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傻事(1 / 2)
不做傻事
入夜的大漠似幽深的海,静谧的同时,无边的黑暗渗入骨髓。
沙漠中央,军营隐约能看到火光,帐篷里也是暗暗的,点着蜡烛,眼睛能看见即可。
琉璃提心掉胆了一整天,直到入夜都没见侍女喊她,想来今晚她不必再过去了,遂打算洗漱睡觉。
刚烧开水,拎着水壶还没来得及倒水,侍女的声音忽然在帐篷外响起来。
“琉淑女,今晚准备准备,殿下要见你。”
话音刚落,“哐当”一声,琉璃手一抖,水壶应声落地,方烧开的水溅在地面上,有些烫到了她的脚踝。
“淑女,怎么了?”侍女闻声,连忙问道。
“没,我没事。”琉璃惊吓得蹲下身子,连忙用湿帕擦去脚上的开水,她动作快,好在皮肤只是红了点,并未破皮。
侍女听她解释,便也没多心,又叮嘱琉璃打扮得好看些,别耽误了时辰,让殿下久等。
字字戳心,琉璃听了,四肢百骸战栗不已。
当侍女将这话传到耳畔,她便知道,今晚的噩梦又来了。
琉璃蜷缩在角落,紧紧抱着自己,默默抹泪。
她不想去,一点也不想。
景衍不是天天都要见她,可每一次召见,必是他心情糟糕的时候。
最近,姬嫣然又来到军营,三天两头规劝景衍撤兵,每一次都不欢而散。
每次与姬嫣然起了争执,景衍的心情都会变得很差。
然后,将琉璃喊来,泄愤。
自从跟了景衍,琉璃才真正见识到身陷地狱的滋味。
她从前被保护得太好了,没怎么经历过大风大浪,偶尔历经磨难,也总有人将她救于水火,譬如周姥、譬如相思王子妃,譬如景衍。
可谁又能想到,如今竟然是景衍将她推入深渊的呢。
回想当初,景衍出使东祁,一本正经地告诉琉璃,他会带相思王子妃回来,让她们主仆团聚。
琉璃开心了许久,等了半年,殿下终于回来了,却不是当初离开时的模样。
琉璃浑然不觉景衍性情大变,如果知道,那一晚,她绝不会照例留在书房,绝口不提相思王子妃。
如果知道……琉璃泪如雨下,想起那个噩梦的夜晚,眼里露出惊恐的目光。
她对殿下向来恭敬且崇拜,她见证了相思王子妃与殿下之间的美好时光,熟料,某天夜晚,殿下将她毁了,连同琉璃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一并销毁,荡然无存。
*
渺小如琉璃,在权力面前挣扎犹如以卵击石。
她的外姥,亲人都还在梓宫,在景衍的手里。
打开箱笼妆奁,里头放着价值不菲,精美华丽的西凌纱裙、宝石首饰等。
这些都不该是一个侍女应有的东西,以前琉璃看相思王子妃穿戴这些,好不羡慕;可现在,她拥有了一辈子都用不完的衣裳首饰,神情却只有麻木。
琉璃随便挑选一件穿上,头发梳得一丝不茍,编织成辫,带上宝石、头纱,耳坠。
将自己打扮得像个精致的木偶,然后身体僵硬地往景衍居处走去。
途中,路过的小兵小将见了她,难免窃窃私语几句,还会窃笑,不怀好意地打量着。
琉璃心知肚明,那些人心里在想着什么,嘴上又在说些什么。
军营里他们只敢耍嘴皮子功夫,实则没有人敢真正的动琉璃一分一毫,但不妨碍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看不起她,因为她是一个上不了台面的情妇。
哪怕她一辈子富贵荣华,享用不尽,但一辈子都像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造就琉璃现状的罪魁祸首,正是景衍。
走近正中央的帐篷,越冰、以及王子妃的侍女乳母也在外面。
看见琉璃,几个侍女的的眼神恨不得立刻生吞活剥了她。
琉璃不言不语,垂头走到越冰身旁,静静候着。
帐篷内微弱的灯火下照映出两个针锋相对的人影。吵得不可开交。
果不其然,景衍今晚的心情很不好,与姬嫣然脱不开关系。
夫妻二人争执关乎军队折回西京还是攻打东祁。
景衍自不必说,他用两年时间于沙漠上安营扎寨、输送物资、从西京与调来十七万兵力,与东祁一战在所难免。
加之东祁历经南北两次战争,元气大伤,名将死的死伤得伤,短时间很难重振士气;而戍守西域关的士兵骤降,眼下只有三万兵力。
此时攻祁是最好的机会,都已经走到这一步,景衍如何都不会退缩。
他不可能退兵,因为一个没有事实依据的传言。
