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步师爷入梦空清庵 俞大户初识教书匠(1 / 2)
第二回步师爷入梦空清庵俞大户初识教书匠
话说,孤僧瞎同胡彦庭、胡彦江偶逢臣远庄集市,因好久不见,难免相谈甚欢。趁着酒意,竟胡言瞎讲一通,道尽了那诸多荒唐之事。
待孤僧瞎随涂七娘离开后,胡家哥俩又坐过一会儿,便感有些无味,且此时已近晌午,胡彦江就不顾兄长阻拦,抢先付了饭资,二人遂也回庄上去了。
等见过家嫂李氏及两位侄儿,胡彦江自又是一番欢喜,因已用过午饭,便只简单喝了一点腊八粥,随之围坐一处,不外乎家常理短起来。而胡彦庭自是对他立业成家,及去往鹰嘴崖任私塾先生之事,再度相劝了一回。
打从见过涂七娘,胡彦江其实已然有了意向,于是赶忙答应,翌日前往鹰嘴崖看个究竟。又因心生涟漪,一时不知所从,再是酒起后劲,难免有些烦闷,遂向兄嫂托辞身乏,就歇息去了。
却说,孤僧瞎乘上马车赶回鹰嘴崖,因酒虫上脑,路上竟是趁着醉意,逗弄起涂七娘来,只听其说道:“七娘,你也孀居久了,今日见那胡家二郎觉着如何,可要瞎子给你保上一媒?”
此话一吐,直令赶车的俞四哈哈大笑。说来他也是可怜之人,少时爹娘双亡,又因身量矮小佝偻,且相貌丑陋,已致年过不惑都不曾婚娶,若不是同俞大户打小一处,甚有情意,被以长工之名留在家中,还真不知那日子如何过活。
这时再看涂七娘,面色绯红、杏眼一瞪,娇斥道:“死瞎子,你喝了几碗马尿,便不知姓甚怎的,休要满嘴胡唚。”
孤僧瞎懒散躺在马车上,笑道:“俺这回可不是瞎说,那胡二郎人品可见,又腹有诗书,且是在外闯荡过的,如今咱们私塾正缺一先生,若他承了瞎子举荐,再落户鹰嘴崖,你二人凑于一处,岂不是妙事一桩。”
涂七娘登时愠怒道:“孤僧瞎,你若再敢胡言,当心俺剪了你的舌头,穿了你的耳朵,让你又瞎又聋又哑。”
孤僧瞎遂故作苦相,说道:“姑奶奶,瞎子好心倒惹你这般厌弃,却也恁的狠毒。想俺已是可怜之人,若再聋哑了,倒叫天理何在?”
涂七娘气极返笑,就道:“活该,谁让你整日瞎讲,老天爷不罚你倒罚谁去。”
此时,赶着马车的俞四也呵呵笑道:“这倒是,便连佛祖都曰不可说不可说,但你瞎子硬要胡言,亏得还打小出家,这几时才能修得个真身,往后定要长个心眼儿。”
涂七娘笑道:“他算哪门子的出家人,整个一酒肉僧人,若瞎子这般的都能修了正果,那俺也剃度做个尼姑去。”
孤僧瞎就道:“佛曰不可说,而知之不言,岂不与心瞎无二,俺已是眼盲,可不想再心瞎,”
遂而叹了口气又道:“七娘,有些话可不敢乱讲的,当心灵验身上。不过也记住咱今日之言,那因缘已在眼前,不信等着瞧便是。”
涂七娘啐道:“好生躺着吧,懒得跟你胡说。”
孤僧瞎笑道:“说得说得,不说不得,也罢,那咱先睡上一觉,记得到了叫俺。”言毕,就呼呼大睡起来,惹得涂七娘直翻白眼。
七里地的路程,转眼即至。过了鹰嘴崖村头拱桥,待俞四停下马车,涂七娘遂踹了孤僧瞎一脚,喊道:“臭瞎子,西天到了,还不起来拜见佛祖。”
只见孤僧瞎伸了个懒腰,起身说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在心头,随时可见,又何须去拜。”随后,便摇摇晃晃下了马车,却是一个趔趄,险些摔到,还好被俞四扶住。
涂七娘顿然皱眉道:“你这瞎子,到底喝了多少酒,竟醉成如此德行。”
孤僧瞎嘿嘿笑道:“不是酒醉人,而是人自醉。”
看他这副样子,俞四不禁担心道:“瞎子,可要俺送你回去么?”
