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帕秘密(1 / 2)
手帕秘密
窗外夜色渐深,明月悬空,等待下一个十五圆满。
天差地别似乎只需一盏茶的时间,今夜本该家人齐聚,共享天伦的时刻,肃穆的慈安殿却等不到团圆来临。
经历了嬉戏,哭闹,震撼,惊吓等各种场面,慈安殿归入宁静,殿内陈设低调奢华,彰显着皇宫最尊贵女人的地位,却在此刻,半卧在床的老妇叹息悠长,给人一种饱经风霜的破败感。
未几,太皇太后询问清宁的伤势。
“奴婢方才去西配殿瞧过,公主新伤加旧伤,太医说新伤能够愈合不会留下疤痕,可那些旧伤就……”梧桐神情戚戚,说到后面于心不忍。
太皇太后闻言,脑海又浮现出不久前的画面,顿时心如刀绞,头也疼得厉害。
事发时,千人千面,情绪各有不同。
重孙辈们吓得哇哇大哭,几个胆小的嫔妃也惊叫出声,连一向爱美的淑妃都露出惊恐万分的表情。
江皇后一言不发,太皇太后一脸凝重,而椒房殿的宫女们则吓得半死。
清宁呢?
这个最该哭泣的孩子,从始至终不哭也不闹,太医来查看伤口,惊得倒吸一口凉气,上药时害怕弄疼了公主,动作小心翼翼。
即便如此,清宁仍然乖巧安静,坐在乳母怀里,只是睁着一双圆润的眼睛,含着不谙世事的天真。
饶是历经风雨的老宫人见了,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这么小的孩子,遭罪啊。
乳母哭得最伤心,她身不由己,一家子老小命门捏在江皇后手里,没有人敢于说出真相。
若非公主皇子嬉戏打闹连累清宁公主,扯乱了她的上襦,任凭谁也无法想到,有价无市的锦衣之下裹着一俱触目惊心,仿佛随时都能破碎的身体。
那瞬间乳母心提到了嗓子眼,如临深渊又暗含一丝庆幸,她似乎解脱了,重重黑暗终于见到了光明,如释重负。
当事实摆在后宫面前,太皇太后严厉责问,乳母含泪如实相告。
而其余形影不离的两个宫女、掌事宫女彩霞,半柱香前杖毙。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清宁与乳母的关系,不似其他人那般畸形,所以也只有她,安然无恙。
回想在西配殿所见所闻,梧桐也同太皇太后般,觉得江皇后素来温婉端庄,怎会对亲生女儿下如此毒手,天理难容。
她不好当着老祖宗的面囫囵说皇后的不是,但显然此事骇人听闻,不仅梧桐,合宫上下皆然。
清宁乃嫡出公主,身份尊贵,可就是这样一个天之骄女,原来自出生起吧便成为江皇后的禁脔。
一年到头清宁很少出现在众人面前,没有人觉得有异,大家都知道江皇后生清宁时难产,据说脐带绕颈,差点没救回来;又说娘胎里气血不足,经常生病,因此皇后将清宁看得很紧,宝贝似的捂着,过冷过热的时节说什么也不会让她出门,春秋两季才偶尔带她出来见人。
而每次在公众场合现身,从头到脚比包裹得严严实实,宫女乳母寸步不离,即使太皇太后或是祁帝想要抱一抱她,江皇后多半以清宁生病,怕过了病气给二位为由婉拒。
江皇后命根子般护着清宁,虽有不妥,但太皇太后也好,祁帝也罢,看在其入宫十数年,难得贵女的份上,便由着她来。
谁都以为清宁是中宫的掌上明珠,可谁能想到事实并非如此,亦或者说,谁能料到,人前温良端庄如江皇后,人后却是另一副面孔。
难道,真如老宫人揣测那般:江皇后不满清宁只是个公主,她最不喜欢的淑妃却诞育了皇子,妒火经年累月淬炼成毒火,江皇后将心中所有的不满发泄到了清宁身上。
真相究竟如何,恐怕除江皇后本人外无人知晓,此事惊人程度不亚于夏虫开始语冰,牝鸡忽然司晨,沙漠一夜成为绿地,大海眨眼变得干涸。
江皇后隐藏至深,难以想象,一个连犯错的宫人都不忍重责之人,背地里,竟然将毒爪伸向自己的亲生女儿……
震惊之余,令人难以接受。
“难怪每次见到那孩子都默着不说话,哀家还以为她性子静,谁能想到……”
太医仔细检查过清宁公主的身体,嗓子无碍,应会开口说话,但她就是一句话也不说。
思及此,苍老的妇人神情动容,“可怜的孩子,你亲自找两个小宫女,照顾清宁,她身上的伤,命太医好生诊治,女孩子家,尽量别留下疤痕。”
梧桐福身:“奴婢晓得了。”
太皇太后叹气,感慨万千:“这孩子生不逢时,真真是四季轮回,造化弄人。倒霉的孩子,摊上这么个娘亲,这么个父亲。”
不久前的场景犹在眼前,祁帝看到清宁身前身后如马蜂窝堆积的伤口,什么也没说。
嫔妃和其他孩子们早就回去了,明月公主也被梧桐打发离开。
慈安殿只有被太皇太后禁足的江皇后,哑巴似的张眼无措的清宁,卧病在床的太皇太后,以及祁帝。
内殿里只留了自己人,饶是如此,祁帝一句话也没说,甚至作为父亲,他都没有去抱一抱伤痕累累的清宁。
想到此节,梧桐不免一阵唏嘘。
立即猜测江皇后是否曾经也这般对待明月公主,转念想想否认了这个想法。
明月公主和清宁公主,到底是不同的,
明月公主出生时,祁帝刚即位不久,骨子里对于皇权心生排斥,可他无法逃离,重压之下,婴孩的明月公主是他的慰藉;对比之下,清宁公主就没那么幸运了,彼时出生,祁帝在位十四年之久,成熟冷静,皇权是他,他亦是皇权,早已密不可分,他不再需要慰藉来逃避现实,清宁于他不过是个女儿,仅此而已。
更何况,清宁公主又不是陛下唯一的女儿。
难怪老祖宗会说,生不逢时。
梧桐深深叹了口气。
*
春风殿外与时无度告别,进入庭院,掌事孙嬷嬷先一步上前迎着秦相思入殿。
“公主,您命司宫台绣制的手帕云总管刚刚亲自送了过来,老奴放在了梳妆台上,云总管还说……”
秦相思满脑子想着宫里戍守的侍卫人数增加,嬷嬷的话听个大概,心不在焉地应着。
腹中隐隐作响,她还没用晚膳。
“嬷嬷,我好饿,小厨房可还有什么吃食?”