姬嫣然却主张回京,因为有消息称大王子景恒暗中招兵买马,企图趁景衍这个储君不在西京的档口,逼宫让西凌王改任他为储君。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一旦宫变,与景衍捆绑最深的姬氏一族首当其冲,甚至自己的孩子都有可能沦为宫变的牺牲品,姬嫣然理所当然希望景衍能撤兵,或者至少留足够的兵力在西京,以防变故。
“嫣然,孤已听你一言,不曾穷尽西凌所有兵力,亦没有召集门下朝臣府兵,孤甚至还留下五千精兵守护紫薇城。扪心自问,孤对得起西凌任何人。”
景衍的声音穿透帐篷传出,带着隐忍的不悦与不耐。
“大王兄那人孤十分清楚,他手下有多少兵孤心知肚明,左不过几百人,虾兵蟹将不足为惧。即便他召集与北宫一体的朝臣府兵,也不过两千余人。府兵焉能与训练有素精兵相比,你实在不必杞人忧天,王兄没有谋反的能力,即便有,也注定失败。”
景衍字里行间将其中的利害关系讲述得清楚,他的意思表达得也很明白,他已经有所让步了,也已未雨绸缪。
退兵是不可能的,姬嫣然想抽走几万兵力更不可能。
显然他的话姬嫣然没有听进去,她极力支持撤兵,不仅关乎景恒谋逆,更是她从心眼里不愿意西凌与东祁开战。
西凌受沙漠庇护,不曾经历战争,也没什么出名的将领,总体而言不擅长作战。
可东祁不一样,两年前北燕四十万大军攻祁,被东起天子以二十万战胜,东祁实力强盛,足见不是嘴皮上说说而已。
于是当即反驳道:“东起天子以二十万抵北燕四十万,整整两年未能让北燕前进一步。以少敌多,这便是最好的例子。殿下身为储君,就该为西凌的每一个人着想。殿下无论如何也要坚持开战,到底是为了西凌,还是为了你的一己私欲?!”
“嫣然!”
景衍的怒火穿透帐篷传到外面,令守在左右的侍女侍卫纷纷擡头侧目。
琉璃除外,她听见景衍对姬嫣然的那声厉喝,浑身激灵,佝偻着身子,大气不敢出一个。
任谁都听得出来景衍生气了,或许被说中心事恼羞成怒、亦或许只是不满于姬嫣然屡次三番顶撞他,又或者两者皆有。
总之,他很生气,怒意直达外界,让人不寒而栗。
最害怕的就是琉璃,景衍愈是生气,意味着今晚她愈是煎熬。
没多久,帘子被掀开,姬嫣然怒气冲冲地从帐篷里面走出来。
大约被景衍训斥的缘故,她脸色很难看,经过琉璃身边,她停下脚步,望了一眼。
感受到姬嫣然的视线,琉璃紧张得心提到嗓子眼,身为奴婢,面对王子妃,她总归要行礼的。
“见,见过王子妃。”琉璃颤抖着声音道,她擡起头,与姬嫣然四目相对。
刹那间时光似乎停止了,琉璃怔怔地看着对方,如鲠在喉,等再回过神来,姬嫣然已然走远。
琉璃忍不住瞄了眼对方离开的方向,依稀能看见姬嫣然的背影,她离她越来越远,她真想伸出手,大声地喊,不要走,帮帮她。
午夜梦回,琉璃回到被带到荷花台的那天,身怀有孕的王子妃高高在上,痛斥她勾引景衍,下令将她乱棍打死。
倘若那时候就被打死了,也好过如今茍延残喘,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琉璃的天真死在景衍强行将她纳为己有的那晚。
她从没觉得自己是相思王子妃的替身,她不过是个玩物,供景衍泄愤,哪有什么尊严可言。
确切的说,是个精致装扮,一尘不染的玩物。
然后,再由景衍一点点毁掉。
姬嫣然离开了,可掀开的帘子尚未放下,里面透露出幽若的光,一闪一闪的,等待着琉璃进去。
天真的她以为,那是希望;亲历之后发现,那是深渊。
琉璃闭上眼睛,一步一步地往深渊里走。
景衍的怒火展现在呼吸上,沉沉地像地狱派来的鬼差。
琉璃完全进入帐篷的霎那,她眼底的光,随着帘子放下来瞬间黯淡无尘。
*
数不清多少次无功而返,姬嫣然回来后一直垂头丧气。
这些天,她好意相劝也好,据理力争也罢,软硬兼施,甚至搬出母后与孩子,都没能让景衍回心转意。
如果说生子那晚,姬嫣然对身为丈夫的他失望透顶;那么如今,她连同他这个人,西凌未来的王上,彻彻底底地失望。
东祁天子御驾亲征,是为守护百姓,死守边境防线;而景衍呢,打着为国牟利的旗帜,挽回他在东祁丢失的尊严。
贤明在外的三王子,西凌王亲自任命的储君,心里压根就没有百姓。
真是讽刺。
姬嫣然幽幽叹口气,她不能坐以待毙,她的孩子、母族还在京城里,不论景恒是否谋反,她都要尽快回宫,守在孩子身边。
正好侍女进来,她吩咐道:“传令下去,吾明日回京。”
“可,王子妃,左相大人来了。”侍女应道。
“父亲来了?!”姬嫣然赫然擡眸,疑惑不解,“他来这里作甚?”
