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深夜(1 / 2)
椒房深夜
重重深宫等待夜幕降临,高墙角落残留着些许金光,不知名的野草挤在墙角中汲取这一星半点儿的光源,渴望能在此处野蛮生长。
慈安殿寝殿中,目善眉慈的白发老太太正躺在床上,浊目半睁。
入夏后太皇太后身子愈发不济,如今连半坐在床都十分艰难,整日里卧床不起。
少年入宫,数载勾心斗角,年过半百丧儿又丧女,历经皇室大起大落,为小辈们操劳无数——能活到这般岁数实属不易,太皇太后也算颐养天年,是而不曾为自己油尽灯枯嗟叹哀伤。
遗憾悔恨自然也有,只到她如今这个岁数,积攒牵挂多半无用,倒不如安安稳稳度过晚年。
此刻老太太勉强擡起手,抚摸着正在床畔陪伴她的宝贝孙女,“十几日不见,哀家瞧着你脸色不好。”
“天气热,孙女没什么胃口。”秦相思眉眼恭顺,握住老人布满褶皱的手亲昵地蹭了蹭,不忍长辈心忧,她对于昨日发生的事闭口不谈。
打小锦衣玉食地养着,嘴巴自是挑剔,夏日闷热,秦相思喜爱冰酪饮解馋开胃,可惜入夏前吴医令特意嘱咐过,她身子虽愈,但仍需将养,切忌寒凉之物,至于冰饮更是想都别想。
这一点吴医令也早就向太皇太后秉明,以为孙女当真因不思饮食才脸色不好,她关怀道:“瞧你一张小脸红的,明知天热刚回宫便来请安。知道你孝顺,但祖母更担心你的身子,快快回去休息吧,明日也不必一大早过来,如今宫里没几个人,咱们祖孙俩就不弄这些虚礼了。”
秦相思扁扁嘴,朝老人撒娇,“孙女是想您才来的。”
太皇太后呵呵一笑,眼尾皱纹层峦叠嶂,眼神和善如常。
见状,秦相思才凑近身子,趴在床头,眼巴巴地望向老人,“皇祖母,您想不想孙女尽快成亲?”
太皇太后怔愣了下,随即状作生气嗔怪道:“女大不中留,才定亲多久,便想着成亲了。”
话虽这么说,可眼底的宠溺清晰可见,没有半点凶巴巴的样子。
秦相思眼见祖母如此,笑容愈发阳光明媚,连着一旁侍候的嬷嬷梧桐都忍俊不禁。
太皇太后更是心花怒放,若说心头牵挂,孙女当之无愧。
于是缓和了气息,慢吞吞道:“哀家也想亲眼瞧瞧思思身着嫁衣的模样,定和你母亲一样,叫人挪不开眼睛。”
停顿片刻,老人喜笑颜开,答应了孙女的请求:“都依你!只怕皇帝不乐意。不妨事,有哀家在,他想不答应也得答应。”
秦相思也是顾虑到这点,皇兄虽下了赐婚诏书,但婚期迟而未决,一方面是不舍得她那么快成亲,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皇祖母与镇国公的状况。
秦相思对镇国公那个顽固霸道的死老头子莫得感情,对时无度以丧期拖延婚期的决定,她不觉得有何不妥,反而最初因这一点心动,开启了是否答应定亲的抉择大门。
第一桩婚事秦相思过得并不舒心,一生为数不多的委屈大多与西凌三年息息相关。
事后回想,她对景衍的认知太浅,两人婚后仅凭自己一腔难以估量的感情维系,痴心以为惊鸿一瞥足以相守一生,殊不知情深时自然能够做到装聋作哑,委曲求全;可清浅了,方知与景衍的关系薄如蝉翼,像水面浮萍,风吹就散。
秦相思深思熟虑后答应与时无度定亲,诚然有意借着婚事摆脱择婿风波,但答应那一刻起,她便不会再提退亲的事。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一次解决择婿风波,那三年后呢,就算两人成功退亲,皇兄难道就会轻易放过,不再强求为她择婿?
