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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8章 (万字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
大雨倾盆,大殿之前,萧索苍凉。
平野拾级而上,逡巡众人。
数月不见,师弟师妹们,已是满脸愁容。他们似乎并不相信眼前的青年弑恩师,也并不相信,自己敬爱的大师兄会和传闻中的小魔头厮混在一起。
有人想要往前一步,同从前一般抓住大师兄的袖子问上一句:“师兄,近来可好?”
可他们只能呆呆地看着男人冒着重重大雨,一步步朝着祠堂走去。
一拜,二拜,三拜。
灵位上的名字皆已沉默,雨声绕梁,似是魂魄不得安宁。
他们欲要上前,却见琉璃师姐——不,现在应该说是掌门了——匆匆而来,拦住众人。
“放他去罢。”琉璃掌门不过也只是十六七岁的光景,眉宇间再无天真灿烂,两行清泪融入雨中,分辨不清了,“到底是我们的师兄……”
后山凄凉,偶闻空山幽鸣。
此处原只有两处牢房,一方用来羁押门中徒众,令其面壁思过。平野在那处已经呆了数月,里头整日不见天光,若非琉璃常来看望,加之心志颇坚,怕是难以坚持到出来的那天。
而另外一处,除了他,原本是无人知晓的——水牢。
“平少侠,我们陪你去。”阿壑阿峦对视一眼,眼见着雨水不停,山路泥泞, 遮天蔽日的,若是出了岔子……
平野颔首,他如今也逞不得能了:“劳烦你们二位了。”
几人复又往前,经过一重小瀑布,再转角,便能瞧见一处隐蔽的入口。
入口处有新泥,可见此处确有人常来。
平野心头一紧,只觉通身呼吸不畅,似要晕厥。
阿壑连忙扶住其身形,平野抹了一把脸,汗水涔涔:“阿壑随我一道下去,阿峦,你守在此处,半个时辰,若是我们没上来……”
“我相信你们,”阿峦连声止住了,“少主在等你。”
念及姜渡月,平野心头一暖。是了,他答应过姜渡月,自己必会平安返回。
话音方落,只听一阵细微的振翅声。
一只信鸽落在平野肩上,阿峦取下信鸽腿环,打开一瞧,一道陌生的字迹:七杀令将至,速逃!
阿峦蹙眉道:“这鸽子不是我门的……为何能找到此处?”
平野垂眼一瞧,顿时明白过来:“是无念的字迹……他找到八仙了。”
“甚么!”阿峦倒吸一口凉气,“就是你那师弟——”
“我抓紧时间。”平野脑中剧痛,眼下他只能速战速决,将师父营救出来最好,七杀令将至——八仙又放出了消息。青玄派这次怕是要陷于水火之中了。
不能再耽误了。
平野与阿峦阿壑合力,破开了眼前这道铁锁,“哐当”一声巨响自窄道中回荡。
激荡于耳中。
平野点燃了火折子,同阿壑一道,举着火把入了水牢中。
一阵寒意扑面而来。
这暗道曲折,低矮,阴森。
师父曾说,这里只关押过二人,一人是数百年前,将问天剑法的秘籍出卖的叛徒。另外一人,则是——素骨。
越是往下,那寒气越是渗入骨髓。
平野已无内里护体,通身只感寒意阵阵,及至停在牢门前,他已浑身颤抖,口不能言。
——四面都是石壁,只有一面浅池。
池上横有一根木棍,上有四处铁铐。
正好能箍住二人。
左边那人,双目紧闭,面色苍白。长发垂肩。似是入了梦境,面容严肃而平静。
多少次夜里泪流,师父总是走到他身前,以相同的神色安慰他:“阿麟,莫要害怕。”
而另外一人,却是从未见过的模样。
那人眉目清俊,纵然身处暗牢,通身却有一股威严。虎口掌心,多有厚茧。而露出的肌肤上,亦多是刀剑所致的砍伤。
平野泪涌,连忙上前,双脚踩入池水中,他轻声唤道:“师父……徒儿来迟了。”
男人睫毛一颤,许久后,终于睁眼双眼,眼神涣散着,似用尽全力,才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样。
“……阿麟。”危舟哑声,垂着眸子,仔细打量,失笑道,“怎么落得一身狼狈……许是又偷懒了罢。”
平野哽咽着,不断摇头,双手哆嗦着要去解开铁铐,师父却又喊他:“我已时日无多……莫要徒劳了。”
“是我无用……”平野颤声道,泪水打湿衣襟,“是我无用……”
“你是我最为得意的大弟子,怎会如此妄自菲薄?”危舟断断续续地轻声呵斥,“阿麟,师父瞧不得你这样子。”又轻笑道,“不过为师日后,怕是也再说你不得了……”
“师父!”平野高声道,“莫要再说胡话了!我这就带你离开此处!”
