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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胞兄妹的心灵感应告诉她,此刻保罗心里和她一样躁动不安。但他掩饰得很好,除她之外恐怕没有一个人能看出来。他全神贯注地盯着一个穿着橘红色长袍的侍从。该侍从那双空洞的金属眼睛直愣愣地瞪着前方,目不斜视。他走在大使队列的右前方,像一名侍卫军官。鬈曲的黑色头发认出这个人,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呼喊着一个熟悉的名字。
邓肯·艾达荷。
不可能是邓肯·艾达荷,可他确实是邓肯·艾达荷。
厄莉娅认出了这个男人,瑞哈尼破译术能看透一切伪装。她在母亲子宫中便吸入了这个男人的信息。她知道保罗也在看他,带着无法抹去的过去、无尽的感激,以及青春时光的美好回忆。
他就是邓肯。
厄莉娅颤抖起来。答案只有一个:它是一个特莱拉死灵,一种把死者肉体重新改造后形成的东西。那具肉体曾经救过保罗的命,但它只可能是再生箱培育出来的产物。
死灵雄赳赳地走着,带着顶级剑客的机敏。大使的箱子在离高台约十步的地方停了下来,死灵也随之停下脚步。
贝尼·杰瑟里特心法早已深入她的骨髓,于是,厄莉娅看出了保罗的不安。他不再望着来自他的过去的那个人。眼睛不再看了,但他的整个身心却仍旧注视着它,绷得紧紧的肌肉扭动了一下,保罗对宇航公会的大使点点头,说:“他们告诉朕你的名字叫艾德雷克。欢迎你光临皇宫,希望这次会见能增进我们之间的了解。”
宇航员舒适地斜倚在橘红色气体里,啪的朝嘴里塞了颗香料丸,然后迎着保罗的目光看过去。盘旋在箱子一角的小型语音转换器发出一声咳嗽,然后是一串粗哑而平板的声音:“承蒙陛下接见,鄙人无限荣幸。为了表示我的诚意,特地献上一份薄礼。”
一名助手向斯第尔格呈递了一张卷轴。他皱着眉头仔细看了看,朝保罗点点头。斯第尔格和保罗的目光同时转向那个恭恭敬敬站在高台下的死灵。
“事实上,皇帝陛下认识这件礼物。”艾德雷克说。
“朕很高兴接受你的诚意。”保罗说,“说说看,为什么把他送给朕?”
艾德雷克在箱子里转了个身,看着死灵。“这是一个叫海特的男人。”他边说边拼出了这个名字,“根据我们的调查,他的经历非常奇特。他是在厄拉科斯星被杀死的……头部受到重创,许多个月后才重新愈合。因为他生前是一个剑术大师,吉奈斯的高手,因此这具尸体被卖给了特莱拉。后来我们发现它可能是邓肯·艾达荷,一个深受你们家族信赖的家臣。于是我们就买下他,作为礼物献给皇帝陛下。”艾德雷克看了看保罗,“这不是艾达荷吗,陛下?”
保罗的声音克制而谨慎:“他有些像艾达荷。”
难道保罗看到了什么我看不到的东西?厄莉娅不相信。不!它就是邓肯!
名叫海特的男人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金属眼睛笔直地瞪着前面,姿势很放松。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知道自己是人们讨论的目标。
“根据我们的可靠情报,他是艾达荷。”艾德雷克说。
“他现在叫海特了。”保罗说,“奇怪的名字。”
“陛下,我们无法推测特莱拉为什么要为它起这样的名字。”艾德雷克说,“但名字是可以改变的。特莱拉的名字并不重要。”
这是特莱拉的产物,保罗想,问题就出在这儿。在特莱拉人看来,感官所能感知的一切都是不值一提的。在他们的哲学里,善良和邪恶的含义和常人理解的不一样。谁知道他们在艾达荷的身体里糅进了什么东西——出于某种图谋或者怪念头?
保罗瞥了一眼斯第尔格,发现这个弗雷曼人已经被迷信的畏惧彻底压倒了,他的弗雷曼卫兵身上也弥漫了这种情绪。斯第尔格的脑子里肯定在琢磨着这个可恨的宇航公会,以及特莱拉人,还有死灵。
保罗又转向那个死灵,问道:“海特,这是你唯一的名字吗?”
