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你回家(2 / 2)
穿过最开始的那道拱门,海澜四人不见踪影,她恍若未觉,就这样孤身一人进入树林。
深夜里的林间安静得让人不寒而栗,虫鸣阵阵,秦相思不曾孤身走过夜路,但此刻全然忘记了害怕,
耳边响起十四那晚,江皇后对她说的话。
‘你有没有想过,陛下为什么疼爱你?’
‘就因为你是陛下的幼妹,从小亲自抚养长大?呵,真是可笑。天下父母千千万万,亲自抚养孩儿长大的多了去了!明月,扪心自问,陛下三女一子,可有哪一个能比得上你在他心中的位置?’
‘天下哪有一个父亲,疼爱妹妹胜过自己的子女。明月,你说是不是?’
‘陛下常念一句诗,诗中,有一个人的名字,也有她所在的位置。我今日便告诉你,明月,她此刻就在皇宫,也是你记忆里一直唤思思的女子,你若想知道,那便自己去寻。’
‘春风又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念完这句诗,江皇后再也不肯说一个字,只顾着哈哈大笑,然后失魂落魄地坐下。
如同此刻的秦相思,茫然若失。
才走出树林,满月的银光便倾泻而下,洒落在身上,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圣驾回鸾,掌灯的殿宇也越来越多,加之圆月当空,皇宫视线良好,与无名宫内大相径庭。
秦相思打蔫儿般,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眼看着要撞上宫墙了,她慢吞吞定住脚步,萎靡得左顾右看,然后,随意选了个方向。
正在此时,迎面而来几个人影,走在最前面的那人健步如飞,后面四个小跑着才能跟上,赫然看见秦相思,那人一溜烟儿地走近,眨眼便和后面拉开一大段距离。
“思思!”时无度焦灼的心提到嗓子眼,当海澜几个人跑来找一五一十地告知首尾,他二话不说跑了过来。
若往日,秦相思跑进去就算了,偏偏是今夜,圣上也会前往。
正如纸遇火,烧得一干二净。
秦相思感受到温和的夜风忽然变得有些清凉,铺头盖面地吹过来,听见熟悉的声音,她魂不守舍地擡起眼睛,看见时无度披着月色离她越来越近。
当时无度近在咫尺,握住她的肩膀,秦相思麻木的神色立时三刻尚未褪去。
“子义哥哥。”她淡淡开口,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灵魂,一下子倒回到许多年前,“记不记小时候你刚来宫里,不愿近人。你和我说,你有爹娘,可爹娘都不要你,觉得自己很倒霉。我还忿忿不平,狠狠地推你,打你,哭着说我比你更倒霉,我甚至,无父无母。”
一番话听得时无度四肢轻颤,他定定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秦相思忽然笑了笑,唇角扬起,可眼睛却是向下敛着,弥漫着浓浓的颓废之色。
“造化弄人,一晃都十几年了,我才知道你我都是一样的人。我明明有父母,可他们都不要我了。”
她擡起眼帘,正视着时无度,少倾,心头涌起无限的委屈,她抱着他哭喊:“子义哥哥,皇宫好可怕!我不想留在宫里了,你带我走,我想离开这里,带我走。”
落后的海澜四人终于追了上前,看见嚎啕大哭的秦相思,不明所以。四个人面面相觑,意欲向前,可长公主身边已经有时将军陪伴,故又退到一旁,静静候着。
时无度将人揽在怀中,抚摸着秦相思的乌发,沉默片刻,待她发泄一通,哭声渐熄后,方道:“好,我带你离开这里。我们回家。”
秦相思从他的肩膀离开,莫名地望着他:“回家?”
“是,回家。”时无度微微一笑,轻抚着拭去她眼角的泪水,温和解释,“回属于你的家。”
*
人定时分,东京城渐入梦境,与周公相会。
高门大院里守夜的丫鬟小厮等困意袭来,打着哈欠提起精神,等着时辰换班,自己再悄咪咪地睡上一觉。
东京城某处府邸的门房亦不例外,蹲着身子倚着门,眼睛半阖未阖,眼看就要睡过去。
“咚咚咚!”猝不及防的敲门声忽然惊醒了他,门房差点倒在地上,骂骂咧咧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
敲门声仍在继续,不肯罢休。
“谁呀谁呀。”门房不耐烦地打开门,眯着眼睛,提起灯笼。
心想是谁不识好歹,他寻思着素日往来的客人也没这么不识礼数,大半夜的扰人清净。
门房看了看来人的脸,看到男子,心里的火消了太半,不耐的心才刚放下,看见女子的脸,登时脑子一热,目瞪口呆,“女,女,女……”
女郎回来了!
话还没说出口,管事也被敲门声吵醒,走过来,看清来人的脸,立刻清醒过来,他赶紧拍了拍门房的脑袋。
“喊什么!还不快让客人进来。”
门房被打得困意全无,脑子也清醒了,发觉自己差点将人认成了鬼,汗颜地向后退,哐当一声,大门全开。
管事亲自迎两人进去,离开时不忘记吩咐门房:“把门关好,再叫几个人过来守着!”
