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何以问心(2 / 2)
那行者坐石栏上,心急心焦,亦不知菩萨作何想故。他虽也偶尔莽撞,断不是将自家生死也置之度外之人。昔初遇三藏,蒙他解脱,五百年苦难顿作烟消,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那人以紧箍困他,一时忿怒,险致金箍棒取他性命。纵寻白马,归来师门,而后亦是处处呵护。如今不由得想,那三藏待他可有畏惧之心?然他似全不见较,又如不畏行者。
那即日萌芽之恨,足矣教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无备之下,命而归九泉矣。那他当日委身,究竟是真信了自家言语,还是待他有畏惧之心?行者再三相问祁汜,以别法可治,祁汜又以真言相告否?佛与菩萨所赐尘缘,诸神视而不见,这世间岂有“不负如来不负卿”的美事?若等价而估,此又何也?三藏步步有难,处处该灾。他从前亦道,保其身在命在已不易,替不得半分苦也。而今却巴不得,苦楚皆在己身,好过昼夜提心吊胆,不知妖魔力多,皆夺他作口中食。
行者叹息一声,忽觉荒唐。一如菩萨言,他昔年何等洒脱,怎如今瞻前顾后,诸多牵扯。
未几,但见菩萨手提紫竹篮儿,出林来,道:“悟空,我与你救唐僧去。”行者慌忙跪下道:“弟子不敢催促,且请菩萨着衣登座。”菩萨道:“不消着衣,就此去也。”那菩萨撇下诸天,纵祥云腾空而去,孙大圣只得相随。
却说那灵感大王,本是菩萨那莲花池养大的金鱼,因日听讲,竟亦成就。修日尚短,未能毕成其身,更不言长生之术。闻凡有童男童女延年益寿之法,趁潮涨时,逃下界来。菩萨今游园中,不见其来参拜,掐指一算,乃知其畜此间作乱,故编竹篮以收之。
你看他解下一根束袄的丝绦,将篮儿拴定,提着丝绦,半踏云彩,抛在河中,往上溜头扯着,口念颂子道:“死的去,活的住,死的去,活的住!”念了七遍,提起篮儿,但见那篮里亮灼灼一尾金鱼,还斩眼动鳞。菩萨叫: “悟空,快下水救你师父耶。”
行者道:“这妖孽在此生吃童男童女,折了多少人命哩!可这般一收,陈家庄老小,却又无个倚仗。”菩萨道:“依你之言,却当如何?”行者道:“菩萨,既然如此,且待片时,我等叫陈家庄众信人等,看看菩萨的金面:一则留恩,二来说此收怪之事,好教凡人信心供养。也劳菩萨无边法力,保此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菩萨道:“也罢,你快去叫来。”
那八戒与沙僧,一齐飞跑至庄前,高呼道:“都来看活观音菩萨!都来看活观音菩萨!”一庄老□□女,都向河边,也不顾泥水,都跪在里面,磕头礼拜。内中有善图画者,传下影神,这才是鱼篮观音现身。
行者笑道:“既如此,菩萨不如‘送佛送到西’哩!”菩萨道:“你这猴儿,忒多算计,又要我如何?”行者道:“我师父而今经脉皆全,又不畏水难,却落下个冷病。这取经路已是再辛苦不能,烦菩萨赐个方儿,莫教他个凡人番番受罪。”噫!他心底已有个计较,既与三藏终有缘尽之日,即为佛门颜面,二人亦要受些苦难。这病根留在身上,便是个隐患。一旦教人捉个把柄,不知更须平添多少波折。
菩萨道:“好个泼猴,你倒惯是昔龙宫抢宝的手段,在我一家占足利地哩。行者道:“菩萨顽笑不是?老孙岂有此心,菩萨神通广大,人参果树尚可医治,何以不治他一点病根?”菩萨无奈,便作咒语,拘善财童子至此。童子捧净瓶,奉菩萨。那菩萨便化出一瓶儿,柳枝点一点,装了十滴甘露于内。道:“你给他饮下,自是寒病皆消。”行者连忙拜谢,当时菩萨就归南海。
八戒与沙僧,分开水道,却入后宫,揭开石匣,驮着唐僧,出离波津,与众相见。那陈清兄弟叩头称谢道:“老爷不依小人劝留,致令如此受苦。”三藏道:“既已除根,也保得陈家庄一方安宁。贫僧亦不白困这一遭。”
说话间,却是一秤金与陈关保捧了茶水来。原来陈氏庄众人闻圣僧得救,复请观音佑助。知他断要行路,不肯淹留。诸家备粮银钱,三藏但受斋供,绝不肯收银两。三藏道:“这路上方才消冻,公子与小姐怎来了?”一秤金道:“我与娘亲婶婶,带着兄弟来,再送圣僧一程。借此灵感庙守庙先生的碗盏,烹盏热茶以暖身。”那陈家小娘亦曰:“亏诸圣僧救我女与侄儿性命,我妇道人家,本不好出面拜见。可圣僧以我等遭难,须亲拜诸长老,才好安心!”
行者瞧见关保儿,却蹲身道:“老孙说雪化便有鱼来,怎说?”关保儿雀跃道:“那位好看的娘娘在河里捞了那样大一条鱼,孙长老果然不曾骗我。”众人听罢,皆笑语不绝。
那三藏谢过,与行者、八戒、沙僧皆受汤一盏。行者笑道:“这茶却甘甜,只是色如青褐,倒似药汤一般。”陈老曰:“此乃姜茶也,最消寒气。里头一味糖霜,乃天竺所产,更是暖身。”三藏道:“糖霜何?可与蜜浆相似?”陈老道:“蜜浆常见,此霜不然。外域之物,我亦止得半斤。圣僧远至天竺,又为唐王使,身份贵重。那炮制之法,大可学来。”唐僧听罢,施礼道:“多谢施主指点。”
行者道:“施主,这茶也喝了,如今却还有事累你,快寻一只船儿,送我们过河去也。”那陈清道:“有!有!有!”就教解板打船,众庄客闻得此言,无不喜舍。那个道我买桅篷,这个道我办篙桨,有的说我出绳索,有的说我雇水手。正都在河边上吵闹,忽听得河中间高叫:“孙大圣不要打船,花费人家财物,我送你师徒们过去。”
你道是谁?盖是水府旧主,因妖孽下界,据其邸第,伤其宗族也。幸那妖受降于此,故而这老鼋感怀恩义,肯送以济河。那师父别了陈家庄众人,驾着白鼋,那消一日,行过了八百里通天河界,干手干脚的登岸。
三藏上崖,合手称谢道:“老鼋累你,无物可赠,待我取经回谢你罢。”老鼋道:“不劳师父赐谢。我闻得西天佛祖无灭无生,能知过去未来之事。我在此间,整修行了一千三百馀年,虽然延寿身轻,会说人语,只是难脱本壳。万望老师父到西天与我问佛祖一声,看我几时得脱本壳,可得一个人身。”
三藏响允道:“我问,我问。”那老鼋才淬水中去了。行者遂取怀里玉瓶,递于三藏曰:“师父,此乃菩萨赐的甘露也。可消师父体寒之症,请师父速速饮下。”三藏听得,即忙跪下,朝南礼拜,这才启开甘露饮尽。
师徒们整好行囊,攀鞍上马,找大路,笃志投西。毕竟不知还有甚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