死灵深色的脸庞上挂着安详的微笑,金属眼睛动了动,注视着保罗,但只是机械的凝视。“陛下,这就是我的名字:海特。”
透过黑黢黢的窥视孔凝神观察的厄莉娅不由得颤抖起来。不错,这正是艾达荷的声音,确确实实是他的声音,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能辨认出来。
“我喜欢用这个声音说话,”死灵接着说,“但愿陛下也同样喜欢它。特莱拉人说,这是一个标志,表明我听过这个声音……在从前。”
“但这一点,你却无法完全肯定。”保罗说。
“我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陛下。他们对我解释过,说我不能保留前身的记忆,留下来的只是基因模式。但我头脑中仍有一些小缝隙残留着过去熟悉的事物所遗留的些许痕迹,比如语音、地点、食物、声响、动作……还有我手中的这把剑、扑翼飞机的操纵器等……”
保罗发现宇航公会的来人正专注地倾听着这番对话,于是问:“你知道自己是一份礼物吗?”
“有人向我解释过,陛下。”
保罗向后一靠,双手放在王座的扶手上。
我有什么亏欠邓肯的呢?他心想。那个人为救我而死。可他不是艾达荷,他只是一个死灵。然而,正是站在这里的这个躯体和头脑,教会了保罗驾驶扑翼飞机,那种感觉就像自己肩上长出了一双翅膀似的。保罗还知道,要不是艾达荷的严格训练,他根本不可能学会使剑。死灵,这个躯壳让人难以自制地产生许多错觉。旧有的印象难以抹去。邓肯·艾达荷。但说到底,这个死灵的外表仍然只不过是一副面具,借以藏身,随时可以抛掉,和特莱拉人借以藏身的其他面具并无不同。
“你将怎样为朕效力?”保罗问。
“我将竭尽全力满足陛下的任何要求。”
藏在隐蔽处观看的厄莉娅被死灵的谦卑深深打动了,她看不出其中有任何伪饰。这个新邓肯·艾达荷身上闪耀着绝对纯洁无邪的光彩。原来的那个艾达荷大大咧咧,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可这个死灵身上却再也找不到这些毛病了,他像一张白纸,但特莱拉人究竟在上面写了些……什么?
她察觉到了这份礼物东西都显露出某种令人不安的缺乏克制,他们的行动只受他们的好奇心驱使,而这种好奇心又完全没有任何约束。他们吹嘘说他们有本事把人类这种原材料改造成任何东西,可以改造成圣人,也可以改造成魔鬼。他们曾经制造出一个杀手门泰特,一个可以战胜苏克医学院帝国预处理程序的杀人大夫。他们的产品还包括老实勤快的仆人,恭顺的、可以满足任何性要求的性玩偶,还有士兵、将军、哲学家,有的时候甚至包括道德家。
保罗站起来看着艾德雷克。“这份礼物接受过什么培训?”他问。
“特莱拉人的意图是把这个死灵训练成门泰特,以及禅逊尼派的哲人。经过这些训练,他们希望他的剑术造诣在原来的基础上更进一步。”艾德雷克说,“但愿陛下喜欢。”
“他们做到了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陛下。”
保罗细细琢磨着这个回答。他明察秋毫的能力告诉他,艾德雷克打心眼里相信这个死灵就是艾达荷。但远不止这些。时间向未来流动,这个有预见能力的宇航员便在其中,他的动向暗藏着危险,至于这种危险究竟是什么,他一时还看不清楚。海特,这个特莱拉名字中有一种危险的意味。保罗一阵冲动,很想拒绝这件礼物。但他知道,他不可能真的这么干。这具躯壳有功于厄崔迪的家族——他们的敌人对这一点知道得一清二楚。
“禅逊尼的哲人。”保罗若有所思地说。他再次看看死灵,“你明白自己的角色和任务吗?”
