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窑火初燃(2 / 2)
庄户们自发地围成圆圈,脚步在冻土上踏出整齐的节奏。张阿公双手捧着个粗陶碗,碗中黄酒随着老人颤抖的步伐不断晃动,在碗沿溅起细小的酒花。老人走到窑门前,突然跪倒在地,膝盖与冻土相撞发出沉闷的“咚“声。
“窑神爷在上...“张阿公嘶哑的声音在暮色中格外清晰,他将陶碗高举过头,浑浊的酒液在碗中打着旋儿,“新窑开火,求您老保佑...“老人布满老年斑的手突然剧烈颤抖,酒液洒在窑门上,瞬间被滚烫的砖面蒸腾成白雾。
程宁踮着脚尖从人群中钻出,杏色袄裙的下摆沾满了泥浆。小姑娘怀里抱着个柳条编的小篮子,里面整齐码放着几个泥捏的小动物——歪耳朵的兔子、短尾巴的小狗,还有只三条腿的狐狸。“这是给窑神爷爷的贡品!“她稚嫩的声音在肃穆的气氛中格外清脆,小手小心翼翼地将泥偶摆在窑门前。
陈大突然推开人群,枣木棍在冻土上戳出深深的痕迹。瘸腿汉子独眼中跳动着奇异的光彩,残缺的右腿在众人注视下微微发颤。他深吸一口气,突然单膝跪地,将枣木棍横举过顶:“陇西老兵陈大,愿以十年阳寿换此窑兴旺!“嘶哑的嗓音如同砂纸摩擦,在暮色中激起一阵寒风。
王二沉默地走上前,黧黑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刻着庄重。他解下腰间祖传的瓦刀——刀柄上缠着褪色的红绳,那是他师父临终前亲手系上的。老窑工将瓦刀轻轻架在陈大的枣木棍上,刀刃在暮色中泛着冷冽的寒光。
程岩感觉胸口发紧,喉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解下腰间玉佩——羊脂白玉雕成的虎符,父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玉佩落入掌心时,他分明感受到玉面上那道箭痕的凹凸,与父亲战死那日铠甲上的裂痕如出一辙。
“侯爷不可!“张阿公惊呼出声,枯瘦的手抓住程岩的手腕。
程岩轻轻摇头,将玉佩放在瓦刀旁边。白玉在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与黝黑的瓦刀形成鲜明对比。就在这一刻,窑内突然传来“噼啪“的爆响,一道火舌从观察孔窜出,将众人的影子投在身后的土墙上,拉得老长。
程宁突然拍起小手:“窑神爷爷收下贡品啦!“小姑娘的银铃声打破肃穆,众人这才发现摆在窑门前的泥偶竟在高温下渐渐泛红,那只三条腿的狐狸尤其鲜艳,在火光中栩栩如生。
子时的梆子声刚响过第三下,程岩手持松明火把走到窑口。跳动的火光照亮了蛋形窑怪异的外形——王二给它加了个胡人风格的拱顶,陈大坚持要修的螺旋烟道此刻正吞吐着白气,而程宁捏的那些泥偶,早被窑工们偷偷嵌进了窑门缝隙。
“点火!“
随着程岩一声令下,陈大把松明掷入窑口。火舌“轰“地窜起三尺高,赤红的焰尖几乎舔到围观庄户的眉梢。热浪扑面而来,程岩不得不后退两步,却见王二逆着热流上前,赤裸的上身瞬间覆满细密汗珠。老窑工突然敲响铜锣,沙哑的嗓子吼起古老的窑工号子:
“嘿哟——火龙出世喽——“
庄户们跟着节奏拍手跺脚,震得榆树上的积雪簌簌落下。程宁拉着几个孩童围着窑炉转圈,发间银铃与童谣声混成一片。火光将小姑娘的影子投在窑壁上,那蹦跳的身影竟与窑门处那只三条腿的狐狸泥偶影子重叠,在砖墙上跳着奇异的舞蹈。
窑火越烧越旺,将方圆十丈照得亮如白昼。程岩摸出怀中那块凝固的水泥,在火光中细细端详。灰白色的表面已经出现细微的晶花,这是早期水化反应的迹象。他忽然想起那本残破的《齐民要术》中记载:“治器如治兵,当观其势而为之“。
夜风卷着火星掠过耳际,程岩转头看见陈大正用木棍在窑门前画着奇怪的符号。瘸腿汉子残缺的右腿稳稳扎在地上,枣木棍的尖端在滚烫的窑门上烙出焦黑的纹路——那是某种古老的祈福符文,线条转折处竟与螺旋烟道的走向暗合。
“侯爷!“王二突然拽过程岩的衣袖,老窑工的手指烫得惊人,“您听!“程岩侧耳,窑内正传来阵阵嗡鸣,像是千万只蜜蜂在飞舞。王二黧黑的脸上泛起红光:“是'窑唱'!上等窑才有的吉兆!“
程宁不知何时挤到两人中间,小手捧着个歪歪扭扭的泥罐:“哥,我装了窑火!“罐中几粒火星在灰烬里明灭,映得小姑娘的眸子亮如星辰。程岩正要劝阻,却见王二郑重地接过泥罐,用三指蘸了窑灰,在程宁眉心画了道竖纹:“窑神赐福。“
寅时将至,窑温已达巅峰。整座蛋形窑通体发红,远远望去犹如一头匍匐的巨兽。陈大拄着木棍守在窑前,残缺的右腿被烤得发烫也不肯后退半步。
第一缕晨光刺破夜幕时,窑顶突然“咔“地裂开道细纹。众人惊呼声中,王二却哈哈大笑:“好!火龙换牙了!“只见那道裂缝中喷出青白色的火焰,将晨雾烧出个空洞。程宁仰头望去,恰好看见几只早起的麻雀穿过火焰腾起的烟柱,羽翼边缘染上了金红色的光晕。
程岩展开手中的桑皮纸,窑图已被汗水浸得半透明。他望着眼前这座融合了蛋形结构、螺旋烟道和云母耐火层的怪窑,忽然轻笑出声——这哪是什么古法窑炉,分明是穿越千年的科技结晶。晨风拂过纸面,将一缕烟灰吹落在“大唐贞观“的落款上,像是给这行字盖上了命运的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