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傻事(2 / 2)
失魂落魄地回到帐篷,琉璃麻木地准备烧水,洗漱。
正要脱下外套,倏然看见床头晃动的人影。
琉璃愣了下,换作以前,她一定害怕地尖叫出声,可现在,她却觉得那黑影都比景衍令人安心。
良久,她开口朝影子喊:“谁在那里?”
黑影似乎注视了她许久,闻声渐渐从黑暗出走出来,与微弱的灯光隔些距离,确保自己的影子不会照到帐篷上。
不远不近的距离刚好能够让琉璃看到他,容颜不甚清楚,但外表容易辨别。
黑布蒙面,放在军营里,唯有一人。
容逸冷静道:“淑女想见你一面。让我过来询问你的意见。你若不愿,她不会强求。”
琉璃迟疑,怔怔望着对方。
脑海恍惚回到不久前,在景衍的帐篷外与姬嫣然四目相对的那一刻。
不是嫉妒,不是怨恨,而是痛心,悲叹。
琉璃合眼,握紧肩上的外衣,冷不丁睁开眼睛。
“我去。”琉璃笃定道,“我要见王子妃。”
*
南诏兵败,东祁也损失惨重,各州挂满了白,东京城更是遍地白纸,像雪落般,茫茫一片。
三位将军战死的消息铺天盖地,人尽皆知。
三人的尸骨五日前抵达东京城,因是被火烧死的,早就化为灰烬,分不清谁是谁,祁帝命以军礼厚葬。
前来吊唁的百姓不计其数,三家一一拜过,但都无一例外地在时府扑了个空。
奇怪的很,时将军征战沙场,为国捐躯,可时府像不知道似的,完全没有办丧事的打算。
时府的下人愁苦不已,天子令下,他们着手准备葬礼,可前天明月长公主登门,命人将寿材等全都撤掉,没有她的吩咐,谁也不准在府里挂白。
当时合族耆老都惊动了,偏偏那位是圣上最疼爱的,没人敢说不是。
最后还是时芜晴硬着头皮去了,秦相思意思表达的也很清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仅凭一堆骨灰就说是时无度,她不信。
时府想办葬礼,可以,要么,将时无度的尸骨带到她面前;要么,就从她的身上踩过去。
这事传到宫里,天子一言不发。
时家耆老见陛下睁一眼闭一眼,没人敢再出面对着明月长公主好言相劝。
想来也是可怜,当年两个年轻人都要成亲了,天降祸事;好容易祸事除尽,苦尽甘来的时刻,宫里都发话要再次准备婚事了,准新郎战死沙场。
何其不幸。
礼未成,明月长公主并不是时府的女主人,可她进了府,所有下人都不约而同唯命是从,俨然将她作为当家主母来看待。
两天来,秦相思就睡在时无度的房间,不曾离开。
时无度战死的消息听到现在,从震惊、否认、愤怒再到绝望,她不曾哭过一回。
因为到现在,她都没有坦然接受时无度死亡的事实。
可所有人都告诉她,时无度死了。
多数时候,秦相思半躺在床上,眼光向前看,凝视某一处,眼睛里却是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门外忽而响起敲门声。
秦相思恍若未觉,身体一动也不动。
“殿下,是我。”时芜晴敲门道。
秦相思勉强开口:“门没关。”
时芜晴推门而入,迎面而来的灰暗瞬间笼罩了她。
她巡视一圈方看见秦相思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喟叹一声,走近后将一堆书信轻轻放在床畔的案几上。
“这是下人在子义书房里发现的,我随意扫了几眼,内容与你有关,所以就……”
时芜晴尽量表现得平静,实则内心如惊涛骇浪。
信里的内容惊世骇俗,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明月长公主消失的那三年,竟在西凌,成为了王子妃。
而她嫁的人,正是两年前与淑妃私通的西凌三王子,景衍!
时芜晴初看此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冷静下来后,她不由分说地来找秦相思。
直觉告诉她秦相思需要知道信里的内容,也许,能予她一些宽慰吧。
时芜晴留下信后就走了,秦相思侧目而视,信封上的字她一眼认出是时无度的笔迹。
坐起身,拿起书信一封封打开细读,秦相思不见悲喜,不见波澜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别样的情绪。
杏眸渐渐睁大,任何能够表达惊讶的情绪,悉数在五官呈现。
“原来,真的是你。”秦相思喃喃自语,一滴清泪自眼角滑落。
两手一松,书信从手中落下,洋洋洒洒掉在地面,偶尔几张随风起舞。
*
过了午后,裴翊登门时府。
这些天,宫里的,裴家,陆家……任何与秦相思有关联的人都要求见她,可惜无一例外吃了闭门羹。
秦相思愈是闭门谢客,愈令人担忧不已,裴翊放心不下,家里两位长辈更是日日催促,生怕她做出傻事。
今日却反常,裴翊顺利地进入时府,甚至亲眼见到了秦相思。
她正在院子里吩咐下人将几个金丝楠木的箱笼搬到时家准备给世子大婚所用的房间内。
裴翊心细如发,瞟了几眼,认出其中一个箱笼出自裴家。
立刻想到那里面是祖父祖母给表妹的陪嫁。
“公主,您要做什么?”
“我今晚住在这里。”
裴翊瞳孔放大,俊逸的五官难掩异色。
他何尝不知这座院落的意义,时无度两年前如果南诏北燕没有起兵,那么这里就是秦相思与时无度成婚后居住的地方。
可人都已经死了,她将大婚一应之物乃至自己留在婚院里,打算做什么?