“我将谦恭地为陛下服务。我的脑子被洗过了,身为人类时曾经有过的一切负担和牵挂都已不复存在。”
“你希望朕叫你海特还是邓肯·艾达荷?”保罗问。
“随便陛下怎样称呼我都行,因为我不是一个名字。”
“你喜欢邓肯·艾达荷这个名字吗?”
“我想那曾经是我的名字,陛下。我的身体对这个名字做出了反应,它挺适合我的。可是……它唤起的是一种奇怪的反应。我想,一个人的名字在唤起愉悦的同时,免不了会伴随着许多不快。”
“那么,最能给你快乐的东西是什么?”保罗问。
死灵出乎意料地笑了起来:“从别人身上寻找能揭示我前身的痕迹。”
“你在这儿看到这类痕迹了吗?”
“哦,看到了,陛下。比如您那位站在那儿的手下斯第尔格,既疑虑重重,又敬畏不已。他曾经是我前身的朋友,可现在,这个死灵躯体却让他十分反感。还有您,陛下,您过去尊重我的前身……并且信任他。”
“被清洗一空的脑子。”保罗说,“但一个被清洗一空的脑子又如何为朕效力呢?”
“效力,陛下?当未来的一切都是未知数时,这个被清洗一空的脑子可以做出果断的决定,毫无顾忌,也不会悔恨。这种效力如何?”
保罗沉下脸。这是一种禅逊尼式的应对,反应敏捷,语意模糊。这个死灵所信奉的教义不承认任何心灵活动:毫无顾忌,也不会悔恨!正常人的心灵不可能接受这种想法。未知数?任何决断都会涉及未知因素,连跟预见性幻象有关的决断都是这样。
“你愿意朕叫你邓肯·艾达荷吗?”保罗问。
“如果不区别于他人,我们就无法生活。陛下随意替我挑选一个名字就好。”
“就用你那个特莱拉名字吧。”保罗说,“海特——这个名字会让别人有所警惕。”
海特深深鞠了一躬,向后退了一步。
厄莉娅疑惑不解:他怎么知道接见已经结束了?我知道,因为我熟悉哥哥。可哥哥并没向这个陌生人发出任何信号。难道是他体内的邓肯·艾达荷察觉到了?
保罗转向大使:“你们的住处已经准备好了,朕想尽快和你私下谈谈。到时候朕会派人请你。另外还要正式通知你——免得你通过不准确的信息来源得知这一消息——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的圣母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已经被带离你们的巨型运输船。这是朕的命令。再见面时,我们会好好谈谈她为什么出现在这条船上。”
保罗挥了挥左手,让大使及其随从退下。“海特,”保罗说,“你留下来。”
大使的随从们拖着箱子散去了。橘红色气体里的艾德雷克飘动起来,包括眼睛、嘴唇,以及轻轻起伏的四肢。
保罗看着他们,直到最后一个宇航公会的人走掉,大门在他们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
这件事就这么做出来了,保罗想,我得到了这个死灵。这个特莱拉产品是诱饵,这一点毋庸置疑。那个圣母老巫婆扮演的很可能也是同样的角色。很早以前他便预见到了这张塔罗牌,现在,它终于打出来了。真是一张该诅咒的牌!它搅浑了流动不息的时间之水,让预见能力竭尽全力也只能看到一瞬以后,而不是一个小时以后的事。他提醒自己,不止一条鱼既吃了诱饵又逃脱了。话又说回来,尽管这张牌不利于他,但也不是全无好处。他无法预见未来,但其他人也同样如此。
死灵站在那里,歪着脑袋,静静地等待着。
斯第尔格跨上台阶,挡住保罗的视线,用穴地狩猎时使用的恰科博萨说:“那个箱子里的生物令我厌恶,陛下。还有这件礼物!扔掉它算了!”
保罗用同样的语言说:“我不能。”
“艾达荷已经死了。”斯第尔格反驳,“这东西不是艾达荷。我们把它身上的水取给部族的人,扔掉它。”
“这个死灵是我的难题,斯第尔格。你的难题则是那个囚犯。对圣母要严加看管。派我亲自训练过的那些人去,只有他们才能抵抗她的音言。”
“我不喜欢这个家伙,陛下。”
“我会小心的,斯第尔格。你也要小心。”
“好的,陛下。”斯第尔格下了台阶,从海特身边经过的时候吸了吸鼻子,嗅了嗅,快步走了出去。
邪恶的气味是嗅得出来的,保罗想。尽管斯第尔格曾把绿白相间的厄崔迪战旗插到了许多星球上,可他仍然是个迷信的弗雷曼人,头脑永远是那么简单固执。
保罗仔细研究着这件礼物。
“邓肯啊邓肯,”他低语道,“他们对你做了些什么?”