考虑到这点,秦相思半点退亲的心思也无了,一来与时无度青梅竹马,有积年累月的情分在;二来时无度没有心上人,三来十六岁前,秦相思没有参加过任何一场外人在场的宫宴、皇宫外各种诗会、马球赛、上巳节、上元节等等,她养在深宫之中,对外人了解少之又少,京城世族郎君在她眼里,与景衍的关系般浅如荒漠。
不难想象,即便与时无度退了亲,三年后她也很难对旁的男子倾心,因为任何一个外男于秦相思而言,都极有可能是另一个景衍。
裴翊便是最好的例子。
定亲后,秦相思原想的很简单,等镇国公病逝,她安安稳稳地度过三年时光,时无度守丧期满,两人完婚。
世事难料,她思虑的也确实过于简单,从没想过几个月的时间足以天翻地覆,也足以令秦相思动心,更是下意识不愿去想皇祖母油尽灯枯,将离她而去的事实。
成亲的念头冒出来只在瞬间,但秦相思下定决心却并非脑子发热,她左思右想,想到自己任性远走他乡,亲人日夜牵挂;想到皇祖母一日不如一日的身体,身为晚辈,理应尽职尽责,弥补没有陪伴身侧的三年。
秦相思确实心存给皇祖母冲喜的心思,且正中下怀,她意欲说与时无度听,可又担心说出来后,婚期遭到皇兄阻拦,两人白高兴一场,得不偿失。
故而一下午犹犹豫豫最终没能说出口,秦相思决定围魏救赵,先来打探皇祖母的意思,只要老人家点了头,皇兄那里还不是手到擒来。
果不其然,皇祖母一听此事,笑得合不拢嘴,以至于无需提醒,不仅考虑到祁帝这一层,而且主动提出为孙女解决重重阻碍。
太皇太后喘两口气又道:“虽说匆忙了点,但只要是你的事,决不能含糊。”
“谢谢皇祖母。”秦相思笑靥如花,一头扎进老人的怀里,“就知道您最疼爱孙女了。”
梧桐担心老祖宗年迈的身体遭受不住,作势要张口,被太皇太后摆手制止。
任孙女依偎在身上,白发老人眉眼里的温柔都快融化成一汪池水。
好在秦相思顾念她的身体,趴了一会儿便起身,陪在床前说体己话,一同用完晚膳,并服侍着她吃了药。
转眼天已经完全黑了,太皇太后的身子扛不住,有气无力道:“时候不早了,思思,你去看看清宁,早点回去休息。”
“孙女告退。”秦相思点头,福礼退下。
亲眼看人离开寝殿,床上的老人才收回视线,满面遮掩不住的欣喜。
“不是我这个老婆子偏袒母家,子义的确是个难得的好儿郎,时府又人丁不旺,思思成婚后便是当家主母,一无公婆二无妯娌,偌大内院都是她说了算,今后的日子倒也过得舒坦。”
孙女打小被娇养惯了,若嫁给旁人,婆媳妯娌,叔伯子侄一屋子烦心事,她如何招架得住。
皇帝再疼爱她,也做不到时时刻刻替思思周全,公主出嫁便为人妇皇帝即便想一味偏私,恐有不便,至于太皇太后自己——
想到这里,老人眼神微暗,幽幽叹着气:“也不知还能熬几日。”
梧桐知道她在担心自己的身子恐怕坚持不到明月公主大婚,忙不叠福身道:“老祖宗可别说这话,明月公主心疼您,所以才想着赶快成婚,尽一尽孝心。有这份孝心在,定然心想事成。”
太皇太后努力笑着,自己已是半身入土的人,她未想过依靠孙女成亲来冲喜,可如今真从孙女口中说出来,别有一番滋味。
哪怕真的活不到那日,她也甘愿了。
“想当初思思不辞而别,我一度以为惯坏了她。如今想来,这么多年一昧宠溺骄纵,没养得她不知天高地厚,骄奢淫逸,当真万幸。”太皇太后眼神暗了暗,有几分动容,“思思是个好孩子,心地善良,这点随了她母亲。”
语毕,闭目养神片刻,忽地睁开,冷冷问:“那老不死的怎样了?”
