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7章 甚至没有人提出异议(2 / 2)
那是张冲。
他背着那挺已经冷却下来,却依然分量十足的重机枪。 虽然很沉, 加上备用枪管和两个弹盘,这东西足有五十多斤重。它像一座小山一样,压在张冲的背上,让他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辛。他的脊背,被压得微微弯曲,汗水,早已湿透了他的作训服,在夜风中,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一名身边的新兵,实在看不下去了,凑上前,小声说:“冲哥,我替你背一会儿吧。”
张冲没有停下脚步,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滚蛋!别碰它!”
他的语气,生硬而粗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但死活,不肯让别人帮忙。
月亮彻底被厚重如铅的云遮住了最后一丝微弱的光华。
天地之间,陷入了一种纯粹的、粘稠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
四周黑漆漆的, 伸手不见五指。那不是城市里习惯了的那种、被各种光污染稀释过的夜色,而是一种原始的、野性的、来自于太古洪荒的黑暗。它压迫着你的视觉,剥夺你的方向感,甚至试图钻进你的心里,唤醒你内心深处最原始的恐惧。
视觉被剥夺后,其他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
林泰能清晰地听到身边战友们沉重而压抑的喘息声,一声接着一声,如同疲惫的拉锯。他能闻到空气中潮湿的泥土味,混杂着腐烂树叶的腥气,以及每个人身上都挥之不去的、淡淡的汗味与硝烟味。他能感觉到脚下的山路,是如何的崎岖不平,每一块尖利的石头,都通过薄薄的作战靴鞋底,清晰地传递到他的脚掌。
在这种环境下,只能靠前面战友模糊的、如同鬼魅般的人影,来勉强判断方向。 队伍拉成了一条细长的线,每个人都几乎是脚跟着脚跟,生怕自己与这唯一的“参照物”脱节,然后被这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
林泰的心,始终悬着。他既要辨认方向,又要时刻留意着整个队伍的状态。他知道,这绵延的黑暗和死寂,对一支刚刚经历过血战、身心俱疲的队伍来说,是何等残酷的考验。它会像放大镜一样,放大每个人心中的疲惫、痛苦和绝望。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牺牲的战友,不去回忆炮火纷飞的场景。他的大脑,此刻必须像一台精准的机器,专注于脚下的路,专注于前方的黑暗。他知道,只要他还在走,只要他的脚步声还在响,那么他身后的弟兄们,就有了一个可以跟随的目标,就有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突然,一阵异响,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宁静。
“扑棱棱——”
一只偶尔有的夜鸟,被这支沉默行军的队伍惊起, 它惊叫着,翅膀仓皇地拍打着空气,扑棱棱地飞走。
那声音,在这极度安静的环境里,显得无比突兀和响亮,就像是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狠狠地弹了一下。
把大家都吓一跳。
走在最前面的尖兵,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猛地停住脚步,半蹲下身,将枪口对准了声音传来的方向。队伍里,响起一片拉动枪栓的、细微而致命的“咔嚓”声。好几个人,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惊吓,脚下一滑,险些摔倒。
林泰的心脏,也猛地收缩了一下。他感觉自己的汗毛,都炸了起来。在那一瞬间,他以为是遭遇了敌人的斥候,或者是触发了什么陷阱。
“没事!是鸟!”尖兵压低了声音,但依然能听出他声音里的紧张。
队伍里,响起一片压抑着的、如释重负的喘息声。
没有人笑话彼此的过度反应。因为他们都清楚,在这种环境下,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意味着死亡。他们的神经,早已被白天的战斗,拉伸到了极限,就像一根濒临断裂的琴弦,再也经不起任何额外的拨动。
经过这小小的插曲,队伍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压抑。每个人都走得更加小心翼翼,更加警惕。
时间,在黑暗中,仿佛失去了意义。没有手表,没有参照物,只能通过身体的疲惫程度,来粗略地估算。是走了一个小时,还是两个小时?没有人知道。每个人的腿,都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机械地重复着抬起、落下的动作。意志力,成为了驱动这具疲惫躯壳的唯一燃料。
走了大概两小时, 林泰感觉自己的肺部,都开始火辣辣地疼。就在他几乎要下令原地休息片刻的时候,走在尖兵位置的那个士兵,突然发出了一声极度压抑的、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惊呼。
“灯……灯火……”
这两个字,如同在死寂的湖面上,投下了一颗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抬起头,拼命地朝前方望去。
在黑暗的地平线尽头,前面出现了灯火。
那不是一盏灯,而是星星点点的、一片温暖的、橘黄色的光晕。它们在黑暗中,是如此的微弱,仿佛随时都会被夜风吹熄。但在这些已经行走了两个多小-时、几乎要被黑暗逼疯了的士兵眼中,那片光,比正午的太阳,还要明亮,还要温暖!
