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你回家(1 / 2)
带你回家
满月如镜,自天幕泻下清辉,洒在整座椒房殿,甚至偌大的庭院中都布满银光。
殿内,皇后江静言倚窗仰望苍穹,若有所思。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十六了,今晚陛下又会去那里了吧。
答案显而易见,是以江静言面色不见喜色,哪怕她知道今晚明月也去了那里。
其实不必非得现告诉明月实情,然而难得陛下离宫,江静言禁足无需跟随,明月又那么巧提前回来,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她不想错过。
三个身份错位的一家人会上演出怎样的戏,江静言心里预演了无数次;如今淑妃也死了,这些年无数委屈不甘,隐忍憎恨似乎终于得到瓦解释放,但她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有的只是倾诉秘密后无尽的空虚。
但她不后悔。
平心而论,嫁入皇室十七年,江静言自认没有做错什么,她尊重夫君,孝顺长辈,善待后宫。
她已经做好一个妻子该有的本分,甚至做到最好,爱屋及乌,关心呵护丈夫的亲妹,将明月当做亲生女儿来疼爱。
即便如此,陛下还是不爱她,心里一直藏着别人。
他以为藏得极好,殊不知夫妻多年,同船共度,再深的心思日积月累露出端倪,江皇后一点一点将蛛丝马迹拼凑,某个夜晚,她终于得到了经年以来想不通的答案,近乎崩溃。
陛下对明月的疼爱一度让江静言以为他会是个好父亲,即便百般忙碌,只要明月说想他,不论何时,他定然去见明月一面,哪怕只能见到一张睡颜,陛下亦甘之如饴。
一个连幼妹都能疼爱到骨子里的男人,作为父亲,也必然是优秀的吧?
想到此节,江静言收回看月的目光,阖上眼睛,自嘲一笑。
陛下确实是个好父亲,独独对明月。
她冷冷笑了几声,这才收起哀戚的眼神,转身回到正殿。
视线斜睨向下,原来地上正跪着一人,半个身子匍匐着,轻颤不止。
江静言淡然道:“海棠,我河东江氏的船可不是你想上就上,想下就下的。当初你主动答应为本宫做事,如今事未成就想罢手,得了便宜还卖乖,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奴婢不敢。皇后娘娘,您本意便是淑妃,这事也算成了的。”海棠哆哆嗦嗦地说着,“况且,娘娘您说公主必然不会有事,可,可,可淑妃却被……”
赐死两个字卡在嘴边又吞咽了回去,海棠的恐惧发自内心。
当初公主任性离家三年方归,陛下的确没有惩罚,那是因为陛下以为公主云游诸国,罚与不罚全在陛下一念之间。
可云游诸国与当众发现私通是两码事,且不论群臣激昂,争吵不休,事发后几日陛下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凡宫人见了都心里发怵,海棠亦不例外。
淑妃赐自尽的消息今儿一早传出来,朝臣不觉得惊奇,但则淑妃被折磨至死,被擡出来时身上密密麻麻全是伤,没有一块好皮,好好的一张脸,面目可憎,活像地狱里的黑白无常。
海棠本就因陛下的阴鸷神色提心吊胆了好几日,一直暗中观察,初闻淑妃已死不肯相信,后来买通擡尸的宫人,她偷偷看了眼,登时吓得屁滚尿流。
她不知淑妃的身份在祁帝面前已然暴露,作为宫人看在眼里的只有淑妃宠冠六宫,又诞育唯一的皇子,陛下平常多有骄纵,无有不依,可以说,合宫里,除却明月公主外,淑妃的恩宠算得上独一份。
这样的人,陛下说赐死便赐死了,而且是折磨致死。
如果当初龙船上,私通的人就是明月公主,那么陛下亲眼观之,又当如何惩罚公主呢?
难道真如皇后所言,公主定安然无恙,性命无虞吗?
海棠不敢相信了,她曾因一己私利而被猪油蒙心,可甫想到淑妃惨死,海棠不禁后怕,脊背发凉。
满脑子都在提醒着自己后悔。
江皇后冷眼看着,心知肚明海棠的恐惧由何而来,她嗤笑了声,心想淑妃如何能与明月相提并论。
陛下对明月的宽容,远不止表面看得那么简单。像明月曾作他人妇,服用阴寒之物以致母体受损,陛下都能按下不表,并让太医署配合着演戏,脉案与药方做得滴水不漏。
海棠想必不知,但江皇后并不打算告诉她,微微笑道:“你可别忘了,自己所求是为何故。你若能为江氏女,何愁嫁不了好郎君。此刻若收了手,明月地位不动分毫,你又如何得偿所愿?”
