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原同悲诉倾心肠事 本性野赤铁烙焰痕(1 / 2)
第四回原同悲诉倾心肠事 本性野赤铁烙焰痕
话说,因俞老太娘家侄子投门,不仅引出一桩善缘,且还带来许多海物,以致俞大户和步师爷两家聚于一处,是好一顿美餐。另有自谦、静安、英子的童语戏言,又有涂七娘被几人打趣着,实是热闹非常。
待酒席散罢,俞老太带着三个孩子已然入睡了,俞大户则将摇摇晃晃的俞四送往院,以便再照顾一番。而林氏本想叫醒静安回家,却是郝氏拦住道:“就让她在这里睡吧,等明个再和自谦、英子一同去学堂。”
林氏略一寻思,便道:“也好,反正打小在这边睡惯了,那就有劳姐姐了。”
郝氏遂调侃道:“瞧你这文绉绉的拽词,难道也喝多了不成,倒与俺生分上了。”
林氏也不禁感到好笑,怎就莫名的客套起来了,少不得还自嘲了一回。如此,便过去搀着已是喝醉了的步师爷,辞行欲去。
却听郝氏又担心道:“这醉酒之人可是死沉的,还是让七娘同你一起吧。”
林氏笑道:“不麻烦了,不过几步路而已。”随之,就扶着步师爷来到外屋,又跟正在收拾餐盘的涂七娘打过招呼,方被郝氏送出门外而去。
著者前般说过,这鹰嘴崖村落街巷,如一“牛”字,以中间主干为界,东面住着俞姓,另一边则住着步姓,而步氏夫妇的房子,便坐落在西首夜河之畔。
因祖宅年久失修,早已坍塌,乃是步师爷后来回村新建的。
相比俞大户的家中,倒是简约不少,不过一进一出,且还未盖有倒座房。
随着两口子的步伐,擡眼只见,门楼上方写道,“满园书香”四个大字。两旁又雕刻着联句:
一樽谈笑天下事,
学海泛舟无穷趣。
再看,雀替左右龙凤呈祥,门簪迎面牡丹浮雕,如意形护门铁,八边门钹及抱鼓石墩。进得门去,为一影壁,绘着梅兰竹菊,而庭院里,虽未种有寓意的树木,却是设有石桌石凳,倒也雅致了不少,再有东西厢房和北房。
来到正间地,两边同样是锅灶,向里乃是橱柜之类,右首开门便是夫妇俩的卧室。但看屋内的摆设,有红木桌椅、杉木衣柜,西洋国的座钟、珐琅等器物,又有□□的窑瓷、字画等物件。
待林氏服侍着步师爷躺下,又去冲了茶水回来,见其已有几分清醒,就道:“快喝点茶,解一下酒吧。”
等步杰饮过后,便又躺在那里,笑道:“今夜这酒饮的当真痛快。”
而林氏却埋怨道:“那也得注意身子才成,终究不是年轻那会儿了。”
步杰笑道:“往后不用再去私塾了,尽管修身养性就是,你无须担心。”
林氏欣慰道:“如此便好,毕竟后半生,俺们娘俩皆指望着你呢。”
步杰一愣,遂笑道:“好端端的倒说这话,对了,静安也回来了么?”
林氏就道:“留在那边睡了。”偏是又想起此前在宴席上,自谦所说的话来,便眉头不展、不再做声。
步杰疑问道:“怎的了这是?”
林氏叹道:“你可记得之前自谦的言语么?”
步杰稍是思量,就好笑道:“那小蛮牛的浑话,你也去当真,童言无忌罢了,不必在意。”
但林氏却忧心道:“按理儿说,俩孩子打小被我一起哺育,几乎同吃同睡,又形影不离、耳鬓厮磨的,若将来能结为夫妻,是最好不过。
可再想着自谦刚来那会儿,不哭不闹的,皆以为是个哑巴,谁知见到我后却又哭又笑,而次日静安也降生了,竟是恁般的巧合。且今夜,那孩子又言语出些离奇的话儿,便总觉着心里难安,不会在预示着甚么吧?”
步师爷一愣,顿然想起今日孤僧瞎在了源寺,对他说的莫名之言。而后,再又记起于空清庵所做的梦来,就更是心头一震,不由得后背发冷。
待冷静下来,便心中自嘲道:“好歹一堂堂读书人,竟信如此荒谬之事,实在可笑。”
于是,遂宽慰林氏道:“长辈莫念儿孙事,祸福相依皆注定。自谦、静安将来若能结为夫妇,自是最好不过,如若不成,那便是有缘无分,能做兄妹也没甚么不好的,你就别胡思瞎想了,早点歇着吧。”
林氏叹了口气,仍担忧道:“若果真那般便好了,就只怕未必。”说着脱衣吹灯,也歇息下了。即此一夜无话。
却说,次早俞家这边,因自谦急着同静安带英子去私塾,便来到东耳房,硬是将涂七娘吵醒,拽出被窝。嚷嚷着要她赶快做饭,好上学去。
涂七娘无奈道:“你这小没良心的,只怕此时步师爷都未起床,你倒去的哪门子私塾。”
自谦乐道:“从来都是学生等先生,哪有先生等学生的道理,七姑姑,待俺们新先生到了,你也去跟他学上一番。”
涂七娘面色一红,呸道:“臭小子,一大早倒被你奚落上了,看我怎般收拾你。”遂而拿起擀面杖,便追着他打。
见此,静安和英子也跑出屋子,于是一大三小,就在院落里疯闹着。郝氏看后笑道:“你们大的、小的都没个正行,这是抽的哪门子疯?”