“他们给了我生命,陛下。”海特说。
“可他们为什么要重新训练你,并且把你送给朕?”保罗问。
海特嘴唇一撇:“他们打算让我来摧毁您。”
这句话的坦率让保罗大吃一惊。可是,一个禅逊尼门泰特还能有什么别的回答?即使变成了死灵,门泰特也只说真话,而且带着禅逊尼式的内心宁静。这是一台人类计算机,大脑和神经系统执行的是很久以前由机器执行的任务。把他训练成禅逊尼徒意味着双倍的诚实——除非特莱拉人在这具躯体里做了某种最怪异不过的手脚。
还有,为什么要弄成一双机械眼?特莱拉人炫耀说他们的金属眼比原生肉眼更加先进。可奇怪的是,没有多少特莱拉人愿意选择它。
保罗朝厄莉娅的窥视洞瞥了一眼,希望能看到她并得到她的建议。她的建议会很客观,不会掺杂责任和歉疚。
他再次看了看死灵。这可不是一件无足轻重的礼物,它对危险的问题做出了诚实的回答。
他们并不在乎我是不是知道这是一件用来对付我的武器,保罗心想。
“那我如何才能保护自己不受你的伤害呢?”保罗问。他用的语式也很坦诚,没有用皇帝的“朕”,是向过去的邓肯·艾达荷提问时用的语气。
“甩掉我,陛下。”
保罗摇摇头:“你打算怎样毁掉我?”
海特看了看周围的卫兵。斯第尔格离开后,他们离保罗更近了。他转过身,目光投向大厅四周,然后用金属眼睛盯着保罗,点点头。
“这是个好地方,你在这里可以高踞众人之上。”海特说,“这个地方显示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只有想到一切都是过眼烟云、世间万物终将消亡时,人们才有能力认真思考这种权力。把您带到这个地方的是陛下的预知神力吗?”
保罗手指敲打着王座扶手。门泰特在搜寻数据,但他的问题让他惴惴不安:“让我登上权力宝座的是坚强的决断——而不总是我的别的什么……能力。”
“坚强的决断,”海特说,“这些东西很能锤炼一个人。金属也可以这样锻造,把一段优质金属加热,不经淬火,使其自然冷却,这就叫锻造法。”
“你想用禅逊尼派那套寓言式的鬼话来逗我开心?”保罗问。
“陛下,除了娱乐之外,禅逊尼派还有别的可取之处。”
保罗舔舔嘴唇,深深地吸了口气,让自己的思维模式进入门泰特的反击状态。反击的话语立刻浮现出来。难道敌人正是希望他用全部力量跟这个门泰特交锋,把国事抛到脑后?不,不会是这样。为什么煞费苦心制造一个信奉禅逊尼的门泰特?哲学……话语……冥思……内省……数据太匮乏了。
“朕需要更多数据。”他喃喃地说。
“门泰特需要数据,可数据并不会随随便便掉在他头上,像穿过一片花圃时花粉沾在身上一样。”海特说,“人必须搜集花粉,从中仔细甄别,把它放到高倍放大镜下检视。”
“你必须教我这套禅逊尼的修辞法。”保罗说。
那对金属眼睛朝他眨巴了几下,然后说:“陛下,也许这就是他们安排我到这里来的用意所在。”
用新奇的话语和观念麻痹我的意志?保罗拿不准。
“能转化为行动的观念是最可怕不过的。”保罗说。
“扔掉我,陛下。”海特说。这是邓肯·艾达荷的声音,充满了对当年那位小少爷的无限关切。
保罗感到自己被这个声音俘虏了。他无法摆脱这个声音,即使它来自一个死灵。“你留下来。”他说,“我俩都要加倍小心。”
海特顺从地鞠了一躬。
保罗看了看窥视窗口,用眼神恳求厄莉娅把这件礼物从他手中夺走,查清它的隐秘动机。死灵是吓唬孩子们的鬼魂。他从未想过了解这种东西。如今,为了了解它,他不得不战胜自己的怜悯之情……可他不能保证能做到这一点。邓肯……邓肯……在这个量身定制的肉体里,艾达荷在哪里啊?不,它不是一具肉体……只不过徒具肉体的形式而已!艾达荷永远死去了,死在厄拉奇恩的洞穴里。他的灵魂正从金属眼睛里向外凝视。这具躯体里存在着两个人,其中一个非常危险,它的力量和本性都隐藏在这个独一无二的面具后面。
