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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8章 (万字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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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自觉地,人群分出一条道来。

许久未见,小和尚浑身是伤,那双眸不再怅然迷惘,他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冲向醉八仙——现在应该叫他,陈愿——却又因脚下乏力,摔在了少年脚边。

“认罪吧……阿愿。”无念擡起脸,两行清泪落下,“阿愿,不要再错下去了。”

兄弟二人四目相对,陈愿眸光漾动,那泪水却迟迟未落。

无念没有继续哀求,而是艰难起身,转向江湖群杰,高声道:“你们如今也瞧见了,青玄派的危舟掌门仍然活着!平野掌门,并非杀师夺位之辈!你们今日若是杀了他,便是师出无名,滥杀无辜!”

此话一出,万籁俱寂。

里头原本多是趋炎附势之辈,如今见此情景,明白是眼前那黄口小儿设的局,将整个武林盟都耍了一遭!

可他们已经追杀平野多日,七杀令未解,仍有万两白银悬挂待取,要他们此刻黯然离去,心中也不是个滋味。

有个年轻气盛的立刻道:“我不管你们是祸起甚么墙,那日在至晖山上,平掌门和那小魔头搅得大家不得安宁是真,如今危舟掌门没死最好,叫你们青玄派也瞧瞧,戏耍整个武林没甚么好下场!”他冷笑一声,指着陈愿道,“要么,交出平野,要么,交出这个小滑头。总归不能让兄弟们空手而归!”

一石激起千层浪,其余众人皆拍手称是。

“一群蠢货……”阿峦唾道,“不要脸的东西……早知道我就先杀了他们!”

无念强撑着破败不堪的身子,接续道:“你们若是心存正道,又怎会听信一面之辞!蛇鼠之流,又何必装腔作势!”他转向陈愿,低下嗓子来,“阿愿,收手罢,从始至终,你都错了……”眼眸中涌起层层苦痛。

谁知,一只冰凉的手却探了下来。

无念通身一僵。

只听自己弟弟轻笑着问他:“哥哥,你还记得,那日在‘地阵’之中,你曾对‘她’说了甚么?”

无念的身体开始战栗。

“不要说了……”他睁大双眼,豆大的泪珠滚滚而下, “不要说了!陈愿!不要说了!!”

陈愿勾起唇角,指腹细细地揩下少年脸庞上的泪水,自己眼眸里却闪烁着相同的泪光:“你说,你本该六根清净,却为‘她’动了凡心……”

“陈愿!!!”无念厉声大喝,哀求着,“不要说了!”

他不辨男女,不识情爱,浑噩之中,竟然对亲生弟弟——

“……论起情,你该以‘她’为重,论起爱,应当以我为先。”陈愿歪歪头,像是委屈,“可是哥哥,你今日为何不想着我们了,只顾护着外人,我实在……”他说着,忽地止住了,又连忙喘了口气,眼泪滚滚坠下,“……实在,很是伤心。”

无念不断喘息,不断颤抖,不断哀求。

可这话依然毫无保留地砸碎在院子中。

众人错愕。

无念失神良久,直至眼泪殆尽,忽地眼睛清明,心口恍如碎开了甚么。

他流出血泪。

“阿愿……哥哥再求你一次,”他抓着少年的衣袖,颤颤巍巍地,“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只要你认错……哥哥会帮你……我会——”

“你何必劝我。”陈愿踉跄着,双腿却失力,整个人摔下,复又艰难地爬起,他巡视众人,大笑道,“你们这群不成器的孬种!一个小光头竟把你们唬住了!武林盟远在至晖山顶,就算快马加鞭,又如何得知危舟活着?你们费心竭力随我上山,不就是为了取下平野项上人头!危舟活着又如何,一并杀了便是!你?你?”他狂笑着一指,“事到临头,你们不敢了?哈哈哈哈哈哈,一群窝囊废!罢了……不敢也便罢了——我来!”

此番癫狂模样,叫人心底生寒。

一些人良心未泯,已后悔随之上山惹了一身腥。

陈愿却作不知,随手抽出一把剑,摇摇晃晃朝着平野和危舟而去。

“陈愿!!”无念死死抱住对方,不知从何而来一阵力气,二人将摔作一团。

陈愿喘着粗气道:“陈念,放手!否则我会伤了你!”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一错再错了!”无念怒喝道,“你现在收手,我能帮你……我还能帮你……!”