而孤僧瞎却晃着脑袋说道:“不用,就是瞎子瞎走,也能到了俺那了源寺。”
几人正说着,这时打西边过来一男子,只见其年约四十出头,生的是浓眉大眼、鼻正口方,脸膛微黄、身量高大,一条长辫垂胸,着一袭青缎棉袍,外罩一件绀色马褂,脚蹬一对黑面短靴,着实儒雅不凡。
列位看官,你当此人是谁?正是那在外辞任回乡的步师爷,单名一个杰字。说来这步杰也算命运不济,其家中曾有兄弟三人,不想两个弟弟还未成年,便一病呜呼,而爹娘好不容易盼他学业有成,却又双双离世。
幸得祖上,曾经做过前朝五品大员,那家业还是多少有一些的,方不至于令其陷入困境,从而仍能外出求学,以考取功名。
偏是他,虽文采满腹,且极具才能,却因性格耿直,不善官场之道,故此并无多大建树。而自返还乡里后,就一直担着步氏族长及村保之职。
言归正传。待同俞四、涂七娘打过招呼,再看孤僧瞎喝的左右摇晃,步杰不禁心中好笑,便问道:“瞎子,这是几个大菜,喝的此般模样?”
闻得声音,孤僧瞎笑道:“原来是步师爷,孤僧瞎这厢有礼了。”说着双手合十,又对着他唱了个喏。
步杰无奈一笑,就对俞四和涂七娘说道:“俞四哥、七娘,已然这个时辰了,怕是你俩还未用饭,快早些回吧,瞎子交给我便是。”
俞四笑道:“那成,你也注意着些,这瞎子可不是咱们从前认识的小瞎子了。”
而涂七娘也气道:“步师爷,若这瞎子再敢胡言,你只管将他丢于臭沟里,休要去管。”
步师爷、俞四听后,皆是笑了起来。而孤僧瞎却登时不满,说道:“你这小娘子,只怕日后有了男人,倒会追着俺瞎子谢恩呢。”
臊的涂七娘上前就踢了他几脚,但看其窘态百出的躲闪着,也不由有些好笑。随之又同步师爷招呼一声,就跟俞四上了马车,往东转进街巷而去。
见二人离开,步师爷便也扶着孤僧瞎,往村北了源寺方向去了。路上想起他同涂七娘的戏言,又感好笑,就问道:“瞎子,何时你那寺庙里,竟有了拉媒保纤这一课?”
孤僧瞎笑道:“步师爷,瞎子不仅与人保媒,还为咱们私塾举荐了一位先生呢,到时你那好酒好菜,可不要对俺吝啬才是。”
步杰笑道:“若果真如此,那时咱定陪你喝个痛快。”
孤僧瞎立时来了精神,说道:“当真?”
步杰只当玩笑,便应承道:“自然。”
孤僧瞎嘿嘿笑道:“还是同步师爷一起有乐,那俞大户正经人一个,实在无趣。”
步杰遂打趣道:“瞎子,你好不厚道,这些年也得亏俞良哥顾着你才是。”
孤僧瞎尴尬一笑,说道:“步师爷,你也不厚道,瞎子瞎说,你就当真,俺虽眼瞎,心里却亮堂着呢。”
步杰不由叹道:“瞎子,这世人说的装疯卖傻,便是你等人吧。”
孤僧瞎笑道:“步师爷,点破不说破,你也不讲究。”
两人有一搭无一搭的说着,待走过不远,步杰又道:“瞎子,我看莫要回寺中了,此时离上课还早,不如去私塾坐上一坐,喝杯茶怎样?”