保罗闭上眼睛,让过去看到的幻象从意识里浮现。爱和恨的精灵从波涛翻滚的大海里喷涌而来。这片喧嚣之上看不到岩石,也搜寻不到任何可以躲避波涛的安全所在。
为什么没有在过去的幻象中看到今天这个全新的邓肯·艾达荷?他问自己,是什么遮蔽了时间,连他的灵眼都无法看到?很显然,另外有人在利用他的预知能力作祟。
保罗睁开眼睛,问:“海特,你有预知能力吗?”
“没有,陛下。”
声音非常诚恳。当然,这个死灵有可能并不知道他有这种能力。可是,不知道这个信息,他的门泰特功能会受到干扰。隐藏在这一切之后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旧日的幻象围绕着保罗,汹涌澎湃。他非得选择最可怕的道路吗?时间发生了扭曲,暗示着与这个死灵有关的可怕的未来。难道无论他怎么做,都将不可避免地踏上这条道路?
放手……放手……放手……
这个想法在他脑子里不停地鸣响。
在保罗的上方,厄莉娅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左手托着下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死灵。这个海特像磁铁一样迷住了她。特莱拉人的复容术使他青春焕发,似乎在向她发出纯洁而热烈的呼唤。其实她完全明白保罗无声的恳求。当预知能力丧失作用时,人们只好转而依赖间谍和实实在在的力量。至于她自己,她急切地想接近它,这种冲动让她迷惑不解。她渴望靠近这个陌生的男人,甚至触摸他的身体。
对我们两人,他都是一个威胁,她想。
真理承受了太多的剖析。
——古弗雷曼格言
“圣母,您的处境让我震惊。”伊勒琅说。
她站在囚室门口,贝尼·杰瑟里特的训练让她能一眼测出屋子的大小。它只有三立方米,就在保罗的城堡下,是用切割机在棕色纹理的岩石上挖出来的一个洞。屋里有一只做工粗糙的摇椅,圣母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就坐在上面;一个铺着棕色床单的垫子,散乱地扔着一副崭新的沙丘塔罗牌;一个改造过的面盆,上面装有调节水量的龙头;一间密封水汽的弗雷曼式厕所。所有家具都简陋而原始。天花板的四个角上分别固定着四盏球形灯,发出暗淡的黄光。
“你带话给杰西卡夫人没有?”圣母问。
“带了。可我不认为她会动自己的长子一根手指头。”伊勒琅说。她瞥了一眼纸牌,牌面的故事诉说着有权有势者如何对受难者的哀告掉头不顾。“荒芜的沙地”那张牌下是“圣沙虫”,这种排列的含义是要人们耐心等待。她心想,这个道理人人皆知,何须塔罗牌的教诲。
伊勒琅知道外面的卫兵正透过门上的窗口监视着她们,而且还有别的监视器在监视这次探视。来之前她不得不考虑很久、策划很久。但是,不来同样有危险。
圣母已经陷入了般若冥思,间或查查塔罗牌。她有一种感觉,自己不可能活着离开厄拉科斯星,但尽管如此,通过冥思,她在一定程度上镇定下来了。她的预知力量可能很小,但也许仍然可以把水搅浑,干扰保罗的灵眼。再说,还有贝尼·杰瑟里特对抗恐惧的祷词。
这一系列最后导致她被投入这个狭小监室的活动十分重要,但她还没来得及充分领会其重要性。黑色的疑云在她心头酝酿,挥之不去(塔罗牌同样暗示了这一点)。难道这一切都是宇航公会有意安排的?