越是焦急,手上的动作越是仓皇,平野心急如焚,他无论如何也打不开这铁拷——
“先带他走。”危舟忽然道。
平野一愣,又听道:“……他也快死了,可我不愿与他合葬——将他带回楚家罢。”
平野不可置信,他心中已经猜出这人的姓名。
“阿麟……”危舟气短,却护不住心脉了,他虚虚地望着身旁的男人,又看着自己亲手养大的徒儿,忽然一笑,落下泪来,“你知道他是谁了?”
“……楚大将军。前太子亲手提拔的定北大将军。”平野低声,攥紧了掌心,“对么?”
危舟眸光一颤,定定瞧了自己徒儿发红的眼眶,一瞬间,甚么也明白过来了。
“……你和姜家的孩子,已经——”
平野脱力一般,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徒儿下山后,与他相识。他为寻楚将军的下落,我为寻情人怨的解药。我与他日久生情,却不想如今却得知,那情人怨并非解师父剧毒的神药,而是数年之前,师父与楚将军心生罅隙,留在他身上的毒药。师父,我不知你与楚将军从前有何纠葛,徒儿无意判断是非,如今我救得师父,也请师父告知我如何解开‘情人怨’之毒!”
说罢已是泪流满面。
危舟不语,许久后,问道:“若是为师不愿说呢?”
平野长跪不起:“徒儿已与他种下‘连心蛊’,生死相系。”
危舟恍惚片刻,忽而大笑:“楚随云啊楚随云,没想到你我纠缠数年,往事不能断,尘缘不能了!我当初只想着报复你,却不想阴差阳错,竟害得我自己的徒儿如今为情所伤,生死飘摇!”
身旁的男子忽然动了一动,紧接着便是呕出一口鲜血!
只听这时,外头传来一道疾呼:“平少侠!”
可无奈平野用了多少力气,也解不开这铁铐,危舟喘了口气,道:“钥匙在八仙身上,阿麟,你如今没了功力,怕是救不出我们了。”顿了下,又道,“若是只能救出一人……把他带离此处罢。水牢寒重,到底不适合他这样的赤胆忠心。”
平野脑袋嗡嗡作响:“不论是师父还是楚将军,我都会将你们带出去的!”
哪怕关在此处的是个陌生人,平野都不会袖手旁观,更何况一人是自己的恩师,另外一人是姜渡月的亲人——
平野自知无力,幸亏阿壑在场,利剑劈下铁链,二人自然摔落于池中。
阿壑抱住昏迷不醒的楚随云:“平少侠,咱们出去再说!”
因着数月被水牢磋磨,危舟和楚随云二人身上俱是湿气入体,加之xue位被封住,浑身脱力,压在平野和阿壑身上,俱是沉重不已。
可已经耽误不得了。
几人方走到牢门处,雨势已弱了一些,阿峦见状,登时瞪大双眼,指着楚随云道:“他他他——他不就是庄主房中画上那人!”
平野沉声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们先走。”
几人原路返回,及至前山,忽然听得一阵叮铃哐啷。其中数种兵器,绝非门中人所用。
平野心道不好,正欲从小道下山,只听空中传来一道嗤笑:“师兄,你要带着师父去哪儿?”