孙嬷嬷在南山挨了顿板子,尚未好全,回宫后整天待在春风殿,不怎么出门,对外面突然发生的状况一无所知。
她知道慈安殿安排家宴一事,但并不晓得家宴还没开始便结束了,乍然听到公主还饿着肚子,也顾不得询问来龙去脉,哎呦叫唤一声,忙不叠往小厨房去了。
便在此时,秦相思才看见站在嬷嬷身后的清丽宫女。
掐指一算,海棠离宫已有月余,许久未见,秦相思暂时忘却戍守侍卫的事,主仆俩相视一笑,她冲着海棠颔首示意:“什么时候回来的?”
“天刚擦黑进的宫。”海棠行了礼,扶着主子坐下。
这次回来,有话想说与秦相思听。
她不知道自己正巧赶上好时候,再晚些,便进不了宫。
半个时辰后,秦相思吃饱喝足,听海棠说有事与她单独商量,遂将其他人都打发出寝殿,主仆俩一前一后进入内室。
海棠在拔步床前的地平处坐下,秦相思则坐在梳妆台前,等着她开口。
不知怎的,海棠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似乎不想张这个口。
秦相思瞧她犹犹豫豫的样子,忍不住问,“你想和我说什么?难道,你有麻烦?”
“奴婢没有麻烦。”海棠否认,未几,她深深呼吸,下定决心般看着秦相思。
“公主,奴婢离宫这段时日,仔细想了许多——奴婢决定离开皇宫,请公主成全。”
她似乎也认命了,出身明晃晃摆在那里,与秦相思相比乃云泥之别。
她不可能不嫁人的。
秦相思怔愣半晌,错愕的神色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迸发出来。
海棠口中的离宫和平时不同,她知道对方想要永远地离开。
可二月间秦相思刚问过海棠的意见,海棠的回答她记得一清二楚。
立时三刻,没往别处上想,只以为海棠这时候想要离宫,是家里出了要紧事。
海棠摇摇头:“倒也不是,奴婢可能要和弘舟,嗯,我们两个,打算日后……”
最后两个字,海棠挣扎片刻,如何也说不出口。
秦相思却是听出话外之音,杏眸顿时弯成月牙状。
“你和弘舟要成亲了?!”
得到肯定的回答,她甚至比宫女还要激动,“什么时候的事?可已过六礼?你和弘舟相识已久,彼此熟悉——”
秦相思越说越兴奋,五官眉飞色舞,明媚耀眼。
难以遏制激动不已的心,她雀跃着,滔滔不绝:“子义哥哥知道吗?弘舟是他的亲信,他应该知道吧。子义哥哥也真是,竟是一个字都不透露给我!”
秦相思捧着脸,说着说着,大抵想起在阙楼下的场景,颊畔不觉间染上红绯。
很快又摇头,命令自己赶紧忘掉,从小跟在身边的宫女要成亲了,她不该想这些有的没的。
秦相思拼命忘掉存在脑海的记忆,已然开始考虑给海棠准备嫁妆、脱籍从良。
听着公主欢呼的语气,海棠难为情地垂下头,可当她听到从公主嘴里说出的那道熟悉又陌生的呼唤,神色变得不自然起来。
子义哥哥。
公主和将军,竟然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了吗。
海棠默念方才听见的话,心被狠狠地刺中,如果心里的伤口会流血,此刻恐怕是血流成河。
缺失的日子里,她似乎,错过了许多事。
海棠脸色有些发白,幸而低着头,而秦相思沉浸在对宫女即将成亲的喜悦中,不曾发觉。
宫女阖动着唇瓣,几经挣扎,最终还是问了出来:“公主,您和将军婚期定了吗?”
话题忽然转到自己身上,秦相思讶然,坐姿不觉变得规规矩矩,她微红着脸,小声说着:“皇兄暂时未定,不过我想今年应该无法完婚,可能,要过许久吧。”
或许,真如时无度最初答应那般,要等三年。
三年,的确很久很久,但也不是,不可以等下去。
秦相思柔情绰态,眉梢眼角憧憬着将来。
海棠无疑是清楚的,曾经,她陪伴在公主身边,目睹公主为情所困。
每一个神情 ,每一个动作,她全都亲眼目睹。
几年时间一晃而过,这么快,公主又动心了,不是别人,是海棠笃定不可能的将军。
竟然是将军,竟然真的是将军。
海棠擡起眼帘,环顾四周,鲜艳的红与绿映入眼帘。
大婚的吉服,摊开铺在木架上,金丝穿梭着银线,呈现出完美的轮廓。
海棠眯着眼,看清了婚服上的绣样。
蝶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