三号地区,到了。
那一刻,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从每个人的脚底,重新涌了上来。那是一种绝处逢生的狂喜,是一种终于看到彼岸的解脱。队伍行进的速度,不自觉地加快了。原本沉重得像要拖在地上的双腿,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
随着距离的拉近,三号地区的轮廓,也逐渐清晰起来。
这里的地势, 明显比较平坦, 是一处易守难攻的山间隘口。借着那片灯火的光芒,可以隐约看到,工事,修得比之前那个临时构筑的山头,好多了。
这里没有临时挖掘的、深不过膝的简易战壕,取而代-之的,是垒放着厚厚沙袋、足有一人多高的标准防御工事。锯齿形的交通壕,在阵地上纵横交错,形成了一套完整的防御体系。
他们看到了有现成的掩体, 在关键的火力点,都用圆木和钢板,加固了顶盖,足以抵御迫击炮的直接命中。
驻守在这里的部队,正准备换防。 他们像是被拧到极限的发条,终于得到了松弛的许可。士兵们的脸上,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混合着疲惫与解脱的苍白。他们的动作高效而迅速,收拾装备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清脆而急切。
见到林泰他们这支衣衫褴褛、人数不整的队伍走来时,对方的指挥官,一个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的中年上尉,只是略感讶异地挑了挑眉,随即走上前来。
没有过多的寒暄,也没有战友重逢的客套。在火线上,时间就是生命。
“三号阵地,代号‘磐石’,你们是接防的‘尖刀’部?”上尉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
“报告!我们是……”林泰顿了一下,他所在的连队番号,在之前的战斗中,已经失去了意义。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们是南山高地阻击战的幸存人员,奉命前来接防!”
“幸存人员……”上尉咀嚼着这几个字,深邃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了然的沉痛与敬意。他重重地拍了拍林泰的肩膀,力道之大,让林泰都晃了一下。
“辛苦了,兄弟。”
这简单的五个字,比任何嘉奖令,都更有分量。
简单交代了几句, 上尉就将一张画得潦草却标注清晰的防御图,塞到了林泰手里。
“……敌人主力目前集中在南边七公里外的山口,我们这里,这几天还算安稳,但不能掉以轻心。他们的小股渗透部队,像苍蝇一样烦人,尤其喜欢在午夜之后活动。”
“阵地东侧,三百米外,有一条干涸的河道,是他们最喜欢走的路线,我们在那里埋了些‘宝贝’,这是引爆线路图。”
“西面的山脊,视野最好,但也最容易暴露,炮火覆盖的重点。那里的掩体,我们用双层圆木加固过,能扛得住150口径以下的榴弹炮。”
“弹药库在地下掩蔽部的最里面,我们留了五个基数,省着点用。食物和水,足够你们撑到下一次补给……”
上尉说得飞快,林泰听得无比专注,将每一个字,都死死地刻在脑子里。这不仅仅是情报的交接,更是生命的嘱托。
交代完毕后,那支部队便撤了。 士兵们背着行囊,几乎是小跑着登上了早已等候在阵地后方的卡车。引擎的轰鸣声响起,打破了山谷的宁静,也像一双无形的手,拨动着林泰手下每个士兵的心弦。他们默默地注视着那两道逐渐远去的车灯,眼神里,充满了羡慕。那是通往后方、通往安全、通往“生”的方向。
当卡车声彻底消失在夜色中,三号阵地,便彻底、完全地,属于他们了。
一种巨大的、空旷的、混合着责任与不安的感觉,笼罩了所有人。
“都打起精神来!”林泰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沉寂,“所有人,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