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神归心舍(1 / 2)
【第六十六章】神归心舍
却说那猴王伏身在三藏怀中,悲不自胜,泣不成声。长老将他抱着,见他那顶上花翎也乱摇。忽忆婆娑幻境里,妙行出世那日,猴王便坐他身侧,隔纱帘一道,紧执他手。同是这般身躯猛颤,彼时陈祎在死生关上,并不曾知他哭成这般。
长老见其痴态,心中苦涩,又间酸楚。五味杂陈,半伤半喜,反品出丝甘甜,乃调笑曰:“为师昔年当你是铜铁铸身,石为心肠。你怎这样不济,徒让我见笑耶?”行者目不转睛看他,泣道:“师父可知也,有泪不轻弹,原是未及伤心处。”
猴王说罢,泪如泉涌,心似被钝刀子拉着。刀不见血,寸寸入肉。他看三藏那神情,凄苦殊甚,欲语犹休。心中不免生疑:“我师父……常是好哭之人,自出于婆娑幻境,老孙便未曾见过他落泪。平日里麻绳束一束,亦是嫌疼。今受了打骂,又不哭不闹。老孙来了,也不见苦相……此为何如?”
转念一想,忽然醒悟道:“他那样高傲的性子,老孙不开口问,他如何肯说来?却是独自个儿煎熬,将身子也熬垮了。今者垂老,弥不可禁。”遂道:“师父,你若委屈,便哭出来。老孙在此,凭师有甚心事,我亦肯一一听之。”
三藏闻他一句“未及伤心处”,不觉勾动情思,再闻其后话,乃渐失笑意。他自有委屈千般,又如何说与悟空听?不过徒增彼此烦恼而已,遂叹曰:“悟空,为师不值得你如此。你从前,欺天罔上,原是死罪。佛祖略施惩戒,又教菩萨点化你,是寄厚望于你……”
行者截住他那话,道:“若非师父救我出山,凭谁厚望所寄,老孙也不过是笼中之鸟,如何振翅?”长老笑曰:“猴儿莫妄语……取经者非陈玄奘,当复有他人。换旁人去,亦能救汝于水火。”
行者却忆从前,他卧枯叶间,闻谷中阵阵马鸣。仰见一素衣僧人,身骑白马。他在山下压了五百余年,沙弥、僧侣,所经者不在少数。菩萨来此点化一遭,那山上也不曾少人行。他偏就一眼认定,这人是他师父。
行者感慨曰:“师父,五行山之下,老孙见你第一眼,便知你是我等的那取经人。你可知之,一朝若定,便更难改。凭他们再派什么取经人来,他待老孙无恩,老孙待他无义。如何结伴西去?又如何共证灵山?”
长老叹道:“悟空不可作此想,你待师心,如师待汝心。执念已重,惟有看破,方可解脱。”行者苦笑一声:“老孙石中孕育,最是顽固不化。此生能得解脱处,唯有师父左右。”
长老闻之,唇齿也颤,半晌不得出声。但觉目中酸胀,扑簌簌落下两滴泪来。行者见之惊起,慌得抱他曰:“师父!师父!你这是怎得?”你道如何?原来那长老竟如同先前一般,泣下浑浊血泪。滴在僧衣上,好似花苞绽开。浓烈血腥气让长老眉心紧蹙,只是方才这一哭,却又好似通了七窍,自口中也漫出些腥甜。
行者大惊失色,此刻唯有一念:“佛祖…佛祖…师父,老孙将你带离此处,再往灵山求救。”长老掣他衣襟,悠悠叹息曰:“佛祖若肯救我,收伏了妖猴,便会遣菩萨来此,汝何故独来?”行者神色少凝,良久乃曰:“老孙急来见师,未尝禀佛祖。”长老又气又笑,道:“你这猴头,素来机灵,今日如何不会说谎?妖猴乃佛祖收伏,何不辞去,便离灵山?”
行者见长老黄皱面上血痕交纵,扯谎却瞒不过,但抱着他身子,叫道:“师父,你快些说来!是谁害你这般?又是谁打了你?”行者拥他单薄脊背,益觉瘦骨棱棱。他自是天塌地陷亦能泰然处之,此刻竟是手足也无处安放——搂得紧些恐他痛,搂得松了又恐他怕。
行者见长老不应,愈急愈心伤,泣道:“你莫不是想舍老孙去,教我不识缘由,抱愧一生么?你这和尚,分明慈悲好善之人,何独于老孙心狠如此?”长老闻之一笑,在行者怀抱中,便觉安稳妥帖。虽金甲冰冷,亦因与他相拥,寒意尽消。长老心道:“我若有语,此刻不言,今生……便再难言耳!”
如此,却强打起精神来。伏在行者怀中,款款道:“你那时,被丁守害了。在我眼前头,魂飞魄散。你一走,妙妙也没了踪影。我昏死过去,再醒来时,便失了泪根。纵失魂落魄,也不得相随而去。父母尚在人间,我若未尽孝道,纵使死了,也得打下无间地狱。我恐我为鬼,也不得见汝,便欲茍活人世……以致出了幻境,亦不曾解此苦果。”
长老喘了喘,又道:“那日,我被荣王困在七仙潭,他施了个妖术,化出一面镜来。撕破我衣裳,我……我所见之,皆是…皆是……”其言及此,正是最伤最痛处,他自知罪重,宁堕无间地狱。偏偏好死不得,番番受人折辱,遂恸哭道:“那镜中所见,皆你我欢好之景……却是枯骨□□,皮肉剥脱。他出言讥讽,我半句不能辩驳。我恨不能……恨不能死了,又何须再受这般羞辱。”
那长老说着,捶胸痛哭。血泪染红大片衣襟,连行者衣袍亦染上赤色。行者闻已,便如三魂七魄已丢。却被三藏泣血之声,掣回思绪。懊悔道:“他许久无泪,原来竟是这般情由……”复见三藏声泪俱下,自家亦忍不住寸断肝肠。但只抱紧了那人,止住了他手。“师父要打便打我,千万莫再作践自家。是老孙害你……是老孙害你……”
那长老哭了这半晌,便如平日呕血一般,虚极伤身。只一声叠一声,唤着“悟空”。稍以行者言语安抚下,平复心绪。待心痛稍缓,乃曰:“我……我在羯霜那国,也并非故意惹你不快。实见荣王与禺魓私会,误认之。他句句嫌厌,字字讥讽。我便觉这一生真是无稽……我本漂泊无依,佛门大抵早以我为耻,连你也不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