那天,一个身穿黄色长袍的齐扎拉在巨型运输船的舰桥上等着她。他的头剃得光光的,戴着头巾;毫无生气的圆脸上长着一双又小又圆、晶亮湛蓝的眼睛;皮肤历经沙丘星的风沙和日照。一名恭恭敬敬的随从正在为他斟上香料咖啡,他从一只球形咖啡杯上抬起头来,仔细打量了她一阵子,然后放下杯子。
“你就是圣母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
此时此刻,她仍然清楚地记得这句话,那天的场景历历在目。当时,她的喉头因恐惧而一阵**。皇帝的手下怎么知道她在运输船上?
“我们知道你在船上。”齐扎拉说,“难道你忘了永远不许你踏上神圣星球吗?”
“我并不在厄拉科斯上。”她说,“我只是宇航公会运输船上的一名乘客,在自由的太空。”
“没有什么自由的太空,夫人。”
声音流露出仇恨和深深的怀疑。
“穆阿迪布的统治无所不在。”他说。
“我的目的地不是厄拉科斯星。”她坚持道。
“每个人的目的地都是厄拉科斯星。”他说。一时间,她担心他会喋喋不休地谈论香客们的朝圣之旅(每条船都装载了上千名香客)。
可齐扎拉从袍子底下取出一个金色护身符,吻了吻它,用前额碰了碰,然后把它放到右耳边仔细听了听。一会儿过后,又把护身符放回原来的地方藏好。
“有命令,叫你收拾好自己的行李,跟我到厄拉科斯去。”
“可我要去别的地方!”
她怀疑宇航公会出卖了自己——或者是皇帝及其妹妹的超自然能力发现了她。也许是那个宇航员泄露了他们的密谋。那个亵渎神明的厄莉娅,她肯定拥有贝尼·杰瑟里特圣母的魔力。当这种魔力和其哥哥的力量相配合时,后果会怎样?
“快点!”齐扎拉厉声催促道。
她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喊叫着,不要再次踏上那颗该死的沙漠星球。正是在这里,杰西卡夫人背叛了姐妹会。也正是在这里,他们失去了保罗·厄崔迪,这个他们费尽心机寻找了许多世纪、并且把他养育成人的魁萨茨·哈德拉克。
“好的。”她同意。
“时间不多了。”齐扎拉说,“皇帝的命令,所有臣民都必须服从。”
这么说,命令来自保罗!
她想向运输船的船长提出抗议,可又放弃了。抗议不会有任何用处。宇航公会能做什么?
“皇帝说过,如果我踏上沙丘的土地就必死无疑。”她说,想做最后一丝努力,“你自己刚才也这么说。如果你一定要带我去,就等于宣判我死刑。”
“少啰唆。”齐扎拉命令道,“这件事必将发生,是命中注定的。”
她知道,他们总是这样说皇帝的命令。命中注定!皇帝本人也这样说,因为他的眼睛能看到未来。要来的东西一定会来。已经看见了,难道不是吗?
