全然记得。玄奘拭泪道:“本也不是大事,我自幼无父无母,被人笑惯了,只是今日他说话难听,我便哭一哭罢了!”悟空闻而笑曰:“我谓是甚么事,无父无母如何?老孙亦天生地养,生来便没爹娘。可你血肉之身,安得无父无母?快同老孙讲,他们人在何处?哪怕是碧落黄泉,我当助汝寻来。”
玄奘道:“当…当真?”悟空笑曰:“自是驷马难追!”玄奘遂将怀里血书以示之,悟空细读,方知这小和尚坎坷身世。悟空道:“此等冤狱,若上报朝廷,圣上岂不管?但事至重大,须先寻其母乃是。他既留血书,又啮汝一趾,便是为后相见。必忍辱负重,待汝往寻之!”玄奘听罢,愈发哭道:“可我自幼左足伤残,本不得远道,却当如何?”悟空拭其泪,安慰他道:“此何难?老孙自有论处!”乃执玄奘臂膀,将他背起。玄奘身材虽高大,骨架却小,身体也轻。悟空背他走了许久,不觉为累。因笑曰:“老孙与你寻令堂,若逢山路难行,我便背你。我脚程快,定不误事。”
玄奘伏于悟空背上,只觉面红耳热,恍惚忆起幼时初见之时,此人亦不畏天地。昔年,玄奘何尝不少年意气,神佛不惧。而岁月磨平他许多棱角,此人却一如昔也。
二人不知行几何,穿山涉溪,正夕阳西下。玄奘已熟寐于悟空背上,悟空便往城中,寻住处安置。毕竟不知二人能寻得满堂娇否,一家又如何雪洗沉冤。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