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章(2 / 2)
她转头望去,青袍青年于冬至寒日,跑了满额汗珠,急领着大夫进了屋。
大夫急为江柚凝施针,赵元佑于旁直喘着,却是未多停留,又出了门。再进屋时,身后领了赵元欢。
赵元欢直直揽了宋烟烟入怀,轻拍着她背:“烟烟不怕,江姨很快便好。刘大夫是京中有名的圣手,我娘亲前月久咳,也是他施针治好的。”
“嗯。”宋烟烟轻应声,将脸埋入赵元欢颈间。
一个时辰后,刘大夫收针开药,赵元佑紧着接过药方,安排赵府下人前去取药。
他延送刘大夫出门,边仔细询问着江柚凝病情及日常注意事项。
待再回头,他于房门外整了整面上神色,入内后,向宋烟烟道:“令江姨歇着吧,刘大夫说了,只需按时服药,莫受冻、莫劳累,便无大碍的。”
宋烟烟红着眼,深望了面前青年一眼。往日里一丝不茍的墨发,因了屡次奔波,垂了一缕于额侧。
“多谢……多谢赵公子。”
青年听她这一声,全未听着谢意,只听着了她唤他……赵公子。
他于是垂目,掩去眼中不合时宜的一丝笑意,低回了声:“不必客气,本是我当做的。”
虽则,仍是客气的一声公子,却到底不再是陌生疏离的……赵大人。
*
湖畔茶肆。
小二手中提着滚烫的茶壶,紧着步子往二楼临湖雅座而去。
前几日起,临湖雅座被一位看着矜贵无比的冷面客人包下,那客人付着高昂的雅座费用,却只喝最便宜的苦丁茶。
往常每日一壶,浓浓的苦丁茶喝个精光,已是令他们一众掌柜、小二暗暗咋舌。今日倒好,他多留了一会子,一壶苦丁茶不够,竟还续了壶。
小二推开雅座之门,顿觉外间冻人得很。这湖畔雅座,景观自是好,只冬日河边风大寒凉,早茶之时更是伸手都觉得冻,谁还在乎那两眼景呢?
端着茶小心走近桌边,见那颀长个子、一身玄衣的客人,正将壶中最后一些茶水和茶叶倒入杯盏,而后和着茶叶一并送入口中。
他正撇着嘴,心头腹诽着这客官虽貌相非凡,却品味怪异,就见那客人猛然将茶盏顿于桌面,盏托应声而裂。
小二双眸乍瞪,赶紧上前将茶壶置于桌上,而后提道:“客官损毁了茶具,按本店规矩,需照价赔偿。”
可那客人全未理睬于他,只面向河对岸,两眼目光灼灼,好似要洞穿什仇人般瞪视着。
小二好奇着顺他视线望去,对岸并无甚稀奇,只一排官员府邸并几间雅致民房。
这会子,一位青色官袍的年轻官员,正手捧着一托盘,盘上一海碗,交托于一位身姿窈窕的少女。
隔湖望去,那少女面容虽看不清,但观其身形,确然是少女模样。总不至,是这位客官的夫人于外……
想到此,小二望着河对岸青年与少女互动的眼神,更为专注了些。
出神间,素日里跟随于那客人身边的小厮推门来到桌边,喝退了小二。
小二指了指桌上盏托,元叶撇嘴无奈道:“不过一个盏托,记于包月账中。”
“好嘞。”小二应声,转身离去。
只回程步伐较来时慢了许多,盼能听得其中“奥妙”一二。
“世子,医官得隐卫之信,赶至宋姑娘家时,赵公……赵大……赵家那位已延请了大夫入院,故而医官并未入内。目下还在院外候着,不知当不当进?毕竟,毕竟路程远些……”
元叶急替隐卫及医官解释着。
自宋姑娘搬至这头,萧京墨便于她家正对岸的茶肆包下了这雅座。常住于军中之人,如今日日自京郊军营赶至河边吹冷风、喝早茶,属实……
“家?”萧京墨轻嗤一声。
“宅……宅院。”元叶忙改口道。
“令隐卫关注着,若今日病情缓下,便不必进了。改日寻个契机,便说母妃挂念江姨病情,令医官前往复诊,往后每隔三日前来请脉一次。”
萧京墨冷然令着,而后又倒一盏滚烫茶水,丝毫未有犹豫地含入口中。
“外间这些江湖游医,她也敢用!”吞下茶水,他咬牙道。
江湖……游医?