海棠无地自容,连连磕头,“奴婢,奴婢痴心妄想实在不该。奴婢后悔了,奴婢不想攀高枝,求皇后娘娘放了奴婢一条生路吧。”
不可否认,海棠的确有过私心,人往高处走,水往地处流,她不想一辈子为奴为婢,而河东江氏已然是她能攀附最好的权贵了。
她敢于答应冒险,无非知晓景衍对公主念念不忘,一旦事成,景衍说什么也要娶公主为妻,让祁帝与朝臣撞见也是为了能够促成两国和亲。
可惜造化弄人,公主被将军及时救走,与景衍私通的人成了淑妃。
就算这样,海棠也从来没想过要拿明月公主的性命来作堵,今非昔比,公主远嫁西凌决不会再吃苦受累。
如果一开始便知道会是淑妃惨死的结果,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更不敢答应。
江静言居高临下,神情冷漠地看着下首涕泪涟涟的宫女,“你投靠本宫那天起,已然背弃旧主。明月若知道是你联合淑妃给她下药,是你诓骗景衍与她单独相处,是你觊觎她的未来夫君,不惜设计企图让她远嫁西凌,这辈子再也不回来。海棠,你说说,你还有活路吗?”
海棠惊愕擡首,不可思议地觑向皇后,“娘娘,您怎么能……”
不及说完,江静言直接打断她,“纵使明月心软,给你留条后路,那陛下呢?淑妃是怎么死的你亲眼所见。想想你的身份,只怕死得比淑妃惨烈千倍万倍,千刀万剐也难解陛下心头之恨。”
宫女的面色从惊慌逐渐转变为恐惧,一双眼睛睁得极大,如同溺在水中,为了求生而不断挣扎。
“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江皇后百无聊赖地向后软榻后靠了靠,轻描淡写地说出无情的话来,“你死了,你的父母兄弟姐妹,一个也逃不了。”
*
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一场对白在夜色中显露真身,两张有五分相似的容颜在微弱的灯光下浮现展现轮廓。
“明月,再唤朕一声父皇好不好?”
帝王稳重的音声在这一刻变得急切又夹杂着期盼,眼底的渴求正一瞬不瞬凝在明月身上。
话音将落,余忠良直接匍匐在地,额头紧贴着冰凉的地面,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天子近侍尚且如此,遑论四周不幸路过的宫女,她们本就面露惊色地跪着,眼下乍然听见这话,脸上的神色顿时变得惊惧,惶恐。
她们从没离开过这个园林,一直小心翼翼伺候着园林的主人及每月十六前来的帝王。
头一遭亲耳从帝王口中闻得宫闱秘史,第一时间的反应不是激动,而是恐惧。
这是她们不该知道的秘密。
此时此刻,秦相思背对着祁帝,无声流泪。
她缓缓转身,“皇兄醉了,余公公,别忘记让皇兄喝一碗醒酒汤。”
余忠良压根不敢擡头回应。
而祁帝瞧见明月泪流满面,心头收紧,他上前一步,“明月,朕,朕……”
他想要解释什么,可忽然意识到明月既已出现在此,再多的解释也无力苍白。
秦相思脑子乱成一锅粥,从东拼西凑出真相那一刻,过往的记忆一股脑涌上心头,她须臾便明白了许多事,一连串地在心头激荡。
有功当赏,有过当罚。
她曾经离家出走三年,归来时做好了皇兄责罚的准备,却也知自己受尽疼爱,是以皇兄不曾责罚,她并未觉得有任何不妥。
仔细想想,当初离家出走,并非三天,三月,而是整整三年。期间了无音讯,皇兄和皇祖母提心吊胆,时刻关心她的下落。
爱之深责之切,所以,皇兄是做了什么有愧于她的事,才能抵消她任性离宫的错误。
是夜,仰望苍穹,月明星稀,秦相思看不清答案。
如今,夜凉如水,不照月明,秦相思知晓了答案。
她无法面对他,装作没听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祁帝注视着明月离开的背影,似有一股万念俱灰之意冲击而来。
他没有阻止她离开,也没有追过去。
四周静谧得可怕,静谧地让人不敢呼吸。
祁帝默然立在原地许久,孤单影只,茕茕孑立。
罕见有丝颓然无力的气息在,但没有人敢擡头去看,去理解感受帝王此刻的落寞。
良久,祁帝才收回视线,眼底的黯然隐藏不见,肃然道:“余忠良。”
余忠良忙不叠应道:“奴才在。”
祁帝冷冷地扫了一圈跪在地上的宫人,一言不发地往深宫处走。
余忠良躬身恭送,他留在原地,待祁帝的身影没入黑暗后,才直起背,朝黑夜里大喊:“来人。”
很快,人影憧憧,持刀黑衣人现身,即便月光不愿施舍此处,夜色中长剑银光一闪,依稀可见。
“处理干净。”余忠良环顾四周,平静地下达命令,说完便朝祁帝离开的方向走去。
无名宫的宫女都无法说话,为的是避免走漏风声,而今晚,她们知晓了另一个秘密,本就是哑巴的她们无法发出任何求救的声音,任人宰割,为人鱼肉。
一道道青光融入暗夜之中,无法发声求饶的宫女们来不及逃亡便被利刃割喉,一场无声的屠杀在黑夜中悄然结束。
*
秦相思宛如提线的木偶,神魂落魄地离开园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