孤僧瞎忙摇头道:“不去,不去。”
步杰就戏谑道:“莫不是你当年背着俺们几个,偷过小尼姑,怕了那里不成?”
孤僧瞎登时面红耳赤,便急声道:“步师爷,休要取笑俺瞎子,这玩笑可开不得。”
原来那私塾所在之处,原本为一尼姑庵,坐落鹰嘴崖村东。却在二十余载前,不知为何,竟一夜之间尼去庵空,后来方被改为村中学堂。
见他如此囧相,步师爷不禁忆起年少时,众多玩伴于尼姑庵外的恶作剧。那会儿,孤僧瞎还是一个清秀小沙弥,因打小同村中孩子长大,了源寺的大和尚又管教不严,故玩闹的十分有趣,当着小尼姑的面,没少被戏耍一番。
想起这些,步师爷心中虽觉好笑,却也不由感慨,竟一晃人至中年了。再看孤僧瞎这肮脏之相,哪里还有当年的半点模样,也就不再调笑于他。
便这般,两人一路搭着话,不时就来到了源寺外。而此时的孤僧瞎,经北风一吹,更是酒劲上头,不但迷糊起来,且站立不稳,步师爷好不容易才将他搀扶住。
这了源寺,不知建于哪朝哪代,只晓得年月甚久,坐落村中之北,于落因谷外、鹰嘴石下。曾香火旺盛时,僧众达十余人之多,后来才慢慢败落、萧条。
孤僧瞎自小长于寺中,至于身世出处,又来自哪里,一概不知。据村中老人所言,一日,被了源寺的大和尚给抱了回来,待其师傅圆寂后,整个寺中也只剩得他一人。
只见,了源寺外的牌匾早已破旧不堪,四周墙皮斑驳,处处泛着青苔。而山门殿内的金刚、力士,也是蛛网结遍、东仰西歪。
再进得内去,到处荒草丛生,除了大雄宝殿还相对完好,其余皆已坍塌过半,无一处不蒙尘杂乱,可见不是一般败落。却惟有晨钟尚在,或许来了兴致,仍能时而撞上一回。
等步师爷将孤僧瞎,扶至一处破旧僧舍,又安顿他躺下,正欲离去时,却被其抓住不放。于是就笑道:“瞎子,咱已将你送回来了,还待怎样?”
只见孤僧瞎一副醉酒之相,口中嘟囔道:“本是宿债孽缘起,终使儿女空对望,步师爷,不如早些去了吧。”
步杰顿然一怔,随即眉头紧锁,不悦道:“你这瞎子,又胡言语甚么。”便也不再理会,径直离开。
却是在回去路上,却不知怎的,竟因孤僧瞎一句无端之话,心中莫名的不适。反复思量着也不得其意,直至闷闷来到了尼姑庵。
这座庵堂,坐落村东河岸之上,名唤“空清庵”。虽四周院墙及山门皆被拆除,且已有些破旧,但凭着外观仍能想象,鼎盛时期,香火有多兴旺。
只见,外面拱门居中高耸,两侧拾台阶而上,各有佛殿三间,再进去是诺大空荡的庭院,左右偏殿皆为七间,正面是禅房十间。
西北首留有甬道,早年应是通往菜地,东北首再开一门,出去乃为入厕之所。至于从前庵内供奉的各等菩萨,如今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闲言少叙。待步师爷走进西首几间禅房,但见里面桌椅板凳一应俱全,显然乃村中私塾。而等坐下拿起一本书来,却又无心思可读,此时正为中午,难免就犯起困来,遂趴于桌前睡了过去。
朦胧中,踏入羊径、穿越竹海,来至一处地方,却看有茅舍几间,篱笆竹院、石桌石凳,并遍地芬芳。那正屋之外,分明书着“怀梦居”三个大字。