一想到陷入了一张自己亲手编织的罗网,她便异常沮丧。她屈服了。
罗网现在变成了一间伊勒琅可以探视的囚牢。和那次瓦拉赫九号星上的见面相比,伊勒琅老了点,眼角新添了些忧虑的细纹。好吧……现在正好瞧瞧这位贝尼·杰瑟里特姐妹是否遵守诺言。
“我住过更糟糕的地方。”圣母说,“你从皇帝那儿来吗?”她让自己的手指微微动弹了几下,像惊惶不定时无意间做出的小动作。
伊勒琅读懂了手指的意思,手指一动,做出回答,嘴里说:“我一听说您在这儿就赶来了。”
“皇帝不生气吗?”圣母问。手指又动弹起来:专横、急迫、苛求。
“让他生气好了。您是我在姐妹会的老师,还是他母亲的老师。他难道认为我也会像她一样背叛您吗?”伊勒琅的手语却比画出种种借口,恳求她的原谅。
圣母叹了口气。表面上是一个囚徒在哀叹自己的命运。可在内心,这声叹息却反映了她对伊勒琅的看法。看来,想让厄崔迪皇帝的珍贵基因模式通过这东西保存下来简直是痴心妄想。无论外表多么美丽,公主的缺陷都是显而易见的。在这个徒具性吸引力的外表下,生活着一只哼哼唧唧的小耗子,愿意夸夸其谈,却不敢采取行动。但尽管如此,伊勒琅毕竟是个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专门有一套办法对付这些意志薄弱的信徒,以确保她们贯彻执行受领的命令。
她们又装模作样地谈了些要求,如更柔软的床垫、更好的食物等。可暗地里,圣母却半是劝说半是命令地告诉伊勒琅:必须让那对兄妹****(伊勒琅听到这个命令后几近崩溃)。
“至少应该让我有个机会!”伊勒琅用手语恳求着。
“你有过机会。”圣母反驳道。她的指示非常明确:皇帝总会对他的小妾不满吧?他那独一无二的魔力肯定让他感到孤独。为了得到理解,他会把心里话对谁说呢?显然是他的妹妹。因为他妹妹和他一样孤独。他们之间的沟通会逐渐密切,私下在一起的机会也会随之增加。必须设法让他们有更加亲密的接触,而且还必须想办法除掉他的小妾。悲伤会使人逾越所有传统的界限。
伊勒琅提出抗议。如果杀死契尼,他们肯定立即会怀疑到她这个皇后。此外还有别的问题。契尼正在吃一种古老的弗雷曼食物,据说它可以提高生殖能力。关键是这种饮食能使所有避孕药丸失效,抑制作用的消失会大大增加契尼怀孕的可能性。
圣母的手指急速划动着,简直难以掩饰自己的暴怒。这件事在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为什么不说?伊勒琅怎么会如此愚蠢?如果契尼怀孕并有了儿子,皇帝肯定会把这个孩子宣布为继承人!
伊勒琅反驳说她知道很危险,可这样的话,他的基因或许不会完全丢失。
真该死,太蠢了!圣母愤怒不已。谁知道契尼那野蛮的弗雷曼血统会带来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姐妹会必须拥有纯正的血统!继承人必须具有保罗的野心,能激励他巩固自己的帝国。密谋不能遭受这种挫折。
伊勒琅辩解称,她无法阻止契尼吃那种弗雷曼食品。
可圣母没有原谅的意思。伊勒琅得到的明确指示是,想办法应对这个新的威胁。如果契尼怀孕了,必须在她的食物或饮料里投放堕胎药,或者杀死她。总之,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她生出皇位继承人。
投放堕胎药、公然杀死这个小妾,这些都是最危险的事。伊勒琅不想干。一想到要杀死契尼,她就忍不住颤抖不已。
伊勒琅被危险吓住了?圣母很想知道。她的手语流露出深深的轻蔑。
伊勒琅被激怒了,做手势说自己是皇族,有特殊的价值。密谋者难道不想利用如此有价值的间谍?难道想甩掉她?除了她,他们还有什么办法如此接近皇帝,侦察他的一举一动?或者他们已经另外派人打入了皇室?真是那样吗?她绝望了,自己是不是被利用了,而且是最后一次被利用?
圣母用手语反驳道,在交战中,所有价值都要重新审视。他们面临的最大危险是,厄崔迪家族有了未经姐妹会同意的继承人,并且用这个继承人巩固了皇位。姐妹会不能冒这样的风险。这已经远远不是厄崔迪家族基因模式的问题了。如果保罗家族稳稳地坐在皇位上,姐妹会企盼了好多世纪的育种计划就会中道而绝。
伊勒琅明白这个意思,可仍然忍不住怀疑她们是不是已经做出了决定,要舍弃她这个皇后以求得某种更大的价值。她是不是应该知道一点那个死灵的情况?伊勒琅冒昧地问。
圣母想知道,伊勒琅是否认为姐妹会的人都是傻瓜?她们什么时候向伊勒琅隐瞒了她本该知道的情况?
这说不上是一个答案,可伊勒琅还是看出来了,姐妹会并没有对她开诚布公,她们告诉她的只是她必须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