元叶垂眸不敢应声,只心内轻念,方才明明听医官夸赞那位大夫,是民间圣手来着。
“世子。”元叶又唤了声,吞吞吐吐,不敢续言。
“支支吾吾作甚,有话直说。”
“时……时辰……”
元叶正欲提醒,时辰已不早。世子今日,可是定了时间要去太子府上的。
可他话未尽,推门又开,齐渊大步跨入,口中啧啧叹着。
行近桌边,齐渊颇为嫌弃地瞥了眼略显狼藉的桌面,看到苦丁茶叶时,更是紧抿住了唇。
好一会子,才缓去口中莫名泛起的苦涩之味,笑道:“子染如今,品味倒是……颇为特别。”
萧京墨凤眸斜他一眼,冷然道:“何事?”
“太子殿下且等了你一阵,无奈被圣上召入宫了。他令我将此信转交于你。”齐渊话毕,自怀中掏出又一封封书“赵”字的信笺,“殿下还特命我提醒于你,看或不看,当要深思。”
萧京墨闭目无言,好一阵,才转过头去,凝目望着那朱红院门。
“临深暂替我保管吧。”
齐渊轻挑眉,将信笺复又收入怀中。
元叶于外端来两套新的茶盏,为二人斟上茶水,于旁静候。
齐渊在萧京墨示意下,无奈落座,只那盏茶,他始终不愿端起一下。
“三月初,高立来使便要入京朝贺,圣上已定要开放明广寺,引高立使者入明广寺礼佛,以受熏陶。”齐渊见萧京墨神思始终于河对岸,忍不住曲指敲了敲桌,续道,“礼部、工部核算了工期,前设明广寺大佛佛衣过于繁复,便是明日开工雕凿恐也迟了。”
“明广寺佛衣?那是圣上交予三皇子之责,完不成便完不成,又何须临深你操那份心。”萧京墨初时漫不经心,但话至尾声,却突得觉察了问题。
凤眸倏然凌厉,萧京墨指节微曲,于桌面规律敲击着:“奏折已呈递了吗?”
“嗯。”齐渊应声,“昨日三皇子呈折,明言欲交托礼部铸造局以妆佛术承揽部分工艺,以缩工期。”
礼部铸造局?
何不直点宋烟其名?
“今日圣上召太子殿下入宫,也是为了此事。”
“若然无法,圣上自能接受前设减简,但若……”
但若有法子能按时得原设,圣上怎可能愿意将就?
“礼部可予回话了?”萧京墨眸色沉然,又含一口苦丁茶。
“殿下令我相告,他知你……他会尽力争取一言之机。”
*
翌日清晨,天色方呈一丝亮意,一驾四乘马车便于河岸边停驻。
元叶哈了口气,搓了搓冻得僵冷的手,上前启开车厢门。
萧京墨手提一三层靛蓝食盒,于宋烟烟所住朱红院门之外,徘徊了片刻。
终究握起冰冷铜环,轻轻敲击而下。
久久……未有应声。
似方知她搬离别院那日,于院外敲门却无人应答的空落之感,又无端袭上心头。
极为不耐地,他复又握起铜环,更为用力地敲击而下。
“赵公子今日怎地这么早?”