难道是京城乱了?
想到此节,姬嫣然心头蓦地收紧,忙不叠起身走出帐篷。
左相一行人刚安顿好马匹与骆驼,事态紧急,他们来不及休息,匆匆去见姬嫣然。
姬嫣然留在军营后,与父亲常有书信往来,左相熟知殿下对于撤兵的态度,又听侍女说殿下与王子妃大吵一架,此时若求见恐怕火上浇油,故而先去和女儿碰面。
匆匆赶来的姬嫣然看见父亲,急不可耐先开口询问:“阿父,您怎么来了?是不是京城出事了?”
左相摇摇头。
姬嫣然舒了口气,转眼又听到父亲叹气:“嫣儿,为父不想瞒你,京城的确没乱,可,可坚持不了多久了。”
“父亲,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您仔细说说。”
牵扯家族利益,家国存亡,父女俩也来不及叙旧,左相亦言简意赅,将西京的现状娓娓道来。
大王子景恒企图逼宫造反并非空xue来风,他不仅召集名下所有士兵,更将北宫王后一族息息相关的朝臣府兵归为己有。如景衍所料,这些人加起来两千余人,对比五千精兵,算不上威胁。
景恒如若造反,那么王宫就是最后一道防线,是以四千余精兵门死守紫薇城,只有几百人守护城门、街道等。这给了景恒可乘之机,短短几日,整个西京城,除王室的紫薇城外,其余全都被景恒的手下团团包围。
王公贵族、文武百官尚可逃入紫薇城暂时避难,可百姓们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景恒还算聪明,他没有露面,让手下的人打着景衍的旗号肆意屠杀百姓,接着再命人以景恒
的名义守护百姓。
两权相害取其轻,为了活命,百姓们纷纷投靠到景恒门下。
西凌的兵力确实不多,可百姓却是个庞大人口,其中不乏男丁,常年做粗活,身强体壮,力气不比贵族养的府兵差。
左相冒险离开西京前,景恒差不多召集了两万人,而这个人数,很有可能源源不断地上涨下去。
不仅如此,左相还嗅到一丝不安的气息,他发现,投靠到景恒名下的男丁,拿刀的架势完全不像平民百姓,眼神犀利,杀伐决断,更像是专门训练过的,杀手。
看他们的穿衣打扮,压根不是西凌人,应该是混迹于西市的外族人,可究竟是北燕、南诏还是东祁人,就不得而知了。
左相语气已然尽量平缓,可落在姬嫣然的耳中,无异于晴天霹雳。
“两万人!”姬嫣然心里咯噔一声,一口气差点缓不上来。
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倾,左相未及伸手,不远处的容逸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军营重地,景衍的帐篷就在不远处,左相狠狠瞪了蒙面侍卫一眼,对方视而不见。
姬嫣然扯住父亲的衣服,担心不已,“孩子,阿父,我的孩子还在宫里,我怕他……不行,我要回去。”
自古宫变,赢者生,输者死。
景恒与景衍,北宫与东宫向来势不两立。景恒若为王,哪里还有东宫的活路。
姬嫣然作为储君的妻子,她的孩子,作为储君长子,面对的危险不言而喻。
听完父亲的描述,联想到西京的状况,再想到自己才两岁大的幼子,孤零零地被她留在宫里。
姬嫣然急火攻心,晕了过去。
*
书案上的信件舆图书本等散落了一地,琉璃艰难地支撑着身子,抓起散落在地的衣裳。
景衍今晚的怒火胜于平常,他的耐心几近全无,材质上乘的面料,就这么被撕破了,无法再穿。
琉璃表情僵硬,置若罔闻地将衣料套在身上。
掀开帘子,越冰一眼看见她衣不蔽体的模样,睁大了眼睛,似有几分怜惜,又很快烟消云散。
他环顾四周,将外衣脱下,递给琉璃。
“我不需要。”琉璃木讷地望了他一眼,不想接受他的施舍。
因为他是景衍的人。一年前,她不忍折磨,本想趁着景衍留在沙漠逃离,可转眼,越冰抓住她,并带到了景衍面前。
从此琉璃的噩梦只多不少。
越冰抿唇,强行把衣服套在她身上,“披上吧。外面很多人。”
琉璃无力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孤单落寞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