自谦笑道:“娘,七姑姑面皮儿薄,听不得实话。”
涂七娘气道:“嫂子,你还管不管他?”
郝氏笑道:“行了,你都多大了,还和孩子一般计较,丢不丢人。”
涂七娘不忿道:“都是你和表姑母惯的。”
郝氏笑道:“好,以后也惯着你,”
说着,就拿过她手里的擀面杖,又嘱咐道:“记着,这东西可不能随便打人。”
涂七娘疑惑道:“为何,难不成还有甚么讲究?”
郝氏笑道:“老人们说,被它打过,会一生孤寡的。”
涂七娘吐舌道:“还有这等说法?”
郝氏笑道:“都是这般讲的,哪里考证去,快做饭吧。”
等涂七娘接过擀面杖进了屋子,郝氏便揽过静安和英子,擦去两人额头的汗珠,疼惜道:“瞧你俩,受了风寒倒怎好,以后可千万别跟你们自谦哥哥学,这女儿家要有女儿家的样子。”
静安笑道:“伯娘,我爹爹说,他就是一头小蛮牛。”
但英子却道:“舅娘,我自谦哥哥可好了。”
而自谦便讪讪着道:“娘,以后当着妹妹的面,你莫要编排俺。”
郝氏虽白了他一眼,却仍是宠溺道:“偏你鬼话多,还不快带妹妹盥漱。”看着三小儿蹦跳着去了,那心中不禁一阵满足,遂愉悦着进得屋子,帮涂七娘忙活起早餐。
这般,待饭毕,自谦、静安和英子,自是去了私塾,而俞大户也往外院,同俞四商量年底收租之事,只剩三个妇道人家,闲着无聊就说在一处。
只听郝氏问俞老太道:“娘,那海物还剩下不少,昨夜也没来得及让林妹子带些回去,不如今个我给送过去吧。”
俞老太摆手道:“这点小事你看着办就成,无须问我。”
涂七娘听后,笑道:“嫂子,既然老太太放权了,那我和你一起去吧。”
如此,等郝氏和涂七娘忙活一回,提着东西来到步家住宅,步师爷已是去了私塾,而林氏正在做针线。见二人进门,便忙放下手头的活计,笑迎着让上得了炕,又拿出炒花生之类的,就吃着拉起家常。
这时,郝氏问道:“怎么没见二大娘?”
林氏叹道:“今早做完饭便回去了,好像她那两个儿子又不安生了。”
郝氏同情道:“皆说养儿防老,看来也不尽然。按理儿说,一个孤寡老太,家里两个儿子,何至于无依无靠。”
林氏无奈道:“谁说不是,说起这事,也实在令人心寒。”
原来,两人口中的二大娘,乃是步师爷没出五伏的长辈。男人死的早,等好不容易,独自将孩子拉扯长大,偏又赶上儿子、儿媳皆是不孝。
而那时静安还小,步师爷见其可怜,就让来家中帮忙照看,并做着一日三餐,算是兼之接济了她。这般,方才得以过活下去。
言归正传。待叹息一回,听得郝氏又道:“昨个那海物还剩下不少,给你拿过一些,放在外屋。”
林氏笑道:“咱们又吃又拿的,这便宜可占大了。”
涂七娘好笑道:“步奶奶,咱们不就是吃大户来的么。”
林氏娇嗔道:“你这死丫头,再敢奶奶长奶奶短的,看我不收拾你。”
涂七娘忙故作讨饶道:“步奶奶饶命,小女子不敢了。”
林氏遂一把拽过她,便挠着痒闹在一处。郝氏笑道:“瞧你们俩,都多大的人了,倒像孩子般。”
说着,就拉住涂七娘,无奈道:“七娘,你算是长不大了,今早才和自谦几个疯过,现在又来招惹你步家嫂子。”
林氏便调侃道:“姐姐,怕是咱家七娘,想那教书匠了吧,也不知他几时才能到。”
郝氏也打趣道:“该是快了,不出这几日,也省得有些人抓耳挠腮的念着。”
涂七娘啐了一口,又拉扯着二人不依起来,直待闹够了,方才正经说起了话儿。只听郝氏感慨道:“这日子过的可真快,转眼就是一年。”
林氏也叹道:“谁说不是,算着俺们回鹰嘴崖也有十余年了,本想能在烟祁城安生过一辈子,不曾料到,却在这山沟里窝了下来。”
郝氏便问道:“妹子,可是想家了么?”