平野浑身一震,背上的男人亦了愣了愣,轻声道:“阿麟,你走。”
“师父!”平野哀求道。
“八仙恨我,殃及于你。”危舟平静道,“你带着楚随云,你们走得越远越好。”他看着自己这徒儿不可置信的模样,摸了摸他的头发,“对啦,情人怨的解药确实也不难找……只是为师不愿告诉你——”
这话无论怎么听,都仿佛……遗言一般。
平野喉头一哽,只是不断摇头。
“可你如今已和那小子生死相连,为师却也不能眼睁睁让你陪葬……”危舟微微放松了身躯,顿了顿,笑道,“中‘情人怨’者,必因情而薨。若解此毒,必要取其心上人的心头血,三滴,入雪山灵芝熬煮成汤,连续三日子时送服。方可解。”
平野心头剧痛,哑声求道:“师父……咱们出去再说……出去再说……”
危舟却轻声道:“为师自小在青玄山上长大,纵有年少轻狂之时,却不过是镜花水月,转瞬即逝……我当初一气之下,将情人怨种在姜家孩子身上,却不想连累了我最心爱的徒儿……我又罚了素骨,以至他和八仙恨我入骨……因果循环,我何必再逃。”
他点了点平野的眉头:“傻孩子,哭甚么?师父不过是累了……”
平野眼前一片模糊。
下一瞬,大门被轰然踹开。
醉琉璃尖声道:“师父!!!”她捂住受伤的右臂,快步上前,挡在平野等人身前,与那长发青年四目相对。
眼睛里蓄满泪水。
雨声淋漓。
醉八仙居高临下,露出仓皇的、讽刺的笑:“你还是找到他们了。”
平野擡起猩红的眼眸,望向昔日的同门:“八仙,师父他视你如已出!你为何——为何——”
醉八仙张了张口,眼中似是无神,师兄的指责犹在耳边,他望着倒地不起的师父,明明应该开心欢喜,见着师兄愤怒,师妹不解,他应该快活。
“……师父?”醉八仙轻嗤一声,找回了眸光,定定看着满脸愤恨的少女,“刘飞湘,平野忘了,难道你也忘了,我们的师父,早就死了。”
“他是自戕!!”醉琉璃颤抖着,前尘往事在眼前渐渐凝聚,如画卷一般摊开,“师父他拔剑自刎……他割袍断义……不要我们了……他早就不要我们……了……”
“哈哈……”醉八仙大笑道,眼角忽而沁出泪水,自己却毫不知晓,“刘飞湘,这么多年来,你真是一如既往的蠢笨!”他举起长剑,剑指危舟,“你不问问他,为何素骨会割袍断义,自刎而亡?难道你真以为这青玄派真是什么正大光明的好地方!”
醉琉璃死死咬着牙,脸色发青:“师父当初涉嫌出卖我门……若不是危舟掌门……他恐怕早就……”
戛然而止。
那一夜,得知师父自刎于芳踪谷,先落下泪来的人,竟是这个从不落泪的男孩。她只记得,自己匆匆推开了房门,男孩将自己裹在被褥中,不发一言。许久后,眼泪浸湿了衣襟。他们从那日起,便没有了亲传的师父,拜入了危舟门中。
素骨二字仿佛成了门中禁忌。
醉琉璃曾鼓足勇气,想要为素骨立下灵位,危舟却是摇摇头,再不说甚么。
年纪尚小,她只知道自己的师父一去不复还了,而醉八仙,也渐渐变得少言寡语,沉默内敛。
“出卖?”醉八仙高声笑道,“原本门中早就定他为掌门,为何那一日危舟会突然回门,接任掌门之位!甚么出卖……我看是他狼子野心……得位不正!”
他狂笑着,早就湿润了眼睛。
身后的众人总算按捺不住,道:“哈哈哈,这平野掌门不愧为危舟掌门的关门大弟子,这狼子野心也是如出一辙,今日咱们正好一并除了去,权当是为武林除害了!”
“你们休想!”醉琉璃抽出长剑,厉声道,“醉八仙,你当日诓骗我,今日你还想诓骗江湖众人!明明是你心魔深种……是你……走火入魔——”
“那又何妨。”醉八仙眼睛带泪,却是傲然擡起下巴,“师父将我收入门中,授我武功,悉心照料。他死了,你却能毫无芥蒂地拜入仇人门下——我却不能。”
眼睛一转,朝着奄奄一息的楚随云,笑道:“我也并非全然不计危舟掌门的恩情,他的老情人,我也不弄来了么?不过我也真得谢谢楚随云才对,若不是因为他,危舟又怎么会一时不察,落入圈套……哈哈哈哈……有情人终成眷属。有情人终成眷属!”
他击掌大笑,已然是疯了。
平野握紧了羁魂,胸中涌现出一股血气。
阿峦蹙眉道:“醉八仙后头约有十来人,多是那日在至晖山上与会众人。这醉八仙怕是早就知道我们要返回青玄派,早就带人埋伏于此,想要借着‘七杀令’将我们一并杀之!”
“这样的心机手段,为的只是为师门叛徒复仇……”阿壑额上冒出冷汗,“甚至不惜借刀杀人,毁了门派上下!”
