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神归心舍(2 / 2)
长老往行者怀中靠了靠,叹道:“吾以此心,皆与子闻之矣。正是七情未绝,不守戒持之罪。为师今日,是非死不可,否则徒使佛门因我蒙羞。大唐也盼不回钦差,枉费辛劳矣。”
行者听他这一番陈情,抱住了他,苦叹道:“你这蠢和尚……此吾二人之罪,那些人个个欺负到你头上,岂敢讥讽老孙半句?你我既已依菩萨法旨断旧情,此后何曾复有逾矩之处?纵死罪难逃,亦不合遂其自弃。”
长老听了,虽觉有几分痴人说梦,却又因着是他言语,便无比熨贴,反过来提点他:“人只一念贪私,便销刚为柔,塞智为昏,变恩为惨,染洁为污,坏了一生人品。为师昔贪生,始有后祸。此情无悔,此罪当诛。”言讫,思及一事,仰窥其色。见行者金睛含情,点点泪光。踌躇几刻,小声道:“悟空,你许是不知。你每每发怒,我都有些害怕……”
说罢,觉行者身躯战栗,也不顾其他,亦并言曰:“我一介凡夫,实难不畏惧神鬼妖仙。为师非不晓得汝本事,亦非不知汝威名。嫉恶如仇,非恶行也。那强盗,也非甚善者也。可……悟空,世无善恶意,无桃李针芒。结了甚么果子,全然看众生播种了甚么。佛言普度,然地藏王菩萨,何故如今仍未成佛?你我并无能,济天下之恶人。力之所及,惟自家不行恶事。汝天生灵物,为师不忍见汝坠恶道,一叶障目。”长老顿顿须臾,复道:“或者,说些自利之言,换成他人,为师未必肯劝。”
行者见三藏眼中,映着血光。若要旁人看,实是狰狞如鬼魅。行者却觉这凡人之身,脆弱如斯,坚毅如斯,并无半分逊色于神佛。他此生修行,偏从学人言,知人礼起,说到底,又是为些甚么呢?不过因着这天地众生,无数凡俗,乃是生命之源。无论善恶,皆有存在的缘由。
行者忽而了悟,含泪道:“我近日在南海,菩萨所言,亦复如是。老孙见天地之大,又见世间众生。我肯学地藏王菩萨,身在地狱,但知冷暖人心。师父,弟子肯受教,再不与师父于此人命上争是非也。老孙深知师父慈航普渡之心,亦愿为舟楫,纵风狂浪恶,不可转也。”
三藏听他这般真心言语,愈听愈是动容。不知不觉,郁怀疏解。却又闻他说:“老孙悔不该,同师父生嫌隙。我在郁离崖上,陪了妙妙许久。但天地茫茫,半分他的气息亦无。恐是他也怪老孙,伤了他娘亲的心……”
长老听罢,轻声言道:“妙妙不会怨你,他最是亲近你了。他大抵……只是睡得沉了,不知你去看他。”长老忽觉一丝疲倦,暗想:“他不怨你,却怨我耳!我曾不为他求来个轮回恩典,故今日当往黄泉路上,以谢罪耳。”行者见自家勾起了他伤心之事,急忙安慰道:“师父莫多心,妙妙那般爱你,岂会怪你?知君苦楚如此,只会愈发敬你疼你,绝无怨怼。”长老拨了拨手中念珠,喟然叹曰:“无论如何,往事皆不可逆转矣!唯来者可追,不可废也。”
长老使尽力气,靠行者怀中,再难起身。勉力擡手,取出枕边包袱,开之,则见虎皮裙与一僧衣相叠。翻了翻,便有牒书折子,陈列齐整。行者见之,知其有事交代,忙拭去泪痕,正色曰:“师父有言便说,老孙定全力以赴。”
长老默然须臾,不知所思,却道:“为师此生,无有多余心愿。止此取经大业,废其半途,为师真个死不瞑目。及为师去,金蝉长老若归来,汝须尽心扶持。若金蝉因我损神魂,不可归位。须此一纸书,归付唐王。教他别遣取经者,汝亦悉心护送,方得雪吾二人之罪,不累你千载修行之身也。”行者静坐,难得不出言以驳斥,心道:“他今尽说甚么金蝉长老,定然有因。许是荣王多事,亦将前尘尽数与他说了。老孙……老孙先应了他罢!”
长老见其默许,又曰:“第二件事,便是这本折子书。书上所记,乃你我师徒一路所历也。异域风俗,路程几何,尽书其册。汝当续写之,以归长安。洪福寺有僧名辩机,乃你师兄也。虽不及你兄弟各有神通,可于凡人之中,亦为翘楚。他可助你整理此书,亦识得天竺文字,可堪大用。”长老言及此,尚未忘叮嘱:“那辩机,他是为师养大的,你若肯多加照拂几分……”行者曰:“既是这等亲缘,老孙心中有数。”
长老涕泗横集,极尽气力,但与行者相拥:“既如此,你千万莫嫌我多事,为师更有后事,你无论如何要应允。”行者应了声,复闻之曰:“荣王……你交由玉帝处分,或押送国中,让陛下王后处置。只一点,万万不可…不可令他,死于你们兄弟之手。”
行者疑道:“这是为何?”长老羞愧不敢言,只与行者道:“他变成这般恶徒,却与为师有些干系。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菩萨当日教我历尘劫,亦与他息息相关。此事为师一时说不清……”行者听他声气愈发微弱,忙道:“师父不必解释得那样清楚,你不要老孙杀他,老孙不杀便是。”
长老听了,这才算安心。倚于行者怀中,默然久之。半梦半醒之间,却忍不住问他:“你怪我么?”行者问:“甚么?”长老嗫嗫道:“我如今已是将死之身,可我交代你的事……却件件不与你相干。你可怪我么?你心里若介意,其实不必应我。”
行者心中一痛,拉住他手,却道:“师父,你今日总同我提那金蝉长老。那你可知,我与你一样,不过是他摒弃人间的心肺。子之身,我之存也。若无卿者,心肺何所依托?我不为金蝉长老而生,从始至终,皆因你而生。你我身心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的事,亦件件与我相干。”
长老愣了许久,哭笑不得,掩面轻泣曰:“你怎就生了这样巧的嘴,你昔日哄得我命也丢了,如今还不放过我。”行者抵其额而叹曰:“老孙所言,一字一句,都是真心。真心之言,未尝与欺诳相干。”长老未尝想到,至今尚得他如此爱重。忽此时了悟,为何方才,行者会说自家悔了昔日诸事。正是个,情深不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
长老将念珠缠腕,但相对默然。半晌,闻长老问曰:“悟空,那禺魓……如何处置了?”毕竟不知行者如何与长老言明前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