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降跽谢过(2 / 2)
长老听罢,目中盈盈,眉心微动,颤声喃喃曰:“百难莫阻,百难莫阻。”当日过两界山,伏玉龙、收八戒、得沙僧之景,遂一一浮现眼前。复观此间,不知是幻是真。
长老暗忖道:“若我不曾破戒,今与他兄弟几人,摈弃前嫌。似这般,一路相互扶持。来日共证灵山,他等也解脱前尘,却该多好。可如今,我若茍活,佛祖如何肯传经文?他兄弟几个的前程,岂非因我尽毁……”
长老暗暗握紧手中碗筷,低头却见残羹盛着夕阳一缕,映以衰容。行者排门而入,担水一担,倾于浴桶。长老端起汤碗,将剩下的汤羹饮尽,复进素菜数口。行者见了,笑曰:“善哉善哉,吃得下东西,便要好了。”八戒道:“方才还进了些黄粱饭,只是吃的不多。”那沙僧亦云:“须至夜,更进汤药,明日便大愈。”
长老听着他兄弟你一言我一语,只说他吃甚喝甚,佯装嗔怒,道:“为师倒似学吃饭的娃娃,吃些什么喝些什么,你等也须盘算清楚!”他兄弟闻之,连说不敢犯师严,四人笑作一团,真似阖家欢乐。数人语移时,八戒沙僧遂往拾碗箸,行者留室中,伺三藏更衣而浴。
那行者坐在窗边,看着太阳星坠,却将屋里烛台点燃。忽见飞蛾莹白,振颤双翅,扑向烈焰一簇。行者忙取了纱罩,将灯遮了。那飞蛾在纱罩边,盘旋几周,停在行者掌心,惹得那人心尖一颤。转顾,三藏影映屏风,轮廓清朗,鼻梁高挺。行者恍惚归于宝象国那夜,不由得伸出食指,描摹着三藏映于屏风上的侧脸。
行者忽感慨曰:“若那时,老孙不曾招惹他,何致今日,教他陷于此境?”行者闭目,室内寂然。惟水声微动,似是轻薄刀刃,划在行者心上。三藏身躯浸入水中,嗅着菊花薄荷的香气,渐生困意。冬间松节当归,夏间菊花薄荷,秋间白芷茯苓,春间柴胡香附……昔年情意绵长,他二人一刻不忘,当时只道是寻常。今于此景中,不过徒增悲凉耳。
长老方自沉思,忽闻行者问曰:“师父,此屋中思桐,如何不见?”长老默然片刻,应道:“此琴乃荣王心爱之物,因为师损坏,我心有不安。故教八戒将去,着他寻个乐师修补。”行者一时哭笑不得,他这师父,在旁人的事上,是半分不愿怀愧于心。
又过了一刻钟,三藏洗罢了,便取手巾擦干身子。他而今行动不便,遂唤行者替他穿衣。行者视三藏枯瘠之躯,似卷入狂风的枯叶,如少使力,便憔悴支离。行者躲避着三藏的目光,垂头替他系好衣带。二人自屏风后出来,那长老又取了袈裟,披在身上。教行者将檀香点燃,自家端坐床边,闭目诵经。
行者道:“师父今夜早些歇息罢,身子未愈,莫要操劳。”长老道:“贫士肯济人,才是性天中惠泽;闹场能学道,方为心地上工夫。为师久病缠身,亦不曾荒废课业。恶疾之侵,如市中学道,安可折心气?”行者闻说,亦不规谏,盘膝坐于地上,合掌闭目:“既如此,老孙陪着师父便是。”
长老睁眼来,望着行者的背影,心头暖一阵儿痛一阵儿。分明盼他来,如何得他真来,自家却忧大于喜?分明指望灵山见佛,怎得而今师徒同心,他却不得不止步于此?
三藏拨弄手中念珠,心中默默:“佛祖在上,弟子玄奘,一路行来,空有取经之志,奈何堕入情网,禅心蒙尘。此身既难清静,如何敢侍奉佛前,败坏佛门德行?今惟愿以死谢罪,还金蝉长老九世金身。”
三藏轻微叹息,又拨念珠,复云:“弟子此身牵挂,惟有取经之业。哀我主公,候在城中,不知如何焦灼以盼。弟子此心所系,唯有四个顽徒。师者,不得行正坐端,带累他等空废修行,辜负玉龙太子一场化马之功,实乃罪无可恕。”
长老闭目,却有血泪溢出,那行者嗅觉何等灵敏,忙回头看来,惊道:“师父!”那长老不应,仍旧心中默念:“弟子死后,望世尊慈悲,著金蝉长老归位,更往西行。亦求世尊垂怜,恕悟空罪过,许他将功以赎。更祈莫要迁怒他兄弟几人,世尊心怀苍生,定不忍见西海龙王盼子心切,更不忍空废悟能悟净一场辛苦。若大乘佛法,得闻于世,弟子此生,更无怨尤。”
念毕,乃开眼,那行者扶三藏两肩,满目忧虑。却取帕,拭其面上血痕。长老曰:“悟空,悟能怎不回来?汝且望他一望,再为为师取碗凉水。我此时口干舌燥,实难耐也。”行者见三藏今夜行动怪异,心怀不安。以防万一,此屋中许多利器,并花瓶碗盏,行者净丢尽。是以长老此刻,欲令其去,行者更是犹疑未决。
长老见行者颜色,摇首笑曰:“你连一串佛珠都不肯留与我,屋中也搬个干净,如何防备我如此?”长老无奈,轻轻一叹,曰:“你莫等悟能了,只为我持碗水来便罢,好么?我在这里等你。”
行者暗暗松了口气,道:“师父在此稍候,老孙去去便回。”言讫,遂跳出门,拿了碗盏,便往井边取水。三藏起身,蹒跚而行,不曾追上他脚步。但只望着那一闪而过的背影,止不住泪流满面。“悟空,我等你……”三藏苦笑道:“我等着你,若还有来生,我…我……”
三藏此一生,只这一刻恍惚。爱意欲宣之于口,却随即了悟:“若有来生,你早该高坐莲台,参破红尘。若我有缘,定将你取来的大乘佛法,细加研习。我而今放开了手,你…你也放了罢……”遂闭了屋门,仍归于室。
且言行者,顷刻不敢误,取水便回,才折过长廊,则见八戒抱琴而至。见之,顾曰:“师兄何来?”行者曰:“为师父取水哩。”复又攒眉道:“你去修琴,如何又带来?”呆子曰:“此琴弦乃荣王命人特制,宫弦断了,尚可再续。商弦却无故遗失,何以修之?”
话音方落,见行者手中碗盏坠地,顷刻粉碎。八戒未及反应,那人晃然无影,突出长廊,破门而入。八戒方疑,忽闻室中,行者声声凄然,一声叠一声,哭道:“师父!师父!”
毕竟不知三藏情形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