待推门而入,只见屋内甚是素雅,有两榻一案,桌上笔墨纸砚、茶溢飘香。步师爷忍不住将那茶端过喝了一口,竟顿觉神清气明,而后又拿得案上的册子观了起来,封面乃是画着一幅夜色水墨。
但看此图意境:
赤色孤岛渺渺,弱水三万茫茫。
一仙一牛飘飘,怀梦崖草荒荒。
再翻下去,又见书道:
一世赤心伤,妄自空相随;二世情意绝,望穿肝肠断;
三世为奴贱,咫尺却天涯;四世孤煞劫,江湖独飘零;
五世悲痴狂,殉情故人冢;六世虚功名,梦断塞关外;
七世苦牛郎,应罪落因果;八世疯魔僧,尘缘断幽山;
九世鬼相卑,偏生不渝情;十世终夫妻,同衾又同xue。
步师爷不明其意,遂之又往下看去,无非几阕诗词,乃是这般:
其一:薄命凉生泣血泪,飘零身世堪悲。惜劳燕分飞,相去天涯几时回?何必北雪期南梅,残月旧日破岁。叹三千弱水,地蟒夜孙空相对。
其二:半生凝情难灭,牵恨愁生未歇。巫山空除却,云女梦有别,湘灵起江波,咽离歌。叹姮娥,悲双蝶,天孙河鼓今如何?春山月,相思切,书难托,哪堪蜀魄啼血。泪倾浣沙溪,闻铃霖雨夜。鬓如雪,病魂锁。人未死,心先竭,一叶飘萍逐过客。
其三:三生石畔旧模样,灵河岸,离恨天上。最是十里桃花香,因生缘,凤求凰。欲话今生恐断肠,故人在,咫尺茫茫。谁负谁伤何所偿,轮回道,他生望。
其四:马蹄疾,江湖远。八千里山川,煮酒论剑。赢得盛名吞骨泉。恩仇快意,独孤在天。茅蓬舍,紫竹间。晚来恨归隐,渔樵耕卷。忍看浮生风云散。老却佳人,负了尘缘。
其五:梦惊夜半孤雁唱,一凄一哀扣人肠。梦里犹生梦外伤,梦里梦外并回肠。恨无流光系过往,草堂柴门闭旧香。心逝东去水茫茫,隔岸空唱杏园芳。
其六:苍苍蒹葭,两鬓霜华,苦等十八年冬夏。茅蓬草舍妾为家,日做蚕妇夜纺纱。闺中泪,功名路,阵前马。万里封侯悲白发,待尽朱颜泣落花。关山阻,音信断,西海沙。
其七:半宵残雨摧芙蓉。芯藏蕾中初成秋。一湾幽情满目愁。根丝丝。知是莲仁苦正浓。
其八:苦酒闻旧雨,乱风舞残花。寸心结,别后天涯。人生无穷相思事,生白头,去年华。血阳余影尽,苍山落暮霞。卧醉肠,梦入谁家?数声点点惊归鸦,听晚钟,起梵刹。
其九:雨洒群山秋,风乱红叶霜草。烟收乡色雾笼寒,暮水孤村关情少。七分酒入旧肠事,方知愁心老。残生凄楚分明,落尽浮华终恨了。
其十:花烛暖,良辰鸳鸯并相伴。寸心许三愿:一愿夫君康安。二愿妾身欢颜。三愿盟誓教天怜,白首约生年。
正往下看着呢,忽闻得屋外,兽声不止、悲戚哀嚎,便匆匆跑出观望。却见此时,又突地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只见一头异牛怪兽,怒目而视竟直奔他而来,就吓得赶忙逃命,再瞧那几间茅舍也随之坍塌。
而步师爷慌不择路,待跌跌撞撞地又来到一地,但听四遭阴风森森、鬼哭狼嚎,如何不吓得瑟瑟发抖,便一时不知怎般是好。
这时,却看有一端丽女子,凄容满面的,领着一婴孩站于面前。奇异的是,那孩子竟五官皆没,又“咿咿呀呀”地,声色甚为渗人,而后就伸着小手向他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