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后风波(2 / 2)
江皇后难辞其咎,难逃罪责,德行有亏,苛待亲女,枉为国母。
可是皇后的宝座岂能轻易割舍,河东江氏自是不愿放弃,可为平息这场愤怒,也不得不自割腿肉。
在京的势力分崩离析,不仅有皇帝的意思,更有其余世族趁机敛财得势。
河东江氏大出血,换来的是保住中宫的地位,他们明白,江皇后倘若被废,下一任后位与江氏无缘,至少宗族势力未被祁帝完全四分五裂之前,不会再有。
但只要能保住江皇后的地位,即便她无法生育,将来借机再选几个族中适龄女子入宫,能不能封妃不要紧,重要的是生下皇子,由江皇后抚养,太子之位指日可待,假以时日,江氏一族的荣耀亦能失而复得。
孰轻孰重,并不难选,眼光要放长远一点,既然祁帝犹豫废后,江氏一族更要抓住机会,不让其余世族渔翁得利。
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
河东江氏自然舍得,门下太半的势力被砍得七七八八,换来的则是祁帝动容,
多日未置可否的天终于表明态度:不会废后,但活罪可免,死罪难逃,皇后江氏即日起禁足一年,非诏不得出。
*
废后之说在朝堂愈演愈烈,最终以皇后禁足一年而结束,某种程度上,算是坐实了江皇后虐待清宁公主。
消息传至后宫,合宫哗然,有悲有喜,或愤怒,或轻叹,不一而足。
从结果上看,祁帝对江皇后的惩罚不轻不重,似有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之意。
无疑令后宫那些暗地支持废后的嫔妃不满,为首当属摄六宫事,任由有关江皇后谣言满天飞的淑妃。
不曾想,最先按捺不住的,并非枫溪宫,而是春风殿里,从头到尾与此无关的明月公主,秦相思。
从心头冒出疑惑开始,首先浮现在秦相思脑海的念头是查清来龙去脉,她也如是做了,答案不言而喻,都说亲眼所见清宁公主身上的伤口,乳母也亲口承认乃皇后为之,不应有假。
既然为真,那么原因呢?
当初在西凌“怀孕”,继而遭东宫姬王后暗害小产,秦相思获悉真相之余,亦在思忖原因。
原因很简单,姬王后维护血统纯正,身为外族人的秦相思不可能生下王室血脉。
有因便有果,有果亦有因。
那么是什么原因使得江皇后不惜伤害自己的亲生女儿?
秦相思听到几个不同的答案,但最终都殊途同归:淑妃诞育皇子,威胁到皇后的地位,皇后妒忌淑妃已久,愤恨不满,面对自己的女儿也逐渐由爱生恨。
乍然听了,确实有几分道理。
但,无法说服秦相思。
她并非执意为江皇后辩解,只是将自己的内心感受和盘托出,年幼从长嫂那里获得的疼爱是真是假秦相思分得清楚。
皇嫂喜爱过她,至少这份爱,曾经真心实意。
江皇后如此渴望能有个孩子,为此前前后后不知吃了多少药,甚至不惜求得偏方。
这些,皇兄都看在眼里,秦相思也看在眼里,如今突然指出江皇后伤害清宁,如同当初忽然意识到江皇后的嘴脸般,同样令秦相思难以接受。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皇祖母这般教导她,嬷嬷们亦这般教导她,可是,如果真的眼见为实,那么,作为孩童的秦相思亲眼见到江皇后温柔善待的面容,必然也是真实的。
两相权衡之下,秦相思决意找皇兄说个明白,问个清楚。
是夜明月当空,银辉洒满皇宫高耸的屋檐,紫宸殿灯火通明,窗口映出天子伟岸的身影,挺拔如松。
刚用完晚膳,祁帝至在书案前批阅奏折,有几封无外乎委婉提及处置皇后不甚妥当,他看得面无表情,不见喜怒。
当明月出现在眼前,为皇后辩白时,祁帝眼神微不可察地闪了闪。
废后自从在前朝提及,后宫对皇后唯恐避之不及,没有人出面替中宫求情,就连一向与江皇后交好的惠妃也沉默寡言。
要知道,她的女儿清和,也是江皇后看着长大,如同眼前的明月般。
可惜的是,惠妃没有出头,清和自然不欲出面。
“皇兄,皇嫂不可能伤害清宁,您相信我,她怎么可能伤害孩子呢。”秦相思坐立难安,她来得匆匆忙忙,额头布满细汗。
目光落在明月急色尽显的脸庞,祁帝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提醒她坐下,擦汗、喝水。
秦相思有些着急上火,一路小跑着过来的确口干舌燥,接连饮了两杯,才擦干脸上的细汗,又道:“皇兄,您忘了吗?明月也是在皇嫂眼皮底下长大的,清和亦不例外,无论我还是清和,既然都不曾被伤害过,那么作为皇嫂的女儿,清宁更不会因她受苦遭罪。”
无论江皇后私底下说过多少句故意捧杀的言论,无论江皇后行为举止有多少次肆意纵容秦相思胡作非为,但有件事实不会改变。
即,江皇后从未伤害过她的身体,有意也好,无意也罢,至少秦相思身上,或是清和身上,都不曾留下任意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
而令她感受最为深刻的,则是曾亲身经历过江皇后对她那份美好的疼爱,源自对皇兄的爱意,包含着对孩子的渴望期盼。
至少这一点,秦相思无可辩驳,她情愿相信江皇后对清宁冷眼旁观,也不愿承认她竟在堪堪三岁的幼儿身上,一遍又一遍地留下伤痕。
祁帝听完她振振有词的解释,平静的面色没有任何变化。
内心却是有几分欣慰,虽然明月的理由不能改变任何决定。
原因无他,此事牵扯前朝,又与后宫产生瓜葛,仅仅江皇后为人如何,不足以解决问题。
除非她不是江静言,不是皇后。
“明月,此事朕已有裁决,你莫要牵扯其中。夜深了,赶紧回去。”语气不见有不耐之色,他只是平静地让皇妹离开。
“皇兄!”秦相思愕然擡眸,她滔滔不绝说了许多,不明白皇兄为何如此反应。
因为受到伤害的是清宁,皇兄关心则乱,所以矫枉过正,对待皇嫂之事难以冷静?