“你……能帮我?”陈愿俯视着无念,痴痴地笑了,“你能帮我甚么……平野武功尽废,危舟……也要死了……他和楚随云被我折磨近一年……”

他颤抖着……

话音未落,危舟果真脸色一白,嘴角渗出一丝血迹。

“师父!!”醉琉璃泪流不止,痛苦不已,“师父,师父,是琉璃愚笨,不曾发觉你竟被囚在水牢之中!师父,你不要死!师父——”

少女擡起血红的双眼,转向陈愿:“为甚么……”

为甚么你从来不说。

你的怨恨也好,痛苦也罢。为甚么从来不说。你只顾着你一个人报仇的痛快,却从未想过日后,你我又该如何自处?

少女哑声道:“陈愿,我恨你。”

青梅竹马,情谊甚笃。她曾天真地以为,他们会一辈子相知相依,直至白发苍苍。

可那一日,眼前的少年却问她:“若是我们都离开了,你该如何呢?”

少女想也没想:“你们要去哪里?你要去哪里?琉璃要陪着你们一起!”

少年但笑不语。

可不久之后,师兄下山去,师父不见踪影,就连青梅竹马也下落不明。她焦急难耐,又在一日迎来了重逢,好景不长,师兄背上了罪名,自己却被推举成了掌门。她当掌门……她怎能当掌门呢?放眼望去,那些围在她脚边打转的孩子仿佛是数个从前的他们,眼巴巴地瞧着自己——

“江湖之中,刀光剑影,你死我亡——甚么爱恨……爱恨……飞湘,难道不可笑?”陈愿冷笑一声,眼前似闪过从前种种,终于,停在了幼时。

那时只觉岁月长长,不分四季,只要有亲人相伴,便也觉得满足。

“我知道,你一直恨我……”无念五内俱焚,喑哑道,“恨我弄丢了你……阿愿,我也恨我自己……”他抚上少年脸庞,轻柔爱惜,血泪漾动,“等你赎完了罪,我带你回家……”

许久后,自那出神的双目中,渐渐聚回了光芒。

陈愿哑声道:“陈念,你若是不来搅局,那该多好……”

无念不堪重负一般,煎熬地喘着气:“我只是害怕你陷得太深,就连佛祖都无法渡你……”

他伸出手环抱对方。

陈愿闭上眼睛,任由着无念的体温蔓延。

许久不曾有人抱过他了,他想,原来生死善恶,果真只在刹那之间。

可我已经无法回头……陈念,我最对不住的,只有你,若真有来生,你我莫要再做兄弟——

“——无念!!!!!”

一道凄厉呼唤,下一瞬,血涌如注!

陈愿怔怔,垂下眼睛,几双手争前恐后地将他和怀抱中人分开。

为何不痛?

他被一道力朝后推去,摔倒在地。

对了,刀子呢?

那刀子藏在袖中,以作防身之用,迫不得已,那刀刃上剧毒还能令他一了百了,绝不受苦——

刀子呢?

一道血河蜿蜒,流到他眼前。顺着那血色往上——

刀子,竟在陈念手中。

他躺在血泊中,睁着双目,直直看着天空。

一只鸟儿飞过——

你们是否要飞往家乡?那里可是一片净土?你的父母可是在那里等你——

等你归去。

等你归去。

“陈念,你醒醒……”双膝在血泊中跪行,双手沾满了污秽,陈愿不断颤动着,眼前时光缭乱,他努力睁大双眸,为何依旧看不清眼前人的脸?

“若不是因为我……一时贪玩……”意识模糊了,那刀子果然极锋利,一刀便了结了,陈念说半句,口中便涌出血,“……千错万错……是我弄丢了你……”

“没有……不是的……”陈愿按住陈念的心口,他不断想要输送内力,却发现对方的内功已在刹那之间溃散,他不断使力,那血窟窿便不断裂开,双指指缝之中,净是粘稠的血液,似乎永生永世都流不干净——永生永世——流不干净——

“我知道……我的阿愿……从来都是、这样的性子……”陈念眼神涣散,忽而一笑,“固执已见……剑走偏锋……”

可是我从不觉得哪里不好。

只是这一点,总归是对不住旁人的。

你瞧,你因着执拗,已种下了恶果——可我仍旧舍不得,让你来赎罪。

万般罪过,皆因我而起。

“……我……身为你的兄长……合该替你领罚的……”陈念的气息愈发弱了,想要伸出手,去摸摸天上的鸟儿,却总是擡不起手腕,“阿愿……认罪罢……阿愿……”

“别说话了……陈念!别说话了!我的罪过,不用你替我承担!!”陈愿不知所措,他想要捂住陈念的嘴巴,可那样便无法护住那心口,为甚么……要为自己做到这个地步,凭甚么要替自己做到这个地步!

