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帕秘密(2 / 2)
月余前,海棠尚未决定出宫避风头,司宫台云总管三天两头至春风殿打扰,无非是明月公主迟迟不定下绣样的缘故。
海棠从酩酊大醉的弘舟口中得知公主和将军定亲的真相,原以为秦相思不过是借着定亲摆脱择婿困境,故而借口亲自绣制婚服的名义拖延。
拖到镇国公病逝,将军守孝,婚期遥遥无期,婚服更不急于一时。
但现在,海棠发现自己会错了意。
她扬唇,似笑非笑。
公主到底是公主,永远拥有选择,拥有退路。
然而现在,公主对将军,动心了。
*
公主其实心思很单纯,她待人待物说到底,无非仅在乎那一条。
谁对她好,她对谁好。
海棠已足够幸运,她生在时府,四五岁被镇国公世子,将军的父亲送入宫中,作为棋子来到平安郡主身边。
父母说,她小时候与时家嫡女时芜晴有几分相似。
海棠不知道,以如今的眼光来看,她与时芜晴并无任何相似之处。
但不可否认,年幼的她是镇国公世子用来胁迫平安郡主妥协的工具。父母以为她年纪小,记不住事,但离开时府前夜父母痛哭不止,说的话海棠永远记得。
世子软硬兼施,郡主如何都不肯归家。后来他送海棠入宫,借此威胁郡主,再不回时府,这一次死的只是个奴婢,下一次就是亲生女儿时芜晴了。
是了,海棠当初被送进宫,一旦出宫的只有她,没有郡主,结果则死路一条。
注定是条不归路。
海棠隐隐约约记得郡主向她道歉,说世子不是狠心之人,他只是太想让她回去了。
郡主可怜她年幼,将她留下,并送给明月公主。
至此,海棠得以安全地活下来。
有人说,她是太皇太后娘家的家生子,身份比平常的宫女金贵,所以在明月公主跟前最得脸。
其实不是,在时府,海棠什么都不是。
明月公主待她好,一来有平安郡主之故,二来是她父母皆在,但公主没有。
为奴为婢,名声脸面地位都是虚妄,不过是任主子打骂消遣的玩意儿罢了。
至少公主会在意下人的感受,可那是公主啊,生长在云端,高高在上的明月,何必如此。
海棠应该满足。
她如是想,知足常乐,人贵在自知。
也许,公主待她们太好,以至于生出错觉,她与公主,似乎并非遥不可及。
思绪杂乱得很,在身体里不断搅拌,牵动着海棠不甚冷静的心。
她怕自己口不择言,说出不该说的话来,视线随意地梳妆台上乱扫,打算转移话题。
看见那条松绿软烟罗,海棠随口问了一嘴。
得知是拿来还给淑妃的手帕,海棠笑了笑说:“都说枫溪宫吃穿用度堪比椒房殿,淑妃娘娘喜爱奢华,一条披帛必得是外头进贡才肯披上,不想连手帕都是软厚轻密的软烟罗。”
自然,这些所谓的好东西在春风殿不值一提,海棠不以为奇。
秦相思将损坏的那条手帕递给海棠,“你刺绣手艺好,帮我看看,两条手帕是否一模一样。”
本意今天就能把手帕交由秦桓,结果司宫台耽误些时辰,晚上才派人将手帕送回春风殿。
若不是海棠忽然问起,她都快将手帕的事忘了。
海棠点头,左右打量着,手帕方正,四边绣着树枝绿叶,叶子打卷蜿蜒交错,细细看去,还有细密的金线穿梭其中。
不禁觉得奇怪,因手帕松绿为底,再配绿叶失了美意,看上去不过是一块凸起,彰显不出叶子原有的模样。
海棠又仔细看了看,顷刻间,似是想到什么,双眸圆睁。
“公,公主。”她左右盯着手帕,磕磕绊绊。
秦相思眨着眼睛,“怎么了?”
“这条手帕。”海棠满脸写着惊愕,“上面的绣样,您不觉得有问题吗?”
“有什么问题?”秦相思不明所以,接过手帕摊开在梳妆台上,海棠端起烛灯靠近,就着明光,主仆俩反反复复仔细翻看。
软烟罗制的松绿手帕上,两种针线穿梭勾缠,婉转曲折,神似树叶枝干,细看大有深意。
两人俱是一愣,同时睁眼看着对方,目光与半空交汇,凝滞。
秦相思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孙嬷嬷如何说来着?