废后一说群臣前前后后吵闹多日,最终以江氏一族退让割据太半军权而结束,祁帝得到满意的结果,自是不愿在此事上浪费口舌。
何况对面非臣非妻非妾,对面是明月,有些事,她无需了解太多或牵连太深。
准驸马已定,婚期也是迟早的事,祁帝于明月的私心不过如此,将来,只需她快快乐乐,健健康康,安安稳稳地留在京城,再也不要去他够不到的远方,便已足矣。
其余的,她都不需要担心,也无需参与其中。
他会解决好一切麻烦,祁帝想,任何可能发生的麻烦。
祁帝深吸口气,撑起手臂紧握在明月肩膀,目光与之对视,一字一句,沉稳冷静。
“明月,听好了:在你面前,朕首先是兄长,是亲人;但在其余人面前,朕首先是皇帝,是君,是天子,然后才能是夫,是父。”
兄长或亲人,意味着偏心,肆无忌惮的偏爱;可皇帝就不能了,皇帝只能是皇帝,不能有私心,任何决定,必须关乎得与失。
东祁天子溢出温和的目光,他熟稔轻捋着明月乌黑的发丝,嗓音也变得亲切起来。
“不要让朕为难,明月乖乖听话。回去休息,嗯?”
换作朝臣,乍然听到圣上漫不经心地扬起语调大抵毛骨悚然,毕竟伴君如伴虎;而在明月面前,这等语气没有丝毫威胁的意味,唯有宠溺。
但不知为何,秦相思听出不同往日的味道,哪怕相似的语气祁帝说过无数次,她熟稔于心,却在这一刻,心头生出霎那的动荡,转瞬即逝。
很快她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多余,抚摸在头上,属于皇兄的手掌温暖无比,秦相思的感受亦与往日一般无二。
皇兄依然是皇兄,一如既往,疼爱她的皇兄。
“嗯。明月知道了,皇兄。”秦相思点点头,听从祁帝的吩咐,回春风殿。
“明月告退。”
她福身行礼,未及动身,肩头复是一暖,擡眼所见天子的玄冕,日月同辰,金龙盘飞。
祁帝正为她裹上披风,系上,就像从前做过无数次那样,最后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去吧。”
*
肉眼看不见的地方,一间宽阔四四方方的空间里,精致奢华的明黄床铺上坐着一人,身量颀长,曲段玲珑,衣服上绣着雍容华贵的牡丹与展翅而飞的金凤;乌发打理得干净整洁,绾成堕马髻,不见任何珠翠,面容却施就粉黛,口脂嫣红,遮掩住稍显疲态的容颜。
仔细看去,正是消失多日的江皇后。
她木桩似的端坐在床,咬着唇,精心装扮的口脂在撕咬中褪去色彩。
两行清泪无声得破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于颌下徘徊,最终淹没在华美的锦衣中。
“果然啊,他在意的,只有明月。”江皇后喃喃自语,凄然泪下。
自从被祁帝关在紫宸殿,她再也看不见外面的天地。
密室里应有尽有,除却自由。
被关进来后江皇后无法亲眼目睹日升月落,但她一直在算着日子。
昨天十五,祁帝留在密室里陪她度过,而今天,十六了。
月圆之夜,该是夫妻共枕,琴瑟和谐的时刻。
可惜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每月十六,从来不是祁帝留宿椒房殿的日子。
不知何时,外面动作响动渐无,不仅没了明月的声音,后来,祁帝也离开紫宸殿。
软禁在密室中的女人无法观察外面的具体情形,她的唇角扬起一抹颇为无奈的苦笑,如同眼眸里水漫金山般的酸涩,掩盖原有的光芒。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江皇后自言自语,念出祁帝经常挂在嘴边的诗句。
话音跟随视线凝望着头顶上方,似乎渴望能穿透墙面,看一眼挂在天空的明月。
“今晚的明月,又会照在哪个地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