深夜里一惊一乍都都显得格外突兀,管事事先早就让下人去喊老爷夫人公子,至于两位半夜突然上门的客人,他没有安排在前厅,而是破例得,不合规矩地往内院正厅里走。
昏暗的宅院里纷纷两起了灯,正院里,得到消息的裴阁老和夫人匆匆穿了衣裳,头发也来不及梳便相互搀扶着往外走;东院处,素来温润得体的裴翊也胡乱系上外套,以最快的速度束发后到内院正厅与祖父祖母会面。
正入垂花门,眼前可见烛灯亮起的厅堂,在漆黑的夜里发出明黄的光。
时无忽然就止步不前。
左手牵着秦相思,她半身前倾,乍然停下,回眸望了望他。
却在这时,时无度松开手,朝着灯光亮起的厅堂,“思思,你去吧。”
秦相思收回手,一时恋恋不舍,摇摆不定。
时无度颔首,会心一笑,示意她向前,那里有她的亲人。
见状,秦相思不再犹豫,回眸一笑,便跟随管家进入垂花门。
厅堂里已然出现三个人,秦相思甫一入门,便看见他们都在望着她。
眼眶倏然就红了。
沉默极为短暂,裴老夫人最先开口,颤颤巍巍地问:“公主,您,您为何这时候上门。”
秦相思没有回答,她一瞬不瞬地望着眼前两位白发老人,染红的眼眶不过须臾蓄满眼泪。
她什么也没说,只用一张无语凝噎的容颜,便叫在场三人心领神会。
裴老夫人上前,激动地身子都在颤抖,她抚上她的肩膀,含泪道:“孩子,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这一声直接让秦相思隐忍的情绪崩溃瓦解,她泣不成声,深沉的目光左右望着老人,哽咽着艰难吐出话来:“外祖母,外祖父。”
裴老夫人泣泪涟连,连忙将秦相思抱在怀中,“思思,孩子,你终于……”
话至一半,裴老夫人已然饮泣吞声,身后的白发老翁也忍不住,将妻子和外孙女揽在怀里,泪干肠断。
时隔近二十年的呼唤在满月的夜里重见天日,思念与喜悦重逢,厅堂里仿佛在下一场泪雨。
一向平静如水的裴翊也不忍红了眼眶,他没有立刻上前,任由祖父祖母尽情拥抱秦相思以无声诉说着眷念。
秦相思哭哭啼啼地擡起头,看见默默候在一旁的裴翊,复是一股情绪涌上心头,含着哭腔道:“表哥。”
两个老人也在这时松开了手,裴翊眉舒眼笑,他走近了些,说话时也竟有几分哽咽,“表妹。”
她终于不再以外男的眼光看向裴翊;而裴翊,再也不是亦外人的身份面向她。
与裴府一家三口相处的记忆如潮水浮现脑海,一桩桩一件件,那些想不通的想得通道的全部化作亲情灌入心房。
秦相思忍不住扑进裴翊的怀中,声泪俱下。
哭声传出厅堂,断断续续在静夜中传到时无度耳中,他独自倚在墙边,听着哭声,回想十二年前第一次前往云州看望出家的母亲,破天荒的,祁帝竟同意秦相思一同前去。
那时候秦相思堪堪七岁,前一年,还因为时无度的原因大病一场,祁帝赏他一顿板子。
祁帝对秦相思百般呵护,他不喜时无度,若非太皇太后出面,根本不可能答应时无度时刻陪伴秦相思。
可云州之行,却是祁帝自己开的口,这一来一回至少三个月,他竟也放心秦相思出门在外。
但不论如何,时无度欣然接受,年少两人头次远行,随行的护卫将两人围得铁桶一般,外人轻易靠近不得。
第一次遇见裴翊,是在云集寺对面的是茶馆,出身武将世家的时无度时刻警惕,注意到二楼有人注视着他,确切地说,是他手边的秦相思。
翌日,依旧是茶馆二楼,感受到同样的视线,这一次,安顿好秦相思,时无度直接找上了门。
他原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拍花子,气冲冲冲上二楼,揪着那人的衣领便要一拳下去,结果发现是个年纪比他还小的白净少年。
少年时年八岁,姓裴,名翊,字怀玉。
他说:秦相思是他的妹妹。
那之后,每隔三年,时无度都会在云集寺附近发现裴翊的身影,有时候,为了能让裴老夫妇一解思念之苦,他还会打着晃儿与秦相思在云州多留几日。
秦相思难得出门自然开心,一到街上就是个贪玩的小姑娘,她不会知道,自己曾短暂停留的茶馆,客栈,小摊……附近十米之内,总有裴府祖孙三人的身影。
她不会知道,身边一直都有亲人陪伴。
忆昔抚今,时无度仰头望天,月亮圆满悬挂夜空。
思思终于和家人相见,他想,自己又何时才能与家人相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