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合浦还珠(1 / 2)
【第六十五章】合浦还珠
话表三藏,幽禁于荣王府邸,混沌度日。那荣王成日于府酗酒,偶发了怒,便寻三藏闹一回。三藏老病之身,不能禁他打骂,闷绝数四。及醒,荣王偏又命人疗他伤势。如此者再,真个儿旧伤叠新伤。
三藏左等右等,待徒弟不至。自家则身子亏损太过,益嗜睡矣。醒时也觉心头混沌,仿佛要忘尽前事。三藏暗忖曰:“此乃金蝉长老归位之兆么?嗟我这凡僧一生所历,终是过眼云烟矣。”
再忆此路来,穷尽天下无名水,遍历人间不到山。他本想,若三五年可归上国,更得将此路闻见,讲与寺中弟子。而今……三藏轻叹一声,百感交集,自床头行李中翻寻片刻,动静之间,物未尝得,却出了一身汗。三藏锤了锤肩背,坐回床边。又从被子下取出个包袱,打开来,则见里头收着行者的虎皮裙。
三藏有顷刻恍惚,眼前尽是往年离开长安,救得悟空出山的情景。他自幼在金山寺,不知人间年月,未尝闻齐天大圣大闹天宫的威名。但行者卧在山匣中,自报家门。如此那般,也没个旁证,他便傻乎乎信了。
长老抚那虎皮裙纹路,见针脚密致,宛如他二人行来纠缠,针针泣血。他触针而知十指连心,入骨之痛。偏仍将此孽缘,针针补缀。长老自言自语道:“悟空,你总怪我耳根软,原是你不知,为师昔日……也曾有谨慎之时。”
八年前的两界山头,西风烈烈。三藏攀上崖去,近前跪下,朝石头,看着金字,拜了几拜,望西祷祝道:“弟子陈玄奘,特奉旨意求经,果有徒弟之分,揭得金字,救出神猴,同证灵山;若无徒弟之分,此辈是个凶顽怪物,哄赚弟子,不成吉庆,便揭不得起。”
得遇行者,盖三藏一世,少有之气运也。山下神猴非凶顽,亦肯一意拥持他西去取经。三藏不识得行者耳中神珍,亦惊诧于他腾云驾雾的神通。刘太保打斑斓虎,还须斗它半日。行者却不用争持,便把那虎一棒打得稀烂。见三藏惊异,那人亦未尝笑他无见识,而倾目喜之,遂多说旧事。闯龙宫、闹天庭、覆雨翻云……
他不知行者神通,行者亦不知他才出长安,遂遇妖孽,食他一众随从。平日慈悲好善之人,眼看那妖孽将两个活人吞吃入腹。三藏惭愧之心,却如星火,几乎焚尽理智。纵他要肝脑涂地,乃长安之盟誓,奈何累旁人一场劳苦,客死他乡。那般愧疚之心,直至遇上行者,才稍稍平之。
三藏非心存妄想之人,深知自身之力有限,初所欲为,不过为伯钦亡父超度、为百花公主捎书、救那跌折了腿的道士……勿以善小而不为,纵使恐伤蝼蚁,亦算慈悲之心。谁料有一日,行者引他上法会祈雨、与诸妖斗法、隔板猜物、云台显圣……教他走了一遭,自家从不曾想过的路。
长老抱着虎皮裙的手忽然攥紧,小声道:“分明是你让为师觉得,以吾凡胎之力,犹能普度众生。如何末了,却是你嫌我善恶不分,愚不可及……”长老看自家一双枯皱的手,若朽木易折。悲痛之中,反觉清明。昔过五庄观,镇元大仙当他是金蝉子,以人参果赠之。他遂得长生,积年颜色不衰。今日,只当还了此情,亦不必占着金蝉子的便宜。他再非谁的劫数,亦非为谁而生。
长老默然而坐,将虎皮裙收入包袱中,又将里头一本泛黄折子取出。其八载所闻,风土人情,皆记于此。长老忽然醒悟:“呀!我岂能尽信荣王之言?如今我肉身枯朽,可能保得金蝉长老神魂?若佛门当真要我李代桃僵,好歹仍有传经之心。可……若金蝉子没了这肉身,便成孤魂野鬼,何人往西天求经?”
三藏念及此处,更忍不住伤情凄切。“我和尚死而已矣,取经之业,不可废也。”若这般前功尽弃,他如何甘心?冥思苦想后,忙趁着余力,修一封书,并关文封在一处。你道他写甚么,却见上书:
“臣僧稽首三顿首,万岁山呼拜圣君;文武两班同入目,公卿四百共知闻:
当年奉旨离东土,指望灵山见世尊。
不料途中遭厄难,何期半路有灾迍。
僧病沉疴难进步,佛门深远接天门。
有经无命空劳碌,启奏当今别遣人。”
三藏书讫,却将关文与信笺,一道收入包袱,藏于虎皮裙下。苦笑云:“悟空他……他若念我与他一场师徒情分,这虎皮裙,他定要寻回去的。及时见书,便知分明。若已不见念,左右亦是我遗物。八戒沙僧,总不忍心弃我尸横荒野。来日为我掩土时,见了书信,亦知吾意。”
三藏做完这些,遂已力尽。且盘腿榻上,以作休憩。今生之景,于眼前一一浮见。两界山、高老庄、流沙河、鹰愁涧……他师徒萍水之逢,乃因前世牵绊,致于一处,同死同生。他一生诸多悔恨之际,唯一的未尝有悔,便是遇此诸徒。无所谓情深情重,不过几个命轨合辙之人,行到一处,互为慰藉。至于是否怨憎之会,已无所关预。
“师父!”长老近灯枯之时,忽闻行者唤他。开目见曙光铺陈,那人跪于光影朦胧处,凤翅金冠,若隐若现。长老痴痴看着行者,自言自语道:“我果将死,一连两日梦着他,今又生此幻影。”三藏岂知,此非幻影,乃行者降六耳猕猴,来救他也。
却说行者降了禺魓,在七仙潭遍寻三藏不见。细询之,才知二日前,三藏即被荣王携归府中。遂赶来此处,不见荣王,只活捉几个仆婢,问明师父所踪。又跳入荣王寝宫,果见三藏盘榻坐,安然闭目,乃垂老之相也。
行者大惊,察其色,蜡黄如纸。视其身形,形销骨立。“师父…师父怎变成了这般模样?”行者登时如腊月饮冰,脏腑皆碎,遍体生寒。上前将人一把抱住,叫道:“师父!师父!老孙来也,你快应徒儿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