“我好想师父啊……”陈念望着苍穹,痴痴地。雨过天晴,明日……又是一个黄道吉日了罢,“我有两个师父……你见过没有……阿愿……我好想他们……”

一个颇为严厉,一个却不正经。

他们都对我很好。

很好、很好。

“我好想阿爹……阿娘……”身体有些不舒服,陈念想要转个方向,可无论如何努力,总是徒劳无功,“我好想回到那时候去……我们在树下……”

我不太聪慧,你教我识字,认《三字经》,背《千字文》。

我说我要成为大侠,行走江湖,铲奸除恶,你说你要官拜一品,扶摇直上,名垂青史。

阿爹阿娘便在我们身后轻笑,将我们揽入怀中……

“带我回家……”血泪干了又裂开,陈念想,我好像是在哭,“我想回家……阿愿……带我回家……”

云后,一道天光,破开重重阻碍,将他包裹住,便不再觉着寒冷彻骨,孤独无依。

怪了,怎么又下起雨来……

可我累了,不愿去想了。

我要去找阿爹阿娘了……他们还在树下等着我……等我……归家。

天光照地。

顷刻间,云销雨霁。

四下阒寂无声。

平野睁开干涩的眼睛,却见眼前少年人已生出了根根白发。他跪在血泊旁,一尊泥塑般一动不动。手中还攥着那把小刀,原本是要扎入胸口的那把刀子,却被哥哥夺去插在胸膛。

毒发得也极快。

干脆、利落。

连同一生的岁月都不能全然回顾,堙灭在电光石火的爱恨中。

乌合之众早已作鸟兽散,满庭萧瑟满庭殇。

平野几度想要起身,几度不能如愿。直至他亲手触碰到那双不再睁开的眼睛,方能感受到掌心的温热正在渐渐散去。犹如这满园夏雨,总会在艳阳高照下,渐渐消弭。

悲痛到了极点,便哭不出来了。

平野双眼发涩,他不断揉搓,依旧觉得眼前光怪陆离,不可直视。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响起。

实在熟悉。

擡起脸,正和院子那头的少年的眼眸相遇。

少年匆匆上前,将平野紧紧抱在怀中。

天地肃杀无声。

平野欲言,一声也发不出。

满面冰凉,怪哉,难道是夏雨未歇?

再一擡头,只见那向来不正经的男人,呆呆傻傻地站在门槛后。他似乎是看不懂,转而向身旁的青年求助。

元讷捂住他的眼睛,平野却清楚地瞧见,掌心之后有晶莹坠落。

傻子不明白为何会哭。

傻子觉着,那睡在地上的孩子颇为可怜——就算是傻子也明白,下过雨的地面也是冰冷潮湿,不能睡人。这是哪家的孩子,为何没人带回家去?

傻子快步走上前来,拍拍沉睡中人的脸,摇晃孩子的肩膀,呼唤孩子的姓名——

他叫甚么?

傻子记不得了。

咦,他难道应该记得?

可是傻子是傻子。傻子连自己的名字也忘了。忘记这孩子的姓名来历,想必对方也不会生气。

起来啊。

傻子很有耐心,一遍一遍地晃动着他的肩膀。

起来啊。

再睡下去,风寒入体,你的父母会伤心难熬。

起来——快起来——

傻子拧眉,莫非他也是傻子?

也是……只有傻子才会睡在这里,不知日月更叠,四季流转。

原是个比我更傻的傻子。

傻子可怜地想。

看来这个傻子,已经没有了父母亲朋,漂泊无依。他便起个好心肠,将小傻子一并带回家——

小傻子,你独自闯荡江湖,就不怕被人卖了么?

——江湖虽险,我却不得不闯。

为了名利?

——为了亲人。嘿嘿……我为了找我弟弟呢。

原来你还有个弟弟。

——他比我聪明多啦!

这倒也能瞧出来。

——你这人说话好不客气!好过分!

对了,你叫甚么?

——我叫无念。是我师父为我取的名字。

我说你的俗名,小傻子。没有俗名,我怎么帮你找你弟弟?

——俗名……已经许久不曾有人叫过了……我叫……记不住了……对啦,冥冥中仿佛有人在唤“阿念”……兴许是听错了………唔,我也忘啦。

阿念……想念的念?

——嗯。想念的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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