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枯木逢春(2 / 2)
即起身到法场,恰好江州同知亦差哨兵拿获水贼李彪解到。丞相大喜,就令军牢押过刘洪、李彪,每人痛打一百大棍,取了供状,招了先年不合谋死陈光蕊情由,先将李彪钉在木驴上,推去市曹,剐了千刀,枭首示众讫;把刘洪拿到洪江渡口先年打死陈光蕊处,丞相与小姐、玄奘,三人亲到江边,望空祭奠。
殷丞相拔出腰间长刀,便要直戳刘贼胸腹。悟空跟在身后,见此,一把捂住陈祎双目。陈祎只闻耳畔湖水潺潺,狂风大作。浓郁的血腥气被阻隔在那人怀抱外,只嗅得清甜果香。悟空吹口仙气,将那一地血污洗尽。这才放开陈祎,同他并肩立在湖边。
殷小姐哭奠丈夫一场,低头细看水中,湖光映绝世之姿。十八年来,岁无蓬垢,虽为贼所犯,亦理云鬓,贴花黄,不肯消磨半分容光。向来自持美貌素面朝天者,其后浓妆抹雍,遂似芍药之盛。谁不叹为状元夫人国色天香倾城绝世?那一副姿态,竟令刘洪皆忌惮数分。其后,不许她出府门,一封书亦不肯令归家。一心疮痍,惟图皮囊如握兵刃。刘洪一心为所据,十余年纵无子嗣,那贼亦不肯纳个偏房。徐徐图之,迄于今日。温娇望着刘洪赤红的双目,在那不可置信的目光里窃窃低语:“你瞧,这才叫,万事皆休,一刀两断。”
正仿徨之际,忽见水面漂来一尸身。十数载光阴,亦如当日长街惊鸿,为其所识,永世不忘。小姐知为丈夫尸体,一发号啕不已。众皆来观,但见光蕊舒拳伸足,身渐展动,忽升将起坐,众不胜骇异。
自是,夫妻相聚,父子相识。同上金山寺,谢过法明长老养育之恩,遂同归家。接了陈老夫人,阖家团圆,共享天伦。陈萼晋为学士之职,随朝理政。
这一日,悟空与陈祎在学士府赏玩秋景。秋风萧瑟,悟空恐陈祎着了风寒,便取来披风给他披上。回望着满目山河,欲言又止。陈祎道:“这些日子清闲惯了,出来走走路都觉得累。”悟空听了轻笑一声:“少爷当了没有几日,倒先矫情起来。也罢,我同汝坐廊下。”
于是与陈祎少坐园中长廊下,陈祎顺其言道:“不是矫情,只觉得办了件大事,却比我想得容易,今望爹爹娘亲皆欢喜,我竟觉不实如梦。”悟空道:“小师父一男儿,心思倒重于女儿家。纵是梦,既知身是客,不如就贪这一日欢。何为不可?”陈祎闻之,果然宽心。笑道:“我时常觉悟空便似神人,常解我迷津。”悟空道:“我不是甚么神人,万般皆缘,与你亦然。”二人正说着话,余香却从前院过来,对陈祎道:“公子可叫奴婢好找,老夫人炖了燕窝,唤公子去吃呢。”陈祎倚廊柱,同悟空使个眼色:“你看,祖母权把我当小儿哄。此数日,非点心,即燕窝,或一堆补品。若叫我师父知道,他老人家可小心眼儿,必说是我祖母怨他养我养得不好,不给我饭吃哩!”
悟空笑道:“老夫人舐犊之情,人之常。法明师父方外之人,神仙之类,不计较这许多。你速去,勿令老人家相待。”陈祎听罢,示意余香先行,起整衣冠。便趋前院去,行数步,不闻悟空跟来,回头去看。那人背日而立,秋叶落于肩上,目光深邃。陈祎心忽空然,小心翼翼,问道:“悟空,不与我同去么?”悟空不知如何作答,只是远远的想再多瞧他几眼。陈祎下意识的摸了摸怀里的木猴,身亦微振。“你要走了,是不是?”
悟空道:“我已离家十数年,是该去了。前日便想同你说,我观君如愿,是真心欢喜。然亦与族类有约,若舍之于此,便是背信弃义了。”陈祎忍涕强颜而笑,“既如此,我不强留。此数日家中多客,未尝相谢……”
悟空擡手止其未出口的话,一步一步趋向他,正色道:“陈祎,吾昔负井去乡,容貌与人异,亦不通人言。不知受几少讥笑,多少冷眼。或为人所嫌,笞之不还。你是第一个待我善者,这情分,老孙至死不忘。来日若有难处,便要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亦万死不辞。”又道:“卿怀木猴便是凭证,若欲见我,便捉他心口唤我名字。纵是十万八千里,吾亦即时至!”言罢,竟不忍观。翻筋斗践云端,道一声“你且珍重!俺老孙去也!”顷之间,遂无踪迹。
陈祎愣于原地,竟无一言。秋风阵阵,吹得他打了个寒噤。便从怀里掏出木猴来,细细观之。方觉历年以来,此猴已不知为他抚循多少次,棱腻光滑。陈祎轻泣道:“谁要你上刀山下火海?留下都不肯,还肯为我上刀山下火海么?”