院门开启之时,宋烟烟轻声话语随之传来。
萧京墨愣然立于原地,提着食盒的五指紧着泛白,深邃眸光在暗色中难辨其意。
宋烟烟乍然于晨间见着萧京墨,一时未及反应,竟也僵立当场。
直至房中隐隐传来江柚凝轻咳之声,宋烟烟方回神,忙退一步,福身问安:“世子晨好。”
萧京墨此时牙关仍紧咬着,面上不郁之色极显。
宋烟烟心忧江柚凝,实不愿与他在此僵持。可她亦不知,他为何而来?她又该作何反应?
萧京墨见宋烟烟满面为难之状,心中嗤笑自己一声,口中好似又泛起茶肆之中苦丁茶之味。
可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姑娘,骨子里的性子有多倔,他不是……该比谁都更清楚吗?
萧京墨于心中哂笑自己一番,而后闭眼沉叹一声,方提了提手中食盒,开口道:“父王、母妃挂念江姨,特令我来探望。”
宋烟烟回神,匆促回道:“多谢王爷、王妃,世子请进。”
引萧京墨入得厅中之路,宋烟烟心头迷惑着,若然王爷、王妃挂念,用得着这般大清早,天还未亮便来相探吗?
“世子稍坐,我娘亲昨日方病了,今日尚未起身,我去探看下。”
萧京墨凤眸瞥了眼置于桌上的食盒,嘴边的话到底未能出口,只点头允了。
宋烟烟离去后,萧京墨四周探看着厅中环境,又起步至门边观了阵小院布置,觉院中那株桃花树……莫名刺眼得很。
候立稍久,他觉口中干苦,犹豫一阵,终至桌边提起茶壶,壶中却是空空如也。
方置下茶壶,闻厅门处脚步声传来,萧京墨回身唤道:“宋……”
可踏入厅中的,却是一身青色官袍、手提食盒的赵元佑。
赵元佑见着萧京墨,面露一瞬诧异,但很快便敛了去。他赶忙问了晨安,而后将食盒置于桌上,手上拎了拎茶壶,又放下。
而后,他延引萧京墨再落座,直言:“晨起尚未煮水,我这就去烧些。”
话毕,径自提了茶壶往厨房行去。
萧京墨眸色炽然瞪着桌案上那茶壶的空位,喉间不自觉发出一声嗤笑。
他如今倒是……全没把自个儿当外人。
宋烟烟因了那一声嗤笑,于门外倏然顿了步。那四五年的情思酸涩,委屈难抑,被这一声嗤笑似又全然拉回了心头。
她蹙眉转身,双眸定定望着院中那颗尚只是枝干的桃花树。好似她如今的日子,虽自觉抱着憧憬与希望,但到底仍还只是一片枯乏。
但元欢说,并没关系的。
冬日再冷,风雪再厚,也总会过去的。
春意迟早不定,唯一定的,便是它必定会至。
她只需似这颗桃树般,坚忍、挺立,熬过漫长冬日,他日定会好的。
压下心头涩意,宋烟烟转身之时,见赵元佑提着茶壶自厨房行来。当是新烧的水,他青色袍衫一角还沾染了些许灶灰。
“我来吧。”宋烟烟上前迎道,“劳烦赵公子,衣衫污了。”
“烟烟妹妹,江姨还好吗?这方开的水,烫得很,不换手了。”
赵元佑说着,踏步入厅内,熟门熟路自旁侧矮柜中取了茶叶及一新茶盏,为萧京墨斟了杯茶。
而后,又自桌面翻起两个茶杯,各斟了一杯。
萧京墨右手重置于桌面,满杯的茶水因此稍溢了些许。立于旁侧的宋烟烟,更因此突来之声,整个人轻颤了下。
便似曾经萧京墨于他书房中拍桌时,那般的心颤不适,令她沉沉呼吸,方能缓下心神。
“世子,这……茶水不趁口吗?这是我前日自家中取来的,上好的红茶。”
萧京墨不耐起身,身下凳子被他长腿挤于旁侧,发出了一声刺耳的摩擦之声。
