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中心如噎(1 / 2)
【第二十七章】中心如噎
话表行者与三藏隐于莲华中,软语温存,不尽数度风流。一番荒唐后,三藏拖着疲累的身躯枕臂而卧,却道:“悟空,为师有一语,欲与你言。”那行者金瞳一双,暗夜里尽收其情。未尝开口,便猜出三分。
三藏睁开眼,隔着花苞里一点星光,细看行者。七年朝暮忽若沙戏影灯,玉壶光转。行者道:“师父但讲无妨!”三藏静伏其处,絮絮低语,左不过江流寻亲,丞相杀贼的前尘旧事。行者闻之,与梦中无二。但万般世间苦,安有梦里圆满?行者疑道:“既有陈夫人旧事,又有骨肉分离之苦。此世情劫,师父亦历矣。为何如来还要这般安排?”
三藏苦笑道:“为师祭拜家父时,对刘洪起了杀心。”行者不解:“他乃殷丞相手刃,与师父何干?”三藏平静如斯,一字一句道:“可为师……动了杀心。”佛家弟子,纵对仇深似海者,亦不可动邪念。行者凝视着三藏,忆梦中之景,那光蕊温娇,既是从未谋面之人,又是相处十四载有余的双亲。行者那般脾气,怎能毫无波澜?忍不住轻骂道:“这如来老儿,简直荒谬。”三藏忙起身,把其臂,轻叱曰:“悟空,何得此大不敬之言?”
行者见他那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更为不平,又道:“师父倒还顾念他哩!吾前在南海,便与菩萨言明。故求甘露治君,望不留柄于人也。若佛门犹以此制汝,则为失计。师心如镜,何惮他度量?”
长老闻之,惊愕不已。此前,那行者心知与三藏终有缘尽时,而此路神将护持,诸仙暗佑,二人之私在三界何密?他日灵山求经,若以此落下话柄,恐多为难。净瓶甘露乃佛门之宝,三藏饮此,乃为留验,免那佛门不认历劫之事。长老默然片刻,不禁思量:“悟空待我,难道就无一点私心?他若有情,却是我辜负在先。他若无情,却怎能做到如此?”
不由暗叹:“当日我请他救我,他但言两界山之恩,当涌泉而报。可这一路行来,我师徒相扶相持,我如何不知他待我一片真心?我断是不能再这般纠缠下去,害人害己。我这一生早许了佛门,只得辜负他了。”行者见那长老眼底风云流转,几多思量。暗想:“俺老孙替他绝了后患,这缘分该断该留,本就在他一念之间。怎得而今,我却盼他装聋作哑?”
长老起身,将衣裳穿好,忽闻风雨骤起,催打浮萍。霎那间,一池菡萏摇摆不定。行者施术稳住花苞,扶着三藏道:“外头风雨交加,师父在此将就一夜罢!”三藏凝视着行者双眸,却道:“悟空可闻:万般带不走,唯有业随身。避得了一时,可避得了一世么?”行者道:“世事无常,若能避得一时,亦是幸矣。”三藏强忍着泪意,呢喃软语:“恶果恶因,是苦是甜,终得自尝。”
行者心中失望至极,却又忿忿不平,强颜欢笑道:“身病熬五官,心病煎心识,此谓病苦也。死生无常,聚散无定,亲爱之人不得共处,此谓爱别离苦也。师今皆历,可谓弟子,那一个更苦?”
三藏声音带着些沙哑,苦笑一声:“为师此生,入轮回纠扰,诸苦纷纭,生即是苦。幼时缠绵病榻,日与药物伍,斯苦岂可言喻?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又岂无一丝之悲?行阴炽盛,起造诸业。说不上那个更苦。”
行者见其避重而就轻,早已晓其心矣。又道:“若老孙说来,心之所好,求之不得。世间万物,心有爱乐而不能求,终求不得最苦也。”行者说罢,以指覆其唇,柔声道:“弟子心里有数,师父不必言明。这一路诸神发难,妖魔倥偬。你我情劫,不过万劫之一……”行者轻笑道:“弟子是真心,愿师父…鸿鹄得志,美玉流芳。”
三藏闻言,若雷轰电掣,心如系石,直沉而下。那莫家庄一场好梦,自认去无痕,却原来所谓试禅心,是试他二人心念是否至诚。三藏此时方觉后怕,彼时不欲清醒,从来是他沉迷。仍是悟空知晓轻重,渡他出婆娑幻影。行者拥着三藏,自知今夜过后,前尘往事皆该割舍。却听那长老垂首轻泣,最后道:“为师对不住你……”
风雨交至,扑灭岸边薪火,狼藉如故。三藏大抵累极,抽噎之声渐渐平息,便也睡熟。唯行者坐在一边,望着他恬静的睡颜愣神。方才那般故作无事,此刻却隐隐觉出一丝痛楚。烙印于身心,不敢细细回想。行者低声道:“怎得这般轻拿轻放,你便没有一点不舍么?”却不知是问自家,还是问三藏。只知寂寂山谷,无有回音。
却说第二日,风停雨住。那师徒离了椿林,寻大路向西。行者与三藏踌躇再三,终与免将来苦恼,了断尘缘。二人默然行路,难言悲喜。沙僧随之,见此不由道:“二哥,师父师兄今日可是闹了别扭,如何一路无言?”呆子挑着担子,仰视马上身影,行动略显滞涩。笑道:“那弼马温饱食足矣,岂顾人死生也!”沙僧落后数步,避行者耳目。叮嘱道:“师兄又浑言甚么?你我但顾取经便罢,自此以外,皆是闲事。皆是死一回的人,安得不知凡事谨言?”
八戒闻言,微有惊色。平素但觉沙僧寡言,十足木讷之人,断不知二人之事。沙僧见他面上表情,冷笑两声道:“师兄当我是聋子瞎子哩!凡事不言,不过避免惹祸上身。金蝉长老十世修行,此番取经,乃三界一等要事。六丁六甲护体,诸神诸仙暗佑。二人所为,谁不知之?如何今日犹能安然行路?师兄当真没数么?”见那呆子不言语,沙僧又道:“小弟言尽于此,师兄莫要旧事重提。他二人不误你我功德,其余事皆不相干。若再多事,只怕落个两手空空。”呆子轻笑两声,不复言语。可那嗔恨之心积怨已久,如何消磨?他年他日,皆其师徒之魔障也。
此后,四众仍奔西,经三月,正遇严冬之景。三藏勒马观之,但见那:冬雨春连腊,寒云积复生。不堪风霰集,无赖岁时晴。寒声欺夜雨,密阵舞风丝。万里人家远,孤舟客棹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