温娇立后户下,观陈祎神色。问余香道:“你与他二人行数日,可知孙公子来历?”余香道:“奴婢不知,但闻公子言,孙相公乃是修仙得道者。且神明至大,点石成金,缩地成寸。月余之行,他与公子不至十日而还。但不曾听公子说他来历。”
温娇道:“彼诚怪异,吾初见之,他不是这副模样,不知何故,后遂化为白衣秀士。”余香道:“他从前不是如此么?可奴婢觉其可观,与公子立在一处甚是登对。犹诗之言,‘天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也。”温娇叩其额而骂道:“妄说!女儿家不读正经,却说些淫词艳曲。若教老夫人听见,可仔细她老人家恼你!”余香讪笑,不复敢言。
是夜,满堂娇卧于榻上。光蕊归,见其早睡,以为体不安,亟前问焉。温娇起身见他一身风尘,便道:“相公且去洗漱更衣,热水已备好了。”光蕊道:“娘子可是身体不适?怎么这么早就歇下了?含璋方才来请安,你也不曾见。儿子且忧心哩!”温娇轻叹一声,便拉他坐下,才道:“今日,孙公子回了家,含璋想是伤心,饭也不曾吃几口。”光蕊忙问曰:“此数日家宾迎送往来,可因招待不周?璋儿又因何伤心?是生了什么口角么?”满堂娇狠狠锤他两下,揉着太阳xue无奈轻叹:“相公,你且待我说完再问这许多。我哪里答得来你这么多问题?”光蕊道:“是我心急,娘子先言。”温娇叹曰:“璋儿言,他二人幼时相识,有一饭之恩。孙公子寻仙访道而归,寻其报恩。我本也不做他想,但数日来,见他二人实在亲密,余香那傻丫头亦偷出端倪。我怕……”
光蕊听罢,心里了然。默然良久,方道:“若是真心,有何不可?娘子作何想?”温娇道:“他是我儿,我亏欠他实在良多。莫说他喜欢上个男人,便是天上摘星海底捞月,我也巴不得给他。可……”
光蕊知晓温娇顾虑,拥她入怀,半晌不言。忽听更漏声声,复道:“璋儿自幼出家,本是个僧侣。若不为俗念所牵,或早随法明长老归金山寺矣。他如今侍奉你我膝下,已是不易。”温娇道:“相公……”光蕊摇头止之,道:“娘子不须多说,你我皆死回生矣。得非所愿何其苦也?毋使璋儿蹈你我覆辙。”温娇含情凝睇,亦无复多言。患难夫妻,早已过了计较许多的年纪,颜老心亦不复少。陈祎却仍旧鲜活,岂可任其枯死于伦纲。
转眼经三月,恰是黄昏雪落。陈祎从屋外进来,脱了外袍。便如往时,坐炉前,为父煨酒。温娇道:“这些时日,你或读书于室,或便是与我同你父相近。你年亦不少,总当委托。无论同你父共事的叔伯,或公子间年纪相仿者,总该往来。”陈祎道:“母亲说的是,后数日若有书会,儿当往。”光蕊道:“你屋中仆婢,都被你指使到别处了,你总须数人伺候乃佳。”陈祎覆酒于盏,以授其父。道:“孩儿自幼长在寺里,无拘无束,不习惯有人伺候。偶有花匠来,为我修修花草便好。”
光蕊暗叹,陈祎这等性子实不可待于尘间及官场,便打消了让他考取功名的念头。儿孙自有儿孙福,陈祎如之何,犹见今后。光蕊道:“今日叫你来,原是有喜事。你母有三月之身,汝既为长兄,便更正身,孝敬你娘。为表者,乃是也。”陈祎闻言大喜,皆不似往日之端方。前执其母手曰:“此等大喜,何不早言与儿知?”温娇道:“我亦前日所知,今不相告?我与你父思量,男女无别,终吉无比。说与你听,亦图一乐。”
光蕊亦曰:“汝母之意,便是今后有了弟妹,无须顾忌香火传承。纵无弟,我与你母亦未尝欲于此逼汝。你且肆心,不必逆本。”陈祎被言破心事,一时难答。为娘持盏至,便匆匆归舍。温娇道:“这孩子,却不知听进去几句。”光蕊亦摇头叹息,同温娇叙话不题。
陈祎回到屋里,独自个生闷气。他那点心事,便是连父母也尽知。偏偏他心上那人却是个木头,撇下他一去不来。他一须眉男儿,又不能作一以泪洗面之态,每日忡忡,而心不能忘。但觉如此,怕不是要闷出病来。可欲以木猴唤他,自己却又拂不下这个面子。此之纠结,世实罕有。方愁肠百结,忽闻窗外有笑曰:“谁家公子在此闷坐?难不成是思念心上人了?”
毕竟不知来者何人,又如何同陈祎相见,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