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当局者迷(2 / 2)
三藏念至后头,几乎哽咽。他断然不曾想过,所谓尘缘当了,竟是这般情景。仰见天边晚霞似锦,当日他于洪福寺立终身宏愿。而今连徒弟也因此丧命。此时经未得,仇亦未报,安得就死?三藏轻泣道:“皆因你我师徒一场功果,教你师兄命丧黄泉。为师如何安心上路……”
沙僧道:“师意如何?”八戒卧于地,听之分明,已是领会。便道:“师父要走不忙,几个凡人,我和三弟还斗得过。纵要走,也等我祷他一祷。”那呆子气呼呼的道: “闯祸的泼猴子,无知的弼马温!该死的泼猴子,油烹的弼马温!猴儿了帐,马温断根!”
孙行者在油锅底上听得那呆子乱骂,忍不住现了本相,赤淋淋的,站在油锅底道:“馕糟的夯货!你骂那个哩!”唐僧见了道:“徒弟,唬杀我也!”沙僧道:“大哥干净推佯死惯了!”监斩官遽奏曰:“陛下,小和尚显魂来矣!”
行者闻言大怒,跳出锅来,揩了油腻。又穿上了衣裳,挝过监斩官,着头一下打做肉团,道:“我显甚么魂哩!”又对那国君道:“你见放着那道士的尸骸,一个是虎,一个是鹿,你却还信那妖孽。他本是成精的山兽,同心到此害你,似这般昏聩,我师徒本不欲插手你的事。但为诸僧申冤,持关文便去。却是他三个屡次弄怪,要我师徒性命。而今我也不饶!且教你三国师也下下油锅去。”
那皇帝战战兢兢道:“三国师,你如何说?”羊力道:“和尚待我有杀兄之仇,今乃编次于我,我断不饶!”国王道:“既如此,你救朕之命,快下锅去,莫教和尚打我。”
羊力下殿,照依行者脱了衣服,跳下油锅,也那般支吾洗浴。谁知那油锅,行者洗时滚烫,妖怪洗时冰冷。行者遂怒,唤北海龙王来,收其护体冷龙。一时将那妖孽烧的骨脱皮焦肉烂。那文武多官俱奏道:“死者果然是白鹿黄虎,油锅里果是羊骨。圣僧之言,不可不听。”
国王闻此,方才省悟。千恩万谢了,又命太师请三藏往智渊寺休息。行者欢欢喜喜,上前搀扶师父,反教他挣脱了。自家扬长而去,行者立在后头,暗想:“不好!果然生了老孙的气!也是我的不是,怎好这般哄他哩?”八戒凑上,立他侧身,笑道:“师兄装死装的好嘞! 老猪挨了绑而已,而今师父恼了。你今夜还进得了门么?”
那行者愈添烦恼,揪着他便道:“老孙生死关上为你等,你却在那里笑我。若非如此,老孙弄这玄虚做甚?”呆子道:“你屈了我不是?我见哥哥那样的神通,只同沙僧道我们错看了你,‘平时间劖言讪语,斗他耍子,怎知他有这般真实本事!’故而喜喜欢欢,称赞不尽。是你这猴子的心眼儿如针尖一般,怎来怪我?”行者听他这等说,却道:“当真?”呆子道:“你孙子才哄你!”沙僧在一旁,亦道:“二哥说的是哩!大哥这等神通,我们笑你做甚?赞犹不及也!”
行者道:“却罢了!自家兄弟,本就同气连枝,命运相连。似今日这等,是老孙小气。”沙僧道:“这怎么说来?哥哥今日呼风唤雨,刀砍斧劈,多少辛劳。兄弟且记你的情!”
八戒掣住行者,笑道:“你也莫与我计较,急回寺中,与师父赔个不是。”行者闻此,亦不多言。急归智渊寺,于行李中取出黄色直裰。寻些热水,将一身油污洗净,把灰蓝色僧衣也浆洗了。出门来,见寺里一树桃花方艳,遂折一枝于手。始往三藏禅房,至门欲推,里头却锁上了。
行者苦笑不能:“怎还真同老孙怄气?我这师父,虽是慈悲好善,却有些外好里枒槎。难哄!难哄!”于是将桃花儿置窗口,变成个蟭蟟虫儿,从他门隙处钻进。那圣僧果然坐在桌前闭目诵经,行者暗想:“未坐在此处生闷气,便是好的。”
飞至其椅上,叮咛不动。暗笑道:“他身上戴着木猴儿,不是真恼我了。”如是想着,便吹口仙气,三藏觉心口有异,低头扯出系着木猴的红绳,金光乍现。木猴在手中晃一晃,竟变作个布偶一般,与行者一样的锁子金甲,金睛火眼。三藏知是他捣鬼,又羞又恼,自那布偶心口狠狠砸几下,骂道:“猢狲无礼!而今还戏弄我哩!”
行者闻言,化作原型,自背后将人一把抱住。三藏仍欲挣脱,却听他笑道:“这几下若砸在徒弟身上,怕师父心疼哩!”三藏更是恼火,掐个决儿便要念紧箍儿咒。行者忙跪下道:“莫念莫念!这紧箍入肉生根,不好耍子!”三藏道:“你自是油烹炸都不惧,我岂知你真疼还是哄我?”行者闻其言语,知是有气,正色道:“师父莫恼,是弟子考虑不周,拿这生死之事赚哄师父,害你平白担忧。千万个不是,吾师大人有大量,便莫要置气了。”
三藏转过身去,也不言语。行者起身,到他身前,柔声道:“师父,弟子知道你担忧什么。但只一点,师父与菩萨有诺在先,这尘缘尽时,当断则断。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我既坦荡,依他行事,他却不至于要老孙性命罢!”
唐僧听了,拦住他道:“不可揣测菩萨心意!”行者笑道:“自然,金蝉子轻慢佛法,便有十世轮回。掉粒米来,便有伤身之灾。这破戒一事,便更是罪无可恕了。可师父心念志诚,一心向佛,哪有错处让他挑了去?来日真到缘尽之时,只要你我莫要牵绊。其赐下尘缘,但为师破除前尘,却还能怨你我此时情重么?”
三藏听罢,亦觉有理。但心有余悸,犹未尝展颜也。行者将那木猴儿变回原来模样,仍旧系回长老颈上。执了他手道:“既是尘缘未了,师父仍是我心上之人。你还不曾跳脱轮回之苦,成佛成圣,徒弟安能离了你去?”说着话,遂拥长老于怀,“师父亦叹其身不闲,来日功成,自然万缘皆罢,诸法皆空。这一世苦难也不过过眼云烟罢了。徒弟犹汝门下弟子,情缘纵尽,师恩难了。”
三藏听了,果然开颜。语气也总算缓和下来,却道:“我只怕是因断前缘之故,带累了你,所以心里难安。此事皆因我而起,如贤徒所言,你我心怀坦荡,来日当断则断,又怕甚么怪罪!”
行者见师父想开,更是松了口气。笑道:“师父所言极是!”却又以窗口桃枝授之曰:“师父,你看此桃花灼灼,比花果山如何?”三藏听他提起花果山,面有羞意,却又嗔曰:“你这猴头,这一枝桃花,当结多少善果,你却随意折了。”
行者莞尔道:“师父若心疼它,老孙便教长回树上,有何不可?”言讫,吹口仙气,那桃枝安安稳稳,落于树杪,犹生机勃勃也。行者道:“老孙自有枯木回春之术,师父又何必畏春去不堪留?”
噫!他二人此时方是情深犹未觉,只道来日能断个干净哩。却不知后事如何,是否真如他二人所言?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