环顾四周,门中弟子不知与这群人打了多久,多有负伤。
若是继续与之缠斗,怕是讨不了好。可……他不能将师父交出去。
脑中天人交战,蓦地,危舟扬声道:“素骨自刎,并非因为掌门之位。”
众人一怔。
危舟示意平野将自己扶起来,四肢百骸,早已瘫软,依旧是神志撑着行动,五脏六腑,已然快要崩裂,只是那双眼睛依旧平波无澜。
“……那一日,我赶回青玄山,门中秘籍遭窃,我师父弥留之际,只说一句‘祸起萧墙’,便将掌门印交至我手上。而素骨,偏就那样来了,没有遭受到一丝一毫的伏击,紧随其后的是铺天盖地的非议。”往事重现,似乎真的与师弟再度相见,危舟嘴角泛起一阵笑意,“你的师父是甚么性子,八仙,难道你不比我们清楚?素骨自小便心性孤傲,容不得旁人说一个‘不’字,又怎能容忍师门中排挤。也便是那时,我让他出门游历,他这才找到了你,收你为徒。
“他回来时,也过了几年快活日子,你和琉璃在他身边,叫他无心旁骛,无心他顾。只是那句‘祸起萧墙’,却总如乌云一般笼罩在我们师兄弟头上……直到那一日,有人拿出素骨那日里通外人的证据——”
“你信了?”醉八仙咬牙道,“所以你把他关进了水牢!”
“若是我当年不把他关入水牢,他已经死了。”危舟道,“当日门中长老合力要废了素骨的武功,我不得不将他关在水牢之中,以求缓兵之计!”危舟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情绪渐渐回落,他看向虚空之中,忽而颤声道,“……祸起萧墙,祸起萧墙……素骨不是那个因,却要承受那个果。”他转向少年,轻声道,“那日之后,我复又查起往事,发现师门惨遭血洗一案,和我们其中一位师伯脱不开干系。我将素骨自水牢中放出,并说出了此线索。可我们终究晚来一步,那师伯已对你们起了杀心,对你们三人用了迷魂散,打算以你们相要挟……而素骨,一时护你心切,一剑捅死了那位师伯。”
雨,忽地停了。
满院萧然。
鸦雀无声。
“……可偏偏那师伯,正是我们师父的双生弟弟。那一剑后,线索便也跟着断了。素骨心神大震,他道,日后下了黄泉,无颜见师父。便割袍断义,连夜出走——”危舟的声音不急不缓,因着久未开口,甚至沙哑无比,“他说做了错事,却不后悔。他割袍而去,与我们恩断义绝,再不是青玄中人。”
四下无声。
许久后,只听一道恸哭。
“师父——”醉琉璃捂住心口,喷出一口鲜血,一丝血迹挂在少年眼睑之下。
仿佛血泪。
“不可能……”醉八仙张大嘴巴,双目布满血丝,“你骗我!!”
眨眼之间,他竟闪身到危舟身前,平野大喊一声,以身相接,剑刃直直地在他脖子上划开。
一道红痕涌出。
“平少侠!!”阿壑阿峦心头一惊,联手使了一招将醉八仙推开,忙拿出金创药止血,幸亏伤得不深,转瞬之间,只留下一道骇然的伤口。
“陈愿!”醉琉璃双目血红,抓住了少年的衣袖,“做这么多,够了……”少女唇角血迹未干,她几乎是恳求着,“够了……”
“不够!!”醉八仙将醉琉璃狠狠甩开,他死死盯着眼前众人,“就算你们说的是真的……那又如何……我师父死了……他是枉死——而你们,为甚么却能好好活着?危舟,你是他的大师兄,他自小敬你爱你,你为甚么护不住他!你为甚么……为甚么……”
危舟默然不语,许久后,伸出手,点了点醉八仙的眉心。
“……你用随云骗我那日,我并未摄入‘乱魂散’。”
醉八仙一愣。
“素骨走后,我日夜难眠,时常会想起我与他幼时的事来……”危舟淡然一笑,“我知你恨我,怨我。我又何尝不是呢?”
“所以你是故意——”
莫说醉八仙,就连平野也瞪大双眼。
“你是素骨最爱的徒儿,我不舍得伤你;你知晓我和楚随云有段纠葛,我不舍得舍弃;平野无辜,我正好将他支下山去……一箭三雕,皆大欢喜。”危舟只轻轻一句,“阿愿,你师父曾说,若是你寻见了家人,便让我放你下山,让你们兄弟二人,团圆美满,如今你可是已经寻见了他?”
兄弟二人,团圆美满。
平野心口狂跳,无念——
恰似一刹间分神,忽然众人身后传来一道沙哑的高呼:“……阿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