赵元佑此时面上方露了一丝尬然,静立于旁,一时无言。
宋烟烟觉累及赵元佑有愧,又怕误了他去衙署的时辰,只得出言劝道:“赵公子不若先行回府换件衣裳,早些去衙署为好。”
“好。铸造局那头,我昨日已替你告了假,你自安心在家照顾江姨。元欢那头,我也交代了,她晚些会来陪你。”
“嗯。”宋烟烟轻应一声。
而后,赵元佑向萧京墨行礼告退,行至厅门,又再回头嘱咐了句:“晨点记得早些送予江姨,咸粥开胃,但若凉了,便少了滋味。”
“嗯。”宋烟烟顾自点头应声。
待赵元佑出了厅门,宋烟烟于桌旁三步外垂首站着,两手拘交于身前,方回了萧京墨道:“世子,我娘亲昨日又起了病,施针、吃药,至今日凌晨才将将退了烧,这会子怕是无法起身相见。”
萧京墨睨了眼桌上一红一蓝两个食盒,想起方才赵元佑在此的自如,又气极了宋烟烟与赵元佑对答时的自在和如今面对他时的拘谨。
她总是如此,令他觉得,自己彷如洪水猛兽,随时会把她吞吃干净了般的恐怖。
猛然跨前几步至她身前,萧京墨气道:“擡头。”
可宋烟烟非但未应声擡头,反而急急后退一步,背脊撞上了身后矮柜,柜内器具杯盘发出一阵丁零当啷的嘈杂声响。
萧京墨凤眸倏黯,再前一步,只看她这般躲他不及的模样,再未相逼,只望着她浓密乌发,蓦然沉声道:“江姨身子不适,王府医官为她诊疗多年,颇得其法,不如搬回别院,便于她继续调养身子。”
宋烟烟双眸死死盯着他袍下那双锦靴,未吱声,却是坚定地摇了头。
萧京墨亦未再相逼,一手撑她肩,一手轻擡了她下巴,弯下腰,直望入她眼中。
从前总是浸溢了泪雾的这双眼,如今却清明透亮。萧京墨不自觉沉溺于这双眼眸,却也莫名恐惧于这双眼眸。
鼻尖沾染了她发上一丝漆线独特的清香,萧京墨喉间低喟一声,而后叹道:“罢了,你若欢喜,便在此再住一阵罢。但若遇事,记着寻王府相助。”
她眼眸稍动,却并未应声,萧京墨顾自续道:“顾好江姨,也顾好你自己。我今来寻你,是要嘱咐于你,礼部近日若寻你相问妆佛之术,特别若是问及明广寺大佛佛衣之事,你只需回复无有能力完成便可,我与太子自会于后解决此事。”
宋烟烟面露惑意,但萧京墨显并不欲多言,只再叮嘱了声:“听得了?”
“嗯。”宋烟烟应声。
宋烟烟此刻温和顺意的模样,令萧京墨胸口的窒闷之气稍退了些。他退后一步,指了指食盒,面色稍僵道:“母妃命人准备的一些补品,怕你和江姨不便处理,已然炖煮好了,及时吃下为好。”
“谢王妃挂怀。”宋烟烟又应一声。
厅内于是稍静了会儿,二人仅余一步之遥,晨光自门外照入,于二人之间照出一条狭长的光斑。
萧京墨又凝了一阵宋烟烟因晨光而显了透亮的颊侧肌肤,曾经无数个清晨,他于竹林遥遥望入窗中,见得晨阳之下她的面容,也是这般熟悉的晶莹。
他想,此前议亲那事,她受了委屈,便由她于外再待一阵罢,左右最后,仍得他护着她。
只是,这赵家……
想到此处,他又觉心头略燥,皱眉再叮嘱了句,要她记得如何应答礼部问话,便转身向外行去。
宋烟烟心头喃念了句他交代话语,忽而忆起,他当想要的那手劄,未曾听他提起。
“世子,民女留于房中那手劄,您……王府若有需,可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