老不死的自然指太皇太后的亲弟弟、时无度的亲祖父、如今命悬一线的镇国公,
梧桐应道:“就还剩一口气吊着,每天参汤不离口,也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不仅如此,派去常驻时府的太医日日回话,镇国公五脏六腑溃烂,数日吃不了任何东西,全靠参汤名药撑着。
闻言,太皇太后满面寒霜,又须臾化为虚无,两只浊目盯着头顶上的帷幔出神,喃喃道:“自作孽不可活,他做了一辈子亏心事,一次也不肯低头认错。临到了了,子不亲孙不和,无人照拂,才开始担心,害怕到了地下,没人真心为他烧纸钱,魂魄不安。”
话音稍顿,她望向亲信,“梧桐,你说他苦苦煎熬不愿走,是不是怕黄泉路上孤单,等着我一起,好在九泉之下,路上做个伴。”
语气实在哀戚,梧桐不免鼻子一酸,忍痛道:“国公爷是您的至亲,当然也心疼老祖宗您的。”
“我还不知道他。”太皇太后冷笑一声,“他死了不敢一个人走,也只我这个亲姐姐,愿意带一带他。既如此,只要哀家还活一日,那就让他熬着,等思思与子义成婚,万事大吉。”
*
十几日不见,清宁身上的新伤几近痊愈,旧伤印迹也淡了些。
秦相思很高兴,这次端午出行,她搜罗了许多民间小玩意,送给小侄女解闷。
收下礼物,女孩依旧不说话,乖巧安静,只是睁大水灵灵的眼睛望着女子,她长得与父皇相似,却不似父皇冷着一张脸,总是笑语盈盈的,笑起来比母后还要好看。
秦相思对落针可闻的西配殿习以为常,她抱起清宁掂量,觉着比上次重了些,可见这小半月在慈安殿得到好照料,甚是欣慰。
天色已晚,她待了一炷香时间就走,打算明日再过来瞧瞧清宁。
送秦相思离开的宫女正是上个月新拨来服侍清宁的新人,自清宁在西配殿安置,秦相思每逢探望,一直都是这个宫女相迎、接待、恭送,大家也都习以为常。
今夜亦不例外,秦相思跟着宫女在长廊穿梭,灯笼里散发着明黄的光,那宫女持灯走在前头,猝不及防摔了一跤。
行进的队伍被迫中止,秦相思离她最近,一时也顾不得其他,忙吩咐道:“快把她扶起来。”
纸糊的灯笼落地燃起,眼见有沿着廊柱窜烧之意,一旁的海澜等人将主子护在身后,命其他宫人赶紧灭火。
事态眼见慌乱,秦相思还不忘照拂摔倒的宫女:“你没事吧?”
那宫女自个儿爬起来,情急中抓住离她最近之人的手,“奴婢没事,多谢长公主殿下。”
秦相思动了动唇,还想说些什么,不知为何望着那名低眉顺眼的宫女,欲言又止。
火势不大,很快被控制,春风殿一行人也顺利地离开了慈安殿。
回去的路上,皎洁月光照在坐在轿辇的女子身上,半明半暗,连着她的五官也晦暗不明。
秦相思单手支额,目光死死盯着手心,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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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五月十四,距离月圆还差一日,但入夜时月亮近乎与白玉盘一致。
椒房殿主殿与昨夜稍有不同,正殿一如既往地黯淡,偏殿则烛火通明,零星照在正殿中,当月光渗透进来,如同掌了灯,能将人看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