司宫台回禀,手帕的绣样别致,宫里的绣娘不曾见过,担心绣不好,白白浪费上好的料子,先尝试绣了几次,确认一般无二后才敢绣在手帕上,所以耽误些时间。
司宫台没有说谎,手帕上的绣样的确别致,树叶中勾连曲折的线条,在东祁眼里只叫人以为是鬼画符,符号对别人来说,不会多想,只当是刺绣之人的喜好,或者属于自己专有的印记。
可对于眼前的两人来说,再熟悉不过。
棕绿两条线,绿色隐在同色的料子上,遮掩掉部分符号的印迹,一旦将其脱离与手帕之外,完整的符号显现出来,在西凌语中,它便赋予了文字的意义。
手帕正反两面,四角皆绣着一个西凌语。
两相结合,组成字。
王,朱,王,最后一个字鲜少单独出现,更多的时候与其他符号结合。
和王结合,即琉。
既如此,另一面的字,应为珠。
“珠琉?”秦相思看向海棠,嘴里念叨着这个字眼,觉得好生奇怪。
珠琉,在西凌语中有什么特别的含义?还是她俩多想,两个字不该合在一起来念?
电光火石间,主仆俩面面相觑,彼此在眼中读到了结果。
琉珠。
*
清晨,天还没完全亮,往常这个时辰,宫人早早醒来,各司其职,春风殿亦不例外,只有主子在梦中与周公相会。
可今晨,却一反常态。
云雾缭绕,包裹着晨光不让它探出头来,宫墙两旁宫灯犹在。
正在此时,轿辇自春风殿出发,前往紫宸殿。
辇上坐着秦相思,粉黛未施,扎着最简单的单髻,簪着两朵宫花,她着急出门,甚至都来不及让宫女在其额间画就桃花。
她醒得很早,准确来说,昨夜睡得不安稳,心里堵着一件事,上不去下不来,十分难受。
昨晚经海棠察觉,主仆合力发现淑妃手帕上的秘密。
清平和秦桓为手帕争执那日,侄子告诉秦相思,淑妃无事时常常刺绣,她有很多很多条手帕,他的香囊也是母妃亲手绣制。
“母妃喜欢绿叶,手帕,一样。”秦桓如是告诉她。
秦相思以为淑妃的绣艺也是师从宫中的绣娘。
既然不是,那师从谁?
她也觉得自己多心,却下意识想要告诉皇兄。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秦相思情急下忘却了昨晚经历的反常。
可想而知,她又被堵在通往紫宸殿的走廊中央,领头的仍是昨晚那人。
理由无非是国事繁忙,陛下不得空。
同样的理由秦相思听过无数遍,但没有哪一次她会被拦在紫宸殿或是宣政殿一里之外。
反常,实在是太反常了!
她急得心慌,又上火,此刻被拦住去路,顿时火冒三丈:“放肆,本宫是明月长公主,陛下亲妹,谁敢栏本宫!”
明月公主即便生气也是靓丽夺目,但戍守的士兵根本不敢擡头看她。
“公主殿下,您请回吧。”
秦相思气结,胶着少倾,看见一抹熟悉的影子缓缓靠近。
士兵为来人让开一条路。
看清是余忠良,秦相思神色稍霁,“余公公,本宫有要紧事即刻告诉皇兄,你快让这些人退开。”
余忠良挂着慈祥的笑容,他袖手躬身,举止恭敬,回答与拦路的士兵殊途同归。
“长公主,真不巧,陛下这时候正会见大臣,实在不得空见您。”
“公公,你别诓骗本宫了,快快让我去见皇兄!”秦相思出发前已经打听过,今日没有早朝,眼下天色将清未清,哪家的大臣半夜不睡觉,这个时辰进宫?
余忠良不遑相让,再一次婉拒。
秦相思不死心,定在原地不走,与对方磋磨着。
为了见皇兄,她都没来得及吃早膳,眼下可是在饿着肚子呢。
僵持大约一炷香时间,余忠良顶不住了,哀求道:“我的姑奶奶,您就听老奴一声劝,今天先回去。老奴一定会禀告陛下您来过,您回去静候佳音便是。”
御前近侍苦口婆心劝人回去,软磨硬泡下,秦相思耐心逐渐消失。
最终以时无度出现而告终。
看见时无度,双方皆松了口气,余忠良只求时将军赶紧将明月公主带走,秦相思恍惚觉得压在心口的石头轻了些。
当初,她与他同去云州,有些事,她也可以说与他听。
跟随时无度离开后,秦相思没有回春风殿。
时无度马上下值,之后便要回时府,出乎意料的是,秦相思竟然想和他一起回去。
“思思,你怎么了?”
他蹙眉,早在听下属禀告她急着见祁帝便开始疑惑。
虽说秦相思可以随时见到祁帝,但天不亮就往紫宸殿跑,恐怕是头一回。
何况祁帝不可能见她。
秦相思咬着唇,下意识握住时无度的手,讪讪道:“子义哥哥,我好像做了一件错事,天大的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