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六章(2 / 2)
最外侧高架之上的那一队,是邕王于西北豢养的工艺匠人。窟内高架之上的,则是陇西节度使自个儿拉建的工艺队。
“两边看着不对付,如今又凭空插添了我们几个,也是够乱了。”
“左右我们只是临时相协,无挂碍,你只当不知便是。”
邕王?
宋烟烟听入了心,前头几日,总在得空之时,观察着那队人员。可窟内施工,左不过勤快些、怠惰些之差,一时确也看不出一二。
第四日,宋烟烟尚自沉浸于手中壁设绘补,突闻主窟洞口一阵喧哗之声。静心之艺,最忌吵嚷,她于是蹙眉放下手中画笔,欲待静后,再行绘补。
可片刻后,洞窟内响起一道颇为耳熟的男声。那声音因洞窟回响,比平素愈显浑厚了些,但宋烟烟仍是认得了。
“大伙儿辛苦了,来来来,本公子……啊,节度使府特准备了窖藏的果子,给大伙儿垫垫肚子,解解乏。”
宋烟烟正觉讶然,便见平素胡装扮相的男子,今日一身天青汉服,束发着冠,竟也真真显了丝雅气。
只是……
“女……哎,不对,宋大人,我特着人准备了果子。本想着来探望你的,这不,大伙儿都在,便多带了些,一并分享了。”
只是他话语依然直白,丝毫未想掩饰其间热切。
身侧又传来几位女官低低的笑声,甚有较熟悉的一人,轻推了宋烟烟一下,笑道:“宋菩萨,快去快去,看看啥好东西,给我们也捎带几个来,让我等也沾沾你的光。”
宋烟烟甚觉尬然,面上因羞赧而起了一阵烫红,背身不再回话。
“额,我来,我来。”谢知珩仿并未觉不妥,顾自去往窟中,取了几个果子分给众人。
待至宋烟烟身侧,他手心朝上托着那果子,坦然道:“可是不爱吃这个?我下回换换,我们这……”
“多谢谢公子,只我做事时,喜爱专心无杂。”宋烟烟话毕,又觉人家一片好心,自个儿语气仿似重了些,便又补了句,“今日谢公子的心意,大伙儿定然深谢,我待晚些下了工,再去取来吃。”
“哎,好。”
谢知珩于是托着那果子,背身而去了。宋烟烟全以为他自回了节度使府,重又收心,拾起画笔再补绘起来。
可傍晚落工之时,出得主窟,却见一辆盖覆五色毡绒的马车,在礼部所派素色马车后停靠着。
见宋烟烟同众人出门,谢知珩利落从那五彩马车上跳下,望宋烟烟道:“你那马车又窄又挤,不若几位相乘我这辆?”
宋烟烟一时哑然。
“啊,是说诸位……”谢知珩找补到。
旁侧一位中年女官笑道:“我等便算了,烟烟这头,你自问她。”
宋烟烟闻言慌忙擡头,而后急急福身道:“谢公子周到,礼部马车甚好,我同几位前辈同乘便好,不耽误谢公子。”
“哦哦,无事,无事。”
谢知珩仿若也并不在意,只大方挥着手,夕阳自他身侧照来,倒让他那张总是笑意盎然的脸,愈发融暖亮堂了几分。
待宋烟烟及礼部几位同僚上了马车,谢知珩又在后续道:“方才忘了提,及近入冬,西北之地冷得快,今日午后,我着人以节度使府的名义,向各位院中运送了些银碳,都是最最好的,若有需,可放心用上。”
众人反应不及,一时默然。
宋烟烟想,大伙儿估计同她一样,也惊于这西北汉子粗犷外表下的细腻心思。
他甚至……以节度使府的名义,为礼部官员筹备,便是……记着了那日夜市上,她们所言“不得私受他人银财”。
“谢公子有心了。”
宋烟烟垂首言谢,而后闭上了车厢门。
马车哒哒启行,宋烟烟于车厢内静坐,眉头轻蹙。
“烟烟,烟烟你怎想?”
“我觉这谢公子不错,品貌家世好,性格也爽朗。”
“我瞧着最难得是,他一西北汉子,还颇为周到体贴。”
“倒是周到过头了吧,烟烟你怎想?”
“啊?”众人七嘴八舌,宋烟烟乍然被问,反应不及,只讶然回了声。
若说前几次无觉,这位谢公子今日之言行,几近直白。
可她确然……颇觉莫名。
她初至陇西,此前又不曾同他相识,为何莫名这般热情?
再者,她至陇西之念,是为寻找爹爹当年遇事真相,哪怕寻着些蛛丝马迹,也是收获。
又哪有心思,去想这些个事?
退一万步,待来年佛塔修建完成,她便会带着娘亲回京城了。谢公子如今这明晃晃的态度,倒让她有些无措。
“你定然要回京城的吧?若是无心,便同人把话讲明了,免伤了人心。”旁侧一位中年女官,瞪了眼在旁起哄的几人,语重心长道。
“好,烟烟明白了。”
*
茫无边际的绵延雪山脚下,绒白帐篷几被风雪相融。
中军帐中,盛燃着两排烛火,帐中空地上,一盆赤旺的碳火驱走了满帐寒意。
上首案几后方,萧京墨披盔戴甲而坐,桌案一侧摆着他多年随身的佩剑。
将手中所执,元叶传信狠狠拍于案几之上,他摘下冷硬头盔,两指不住捏揉着眉心。
巡边苦寒、疲累,他却全然无觉,他只望身体的疲累,能助他安眠,助他甩脱心头那些似再难抑的渴念。
可这信上传言……
不过半月时光,那信谢的,倒是恨不得把他那点子心思,托呈于所有人面前。
平素冷静自持,若万事均于心中帷幄之人,此刻却觉心头烦躁惶惑已极。蓦地提剑起身,往营帐外行去。
风雪漫天,便如那年他去往京郊寻她之时,遮天蔽月。
可他那时何曾想过,只奉父命所行的那一程,在往后的五六年里,却偏向了他全看不分明的陌生道路。
那一夜,莽莽雪原之上,剑尖银辉未止,额汗滴落成冰。
可再为锋利的剑刃,却仍未能斩去,不断于他脑海中徘徊的身影。
那年枯瘦弱小,跪伏于王府台阶之上的小小身影,有着令他震撼的生命力和意志力。
后来倔强不肯听劝,一心钻研于家传之术,四年寒窗枯坐,亦令他为那份坚韧和执着动容。
记不清何时起,那张小小的、稚嫩怯懦的脸庞,在他的记忆中生长,再忆起,总带着晨阳下的灿然和晶莹。
可分明,仅仅一年之前,他尚能守着心头最后那点傲然,不断告诫自己,婚嫁、情爱,容不得半点勉强,而将她许予她“心喜”之人。
如今,无论那些过往,究竟是真是幻,左右她已然无念了!
为何他,却再割舍不去?
婚嫁、情爱,哪容得半点勉强?
又如何勉强可得?
翌日天光澄亮,落雪尽停,他将剑尖直插深雪,力竭半跪而下。
额汗再落,于他面前雪地,消散无形。
一同滴落的,仿还有心头最后一丝傲然。
斩不断?
若真勉强一次,又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