林氏摇头道:“也不是多想,爹娘皆已不在了,有个兄弟也成家立业,倒没甚么挂怀的,”
遂而又苦笑道:“可近来却常做同一个梦,梦里一个男婴,五官不清,只我撕心裂肺的哭喊着,偏始终无法靠近半步,醒来就难受不已。”
郝氏惊道:“可是那个小产的孩子么?”
林氏不禁抹着泪儿道:“俺也不知,想起来便真的好恨自己,那会儿也是年关将近,不知怎的,竟好端端动了出去走走的念头。
谁知,又上冻路滑跌了一跤,一条小生命,就那般被我无辜断送了,引产的婆子说是个男婴,且已成形”遂呜咽着说不下去。
涂七娘也不由淌起泪儿,问道:“那时步师爷呢?”
林氏叹道:“他那日被衙门公务缠身,后来,我虽没被埋怨,可俺知道他心里定也很苦,当听郎中说,以后怕是怀孕不易,便更加嗜酒起来。
我也曾劝过他,不如纳个小妾,好歹留个后,偏只是不肯,索性就辞任带我回乡,直至静安的到来,这个结才算是解开了。”
涂七娘闻过,羡慕道:“步师爷真是好男人。”
而郝氏却感叹道:“仅这点缘分吧,那孩子欠你稍许母子债,你欠他一滴亲情泪,等还过便了了,一刻都不多待。”说着,也不禁流起了泪。
涂七娘知她定是心有感触,又勾起了对夭折女儿的悲痛,就忙劝道:“嫂子,你也别多想了,这些年才好着呢,可不敢再伤神了。”
林氏遂也歉意道:“姐姐,是妹妹不好,不该提这些陈芝麻乱谷子的事,惹你难过。”
郝氏擦着泪儿,强颜笑道:“没事的,便是你俩不提,我心里也总会时常念着。这不,前夜还梦着那丫头跟俺说,娘,我冷。
待醒来一寻思,可不是么,她还有几件衣服留在家中,当初是要留作念想,就没舍得烧掉。昨个你们离去后,我便偷偷拿到后院一把火点着了,随着那堆灰烬,也该了了。”
林氏伤感道:“这就是命吧,可惜那孩子都已七岁了,乖巧可人的,竟好端端说没便没了。”
郝氏叹道:“那时自谦来到,孤僧瞎就说弃了吧,偏那丫头也不待见,说甚么,他来了她便要走了,如今再看,这一出一出的,莫不是皆注定好的。”
涂七娘气道:“嫂子,你不要听那死瞎子的,他除了胡言瞎讲,还会甚么。”
郝氏苦笑道:“话虽如此,可有些事不由得不信。也不知前世到底有怎般孽缘,这辈子竟是落到咱们头上,往后,还不知会怎样呢。”
林氏听后沉默片刻,就问道:“姐姐,你可后悔,当初没听孤僧瞎之言?”
郝氏茫然摇头道:“要是知道一个换了一个,或许会吧。但当时好歹是条生命,何况自谦也是可怜,刚生下便没了娘,连自己是打哪来的,爹爹是谁都不清楚,倘若那会儿把他交给孤僧瞎,能不能活下来还两说呢,”
说着叹了口气,又道:“就当是命中因果吧,想来应是俺们上辈子欠了这孩子的。”
涂七娘忙开解道:“嫂子,咱们只顾着眼前的便是,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何况自谦这孩子,如今来看,也着实招人喜欢。”
郝氏遂拉着她的手,动容道:“嫂子知道,这些年也得亏有了自谦,咱们家才显得其乐融融。更幸得有你在我身边,不然,还不知道俺能不能熬得过来呢,只是却耽搁了你的终身大事,实在感到愧疚。”
林氏闻过顿然感慨道:“姐姐的话在理儿,这近十年来,也亏得七娘屋里屋外的忙活着,实是辛苦了,却也将好时候给消磨掉了。”
涂七娘苦笑道:“即使不因为嫂子,那会儿俺也没心思再寻人家。甚么好时候不好时候的,能有一处安稳过活着,已是很知足了。”
见其脸色黯然,林氏为了缓解气氛,忙打趣道:“可别这般想,那会儿是缘分不到,如今不是已然来了么。到时,郝姐姐定会备上一份厚重嫁妆,打发咱七娘出门子的。”
涂七娘登时羞臊道:“步奶奶,你若再胡言,休怪俺不客气了。”遂握起秀拳佯装要打,惹得郝氏、林氏一阵好笑。
如此闹过,只听涂七娘叹声道:“你们是不知,我那时又何偿好过。十七岁刚出嫁,先是姨姥姥、姨姥爷相继离世,接着男人又死了。
于是,俺就被认做不祥,让婆家赶出门来。本想回到迟心湾,总有个落脚的地方,谁知各等风言风语,每日不绝于耳,简直吐沫子也能把人给淹死,”
说着,苦笑又道:“有几次,俺都想一根绳子解决自己算了,何必还留在世上遭此磨难。后来,若不是厚着脸面投奔到此,容表姑母和哥嫂收留,只怕人早已没了,所以为了这个家,便是要了七娘的命,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