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不由己(1 / 2)
身不由己
祁帝沉着脸径直来到紫宸阁,越过屏风,一眼看见榻上的女子吃力地支撑着身体要下来,黯然的脸色倏然转变为担忧。
“环儿。”大步流星上前,他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揽入怀中。
裴莹环看见是他,眼底亮起光,她抓住他的衣襟,气若游丝地问:“元郎,我方才瞧见思思了。咳咳,她来了,这不是我的错觉对不对?”
说话一时情急,她急剧咳嗽两声,覆面的白纱飘起又落下。
祁帝手掌轻抚在裴莹环的身前,帮助她缓匀气息。
此刻他像换了一个人,不再是东祁的皇帝,身着普通的常服,以簪束发,无冠无冕。
待她呼吸均匀,方应道:“不是错觉,我在路上遇见她了。”
闻言,裴莹环会心一笑,明眸里洋溢着晶亮意味着希望与喜悦的光芒。
可很快,这份光芒淡了下去,她担心道:“那之后要怎么办。思思发现这里,她早晚知道我的身份,到时候,她是我们的女儿这件事,可就瞒不住了。”
忧上心头,使得原本就羸弱的身体愈发破碎,她又开始咳嗽起来,如同淅沥沥的雨,绵延不绝。
祁帝揪心不已,眉头也皱得厉害,安抚许久才终于让裴莹环停止咳嗽,看上去恢复些微气色。
他弯下腰,无需费力便轻松地抱起她,回到卧房,将她安置,一边掖着薄衾一边开口:“环儿切莫担忧,你身子一向弱,这件事,交予我便是。”
正这时,缓缓来迟的余忠良端药进来,朝两人躬身行礼,放下药碗,又恭敬退下。
期间不发一言,离开后还不忘捎上门。
屋内此刻便只有身在卧房的两人,祁帝伸手触及药碗,温度依然烫手。
他将帷幔掀起固定,让烛光照进来,目光注视着床上的人,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一片温柔。
“环儿方才可看清了,明月那孩子长得像你。”
话音落下,房间里的氛围似乎变了样,先前的担忧烟消云散,转而呈现出的是久别重逢,家人再见的喜悦与期盼。
裴莹环的心境也随之吊起几分欣慰,她回味着不久前的画面,轻声道:“女儿肖父,我倒觉得她像元郎多一些。”
“像我,也像环儿。”祁帝温和一笑,端起药碗轻轻吹了吹,“药该凉了,先吃药吧。”
*
是夜安抚好祖父祖母与表妹,裴翊方得空来见时无度。
他走到垂花门,黑夜下的墙面上倚靠着一个人影。
“子义,请受裴翊一拜。”裴翊长身玉立,恭恭敬敬向对方作揖行拜大礼。
感谢时无度带秦相思上门,一家人终于团聚,祖父祖母夙愿得偿。
“怀玉。”时无度忙不叠起身,回礼道,“要拜,也应该是我拜你,我欠你一个人情,当初若非怀玉出面,圣上决不同意思思与我的婚事。”
“此事我亦存有私心,圣上自觉亏欠裴家诸多,当时又有祖母出面,我便以为与表妹的婚事水到渠成。想不到,终归子义你更胜一筹。愿赌服输,祖父祖母与我皆不会斤斤计较。”裴翊微笑,看不清的夜色下神情有几分遗憾。
没有时无度,裴家对这门亲事势在必得;可若没有裴家,时无度终究少一成胜算。
裴家希望秦相思远离皇宫这个水深火热之地,最好远离东京。
可惜,裴翊高估了圣上。
身为天子,圣上知人善用,明辨是非;可身为人,他终究自私。
诚如当年,为一己之私,于姑母新婚之日,将她夺走,金屋藏娇二十年。
月向西沉,裴府深夜发出的响动渐渐平息,一家人相认的时间亦随之流逝。
秦相思留在了裴府,梳洗后来到裴老夫人的院子,她今晚在这里休息。
身在皇宫,太皇太后疼爱秦相思,但也没有一次与晚辈同床休息;换到宫外,这些规矩烟消云散,秦相思依偎在裴老夫人怀中,眷恋着老人身上淡淡的香气。
她觉得那属于家的味道,因而抱着不肯松手。
裴老夫人半躺在床,方哭过而消耗大量的气力,清瘦的脸庞稍显疲态。
“你母亲名叫裴莹环。”老人一边摩挲着秦相思的玉手,一边不忘说道,“十三岁入宫伴读,这才认识了你父……认识了当今陛下。”
秦相思静静听着,沉吟几许,方扬起下巴说:“外祖母,初见时你说过我和母亲长得像。”
如今回想那时的画面,外祖母握着自己的手不肯松开,心里又是一番说不出的滋味。
原来曾经从裴老夫妇及裴翊身上感受到的亲近,是以血缘的关系连接着。
裴老夫人笑着眯眼,侧着脑袋望着外孙女的眼眸说:“像。思思的眼睛好看,和你母亲一样。”
秦相思想起在紫宸阁看到的女子,一样的杏眸,与她近乎重叠。
“嗯。”她往裴老夫人的怀里靠了靠,亲昵地蹭着外祖母的肩膀。
老夫人心都快化了,慈爱地抚摸着秦相思的鬓发,柔声道:“当年听说你病重,药石无医,我与你外祖心都要碎了。还好你没事,健健康康,无灾无病。”
二十年前裴家举家离开东京,信誓旦旦这辈子再也不回来,可当明月长公主病重的消息自东京传至江南,老两口子再也按捺不住,适逢裴翊进京赶考,一家人又回到这个是非之地。
皇帝对裴家既歉疚又忌惮,歉疚自不必说,因而对裴翊不吝提携;至于忌惮,裴家此次进京存着带走外孙女的心思,成亲则是最名正言顺亦不引人怀疑的法子,事成之后寻机让裴翊外放做官,顺理成章。
这点触动了皇帝的逆鳞,他不可能让秦相思再度离开东京,却也知自己架不住裴家人一求再求。
秦相思身上毕竟流着裴家的血,假以时日,皇帝看在裴莹环的面子上,不得不妥协。
裴家吃准这点,对婚事信心十足,当从孙子口中得知陛下回绝了他求娶秦相思的请求,裴老夫人连夜进宫,在皇帝面前唉声哭诉:要么把外孙女给她,要么把女儿还给她。
皇帝心中有愧,对裴老夫人无可奈何。
谁承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竟让时家那臭小子坐收渔利。
赐婚旨意甫下,裴老夫人气不过,当即就要再进宫与皇帝理论,向来温和的老头子也愤懑不平,最后还是裴翊拦住二位,好言相劝,才终于让夫妻俩接受事实。
秦相思身份敏感,皇帝与太皇太后藏了许多年;丈夫辞官数载,裴老夫人亦无诰命在身,总不好频繁进宫,惹人注目。
有道是肥水不留外人田,但时家那小子与外孙女相伴长大,彼时裴家也没打算告诉秦相思实情,裴翊在她眼里,不过是个点头之交的外男,论起请分,终归比不上时子义。
况且时子义是外孙女亲自挑选的良婿,老两口子再不乐意,也只能接受;总算,时子义承裴家的情,私下为裴家牵线。
对老两口而言,一个月能见外孙女一回,已然心满意足;日后两人成亲,两家能时常走动,此生无憾。
裴家打算永远守着秘密过活,过去二十年也是这么做的,皇帝要隐瞒一辈子,谁敢违背。
可谁又能想到,是秦相思自己发现了秘密呢。
裴老夫人感慨万千,她万万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亲耳听到秦相思唤一声外祖母,弥补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