不安的感觉涌上心头,裴翊惊觉自己手心布满了汗。
“小裴大人,你放心,我不会做傻事。”秦相思注视他,道,“从前的我或许会,但现在,我不会这么做。”
裴翊的担忧对上秦相思的承诺,四目相视。
外人在,这对兄妹以礼相称,看向彼此的眼神却连着血缘。
裴翊感受到她言语中的真诚,先一步妥协让步。
“好,圣上明日会派人接公主回宫。”
他在告诉她,不论如何,明日他都以兄长之责,送她回宫。
“我知道了,多谢大人告知。”秦相思颔首,同意了。
大风起兮,夜色渐浓。
幽静的院落里高高挂起灯笼,烛火悠悠,照出廊下的路,也将漆黑的房间重燃光明。
风声渐唳,吹起树叶枝干,沙沙猛烈作响;吹起裙摆衣袖,晃动着在地面上留下飘动的影子。
秦相思身着嫁衣,手提灯笼走向婚房。
青绿的大袖衫拖拽于地,镶嵌的玉珠在夜色中发出摩擦的声响。夜色下,衣背上的鸳鸯石榴图案不甚清晰,手中的灯笼却将长衫与内衬红衣的广袖边缘照得通亮,一朵朵盛开的花瓣上,蝴蝶飞舞。
正门而入,没有双喜临门,没有龙凤花烛,没有宾客,没有新郎。
只有秦相思。
整座院落只有秦相思一个人,今晚她独自守在这里,完成两年前时无度给予她的承诺。
等他回来,两人完婚。
可他不会回来了。
秦相思默默转身,凝望苍穹,无星无月的夜晚,漆黑得看不见云雾。
子义哥哥,我心悦你。
秦相思在心里默默说出这句话,对着天,对着地,对着静夜里孤单的自己。
没有人回应她。
拜过天地,行过礼,将两年前没能完成的婚礼,一个人完成了。
完成之后,等待的人依然没有回来。
秦相思心里空荡荡的,泄气般地坐在地上,将这些天所有的苦痛和挣扎释放出来,她像个孩子一样,肆无忌惮地哭了。
她根本无法形容此刻的心境,数不清的情绪海浪似的涌上来,堵得她喘不上气,哭得不能自已。
犹记得南山春搜期间,秦相思掉落谷底,发烧的夜晚,她梦回过去,在西凌,她看见了时无度的身影。
秦相思一度以为,那是梦,是她太渴望见到他了,所以,梦里重逢。
可读完那些信,她恍然大悟,原来,梦竟都是真的。
时无度他,真的去过西凌,真的出现在她与景衍成婚的街道上。
甚至容逸帮忙送她出城,也有时无度参与其中。
早在她踏上西凌的路上,时无度就开始想方设法与西凌人搭上关系;沙漠中拯救商队,意外地让他认识了容逸,也方便他乔装打扮,混入西凌。
原来,他一直在用他的方式,默默守护着她,哪怕身处异乡。
她想嫁给景衍,他帮助她离开东祁;
她想离开景衍,也是他暗中协助,靠着与容逸牵线搭桥,平安将她送出西京。
难怪,他会选择戍守西域关;难怪,沙漠上,马匪抢劫,她身陷困境之时,怎么就那么巧,时无度出现了。
那三年,他一直在等她回来。
秦相思哭得稀里哗啦,撕心裂肺。
她回来了,可是为什么,他却再也回不来了。
她甚至都没能告诉时无度,她的心意,没能亲口说出“心悦于你”。
静夜的院落中,女子的哭泣声在狂风的干扰下,润物细无声地归于宁静。
守在院外的春风殿众人没有听见,时府的下人也没有听见。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秦相思抽噎着,精心打扮的妆容全花了,胭脂水粉太半蹭在了嫁衣上。
她哭得伤心欲绝,近来又寝食难安,一下子消耗太多力气,很快就疲惫不堪,啜泣着昏睡了过去。
大风刮过,将门窗吹得哐当作响,屋里的烛火剧烈摇曳,地上的灯笼也摇摆不定。
猝不及防,风吹起挂在窗沿的红绸,落在烛灯上。
火势蔓延,风吹过来,冷不丁又倒了椅子,摔在掉落在地面的灯笼上,点燃了帐幔。
睡着的秦相思浑然不觉自己被困在大火之中。
大约是浓烟呛到了,中途她醒来一次,眼前是熊熊大火,隐约间门外出现一个人影。
她极力得想睁开眼睛,却被浓烟熏晕了过去。
风势极大,将一屋子的火吹得肆意挥霍,守在院落外的宫人看见冲天火光,尖叫着跑了进去。
“来人啊,走水了,失火了,快来人啊。”
“长公主还在里面!”
海澜第一个跑进来,远远地就看见草丛里躺着一个人,她凑近看清正是秦相思。
火势发展得超乎想象,短短时间竟蔓延至庭院,让人难以靠近。
迷迷糊糊似乎听到有人在呼唤,秦相思被烟熏的睁不开眼,耳边嘈杂的声音从未断过。
奔跑声,尖叫声,泼水声,高喊声,好多人走来走去,惊慌失措。
感受到眼前的似山脉蜿蜒的亮光,温热得伴随大风渐渐逼近。
秦相思极力得想要睁开眼,却无能为力。
直到周遭的热度消失了,声音安静了,空气也变得清新起来,唯一不变的是吹在耳边的风声。
她被人拦腰抱在怀里,不知道要往哪里走。
时间分秒流逝,呼吸均匀的秦相思终于能够睁开眼。
灯火阑珊处,她甫睁开眼睛,看见抱她的人,侧颜的轮廓竟有几分熟悉。
熟悉到让她以为,自己是不是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可她答应过表哥不会做傻事。
所以,她知道自己还活着。
所以,他没死。
灯火通明处,时无度的脸完全照映在秦相思的眼底。
一别两年,他又是胡茬遮半边脸,亦如当初久别重逢之际。
他说:“思思,我答应过你,一定平安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