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5章 贺表来了(十八)(1 / 2)
次日,西苑精舍。
与前日万寿宫朝贺时的喧嚣鼎沸相比,此地的气氛依旧沉凝,甚至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压抑。
嘉靖帝并未在御榻上安坐,而是背对着殿门,负手站立。
他身形瘦削,裹在宽大的道袍里,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
黄锦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几名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则垂首躬身,等待着皇帝的进一步旨意。
陈恪来了。
他依旧穿着那身象征伯爵与兵部侍郎身份的绯色官袍,但步履却比平日迟缓了许多,每一步都似踩在绵软的云端,又似负着千钧重担。
他的脸色是一种极为难看的、近乎透明的惨白,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所有血色,眼眶下是浓重的青影,嘴唇干燥甚至有些皲裂。
他行至御前,依礼深深一揖,动作略显僵硬迟缓:“臣陈恪,叩见陛下。”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失去了往日清朗的力度,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一般。
嘉靖帝缓缓转过身,那双深陷的、依旧残留着昨日暴怒与惊悸痕迹的眼睛,扫过陈恪的脸。
目光在他异常的脸色和疲惫的神态上停留了片刻,才淡淡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审视:“陈卿来了。朕昨日交待之事,卿……可有章程了?”
他没有问陈恪为何这般模样,仿佛那并不重要,又或者说,一切异常都在他此刻极度敏感的洞察范围之内。
陈恪微微垂首,避开了皇帝那极具穿透力的目光,声音依旧沙哑,却努力维持着清晰和恭谨:“回陛下,臣昨夜回去后,辗转反侧,深感此事关乎国体,关乎圣誉,重于泰山。海瑞虽狂悖忤逆,然其奏疏内容,臣既奉旨需批驳查审,则必先深究其每一字句,厘清其攻讦之谬误,方可……方可有的放矢,以正视听,以安天下之心。”
他语速不快,甚至有些缓慢,仿佛每个字都需要耗费极大的气力才能说出,但逻辑清晰,态度显得极为认真负责。
“故臣愚见,”陈恪继续道,声音愈发显得吃力,“当务之急,应即刻由司礼监、文书房,将海瑞之疏全文誊录,分发至三法司、翰林院、乃至……乃至内阁诸位阁老。令其各自闭门研读,详加剖析,就其所述各项……如玄修耗用、吏治废弛、边镇虚实等,逐一核对驳辩,务求证据确凿,理据充分。待各方条陈汇总,再由臣……由臣统筹梳理,去芜存菁,草拟最终之……之批答奏章,呈送陛下御览圣裁。”
他提出的,是一个极其繁琐、但看上去无比“公正”且“严谨”的程序。
这符合他一贯给人的“务实”、“注重细节”的印象,也巧妙地将审查的压力分散给了整个官僚系统,而非他一人独揽。
然而,在陈述这“章程”的过程中,他的气息明显变得愈发急促和不稳,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冰冷的汗珠,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晃了一下,又被他强行稳住。
嘉靖帝静静听着,目光始终未曾离开陈恪。
他那双阅尽人心鬼蜮的眼睛微微眯起,似乎在评估着陈恪这番话是真心还是假意,是实策还是推诿。
殿内一时寂静,只有陈恪略显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良久,嘉靖帝才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卿之所言,倒也……周详。只是,如此一来,耗时日久。朕,等得起吗?”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压在陈恪身上。
陈恪似乎想再次躬身回话,但就在他试图直起腰的瞬间,异变陡生!
只见他身体猛地一个剧烈的摇晃,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脸色瞬间由惨白转为一种骇人的灰败!
他下意识地抬手似乎想扶住额头或抓住什么支撑,但手伸到一半便无力地垂落。
“臣……臣……”他喉咙里发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眼神骤然涣散,失去了所有焦距。
下一刻,在嘉靖帝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在黄锦惊恐的低呼声中,陈恪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直挺挺地、毫无征兆地向前扑倒!
“砰!”
沉重的躯体砸在金砖地上的闷响,在寂静的精舍内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陈卿!”
嘉靖帝几乎是下意识地惊呼出声,一直负在身后的手猛地伸出,似乎想隔空扶住,但他离得远,根本不及。
“伯爷!”黄锦的反应极快,一个箭步冲上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尊卑,慌忙蹲下身去查看。
只见陈恪双目紧闭,牙关紧咬,脸上血色尽褪,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已然完全失去了意识。
“快!传太医!快传太医!”黄锦抬头,声音尖利急促,充满了真正的惊惶,对着殿外厉声高喊。
小火者们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冲出去传令。
嘉靖帝也几步从御案后绕了出来,走到近前,低头看着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陈恪,眉头紧紧锁起,脸上那惯常的冷漠和猜忌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击碎,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真实的错愕与……不易察觉的动容。
他看着陈恪那异常的脸色,看着他即便昏迷中依旧紧蹙的眉头,看着他官袍下似乎还在微微颤抖的身躯。
“怎会如此……”嘉靖帝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波动。
不过片刻,太医院的院使和两位最擅内科急症的御医,几乎是被人拖着飞奔而来,气喘吁吁,药箱都来不及拿稳。
“快!快给靖海伯诊治!”黄锦急忙让开位置,声音依旧发紧。
太医们不敢怠慢,立刻跪倒在地,为首的老院使颤抖着手指搭上陈恪的腕脉,另一人翻开他的眼睑查看,还有一人急忙取出银针。
精舍内一时间鸦雀无声,只剩下太医们急促而压抑的诊治声,以及嘉靖帝那变得有些沉重的呼吸声。
他不再看地上的陈恪,而是缓缓踱回窗边,目光投向窗外,但眼神却并未聚焦在任何景物上。
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这些年来关于陈恪的一幕幕:
殿试时那份令他惊艳的策论,以及太祖托梦的“恪守本心”……
献三市、整大典、苏州练兵、通州破虏……
还有那终日轰鸣、不断产出精良火器的神机火药局……
这个年轻人,似乎从他出现的那一天起,就一直在奔波,在忙碌,在为他朱厚熜解决一个又一个棘手的难题。
他几乎从未停歇过,就像一架被上紧了发条的精密机器,不间歇地运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