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言相守奈何轻别离 矫情子始走皎青州(2 / 2)
自谦戏谑道:“只怕那时,你俩不但是双宿双飞,且已贵子早生了吧。”
步艳霓登时俏面羞红,嗔道:“自谦哥,你好讨厌。”说着握起秀拳欲打。
但自谦呵呵乐着,已是跑出了药铺,且嘴里还嚷着道:“走了,不打扰你们小两口卿卿我我了。”惹得步艳霓,噘嘴跺足的是一通抱怨,好一阵子,方被哭笑不得的俞可有哄了过来。
却说,自谦穿街走巷而去,在经过自家后院时,竟不觉收住脚步,又见侧门敞开着,大概是俞四下田回家还未来得及收拾,稍作寻思,就走进来至牛棚处。
而那老黄牛正在闷头吃着草料,看得是他,竟仰首“哞”地叫了一声。自谦便上前抚摸着,笑道:“打我记事起,你就在这个家里,如今俺要外出求学去了,也不知何时再回来,牛兄弟,你可会想咱么?”
谁知,那老黄牛又“哞”地一声,遂而便不断挣脱着缰绳,似是烦躁不安。自谦忙搂着它的脖子笑道:“怎的,可是舍不得俺?
还记得那时,常骑着你野间放牧,说来总算打小为伴,我自也不舍得。放心,咱们如家人一般,不会忘了你的,且又不是不回来。”
但那老黄牛虽说安静下来,却看眼中竟蓄有一湾清泪。自谦见后,不禁一叹,遂依偎于它身旁,并打怀中掏出竹笛,呜呜咽咽吹了起来。
此时微风习习,擡首夕阳斜照、云霞朵朵,侧眼墙藤围绕,低头家畜兴旺,便伴着那一人一牛,于后院合成一副难以描述的画面。
如此,又是几日过去,郝氏抱着能拖就拖的心思,想多留自谦些时候,但俞大户又岂能看不出来,不过却未加言语甚么,毕竟母子情深,可这般以来,反倒令她自己,也觉着有点说不过去了。
于是,夫妇俩就寻了个吉日,晌午邀请了步师爷、林氏两口子,及俞四等村中要好之人,简单用了个饭,只当为自家儿子送行。
而到了晚上,自谦如何能忘了打小的玩伴,少不得又喊来俞可有和步艳霓,并由静安作陪,再次聚过一回,便欲次早离开鹰嘴崖。
相散时,等俞可有、步艳霓依依不舍去了后,自谦遂也陪静安回家,此时,更阑人静、明月西沉。却待默然走过一段,只听其道:“明早你别来送了,这辈子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咱们之间的离别。”
静安点头道:“好,只当你仍如小时候那般,四处胡闹去了,蓦地又出现在我面前。”
自谦笑道:“那时你仍揪着咱的辫子,口里嚷着,‘小蛮牛,你又背着我哪里胡闹去了,也不知带上俺’。”
虽是惹得静安“咯咯”笑个不停,但心里却极为酸楚。等到了步师爷家门口,两人顿然沉默下来,良久怔住那里,而后便猛地相拥一处。
如此一会儿,静安才慌乱挣脱出怀抱,匆匆跑进家去,却终是隐隐传来,她忍不住的呜咽之声。自谦无奈一叹,任是万般不舍,也只得伤感离开。即此一夜无话。
待次早起来,俞大户和郝氏陪着自谦将饭用毕,又提着行囊出得宅门外,俞四已是驾着马车等在那里。这时,步师爷、林氏及俞可有,也皆赶了过来。
这般的送别,俞大户和步师爷尚好一些,只是嘱咐了一番,又说过几句祝语便就完了。倒是郝氏、林氏姐妹俩,抱着自谦,一时哭地心酸不已,反复叮咛着照顾好自己,切莫吃苦受屈。
待娘三个一番惜别后,自谦这才上得马车,并由俞可有相送,在俞四一声“驾”地吆喝声中,离开鹰嘴崖而去。只不知,于那街巷拐角处,却露出了静安凄楚的面容,和满是晶莹的不舍目光。
遂而一句低沉之语:“我等着你,小蛮牛,珍重。”
正是:
前因后果当如是,
缘错份乱自孽生。
且说,俞四驾着马车一路紧赶,约莫一个多时辰,已是来至牟乳西城之外。只看那城墙高峻、拔地而起,青砖砌筑、坚固厚实,处处泛着点点苍苔,城上角楼崴耸,迎风飘着□□的大旗,垛口重重、兵卒伫立。
此刻坐在马车上的自谦,虽说小时候,也曾到过牟乳城,但早已印象模糊,如今再望着眼前,这等气势恢宏的古城墙,是赞叹不已。而俞可有更是连连咂舌,尽显一副未见世面之相。
等跨过护城河桥,来至西城之下,两人再瞧,但看圆形拱门大开,门面斑驳陆离,透着远去的沧桑。其前设有哨卡,左右兵卒身挂腰刀,把守盘查。
再待进得城内,二人又四处观望,便见其街巷整洁、阡陌纵横,商铺成排、房舍林立,各色人等川流不息,好一片繁华景象、风流之地。
惹得俞可有不由一阵羡慕,遂就着这牟乳城,同自谦说在一处。少不得想象着,有朝一日也能来此过活,那时,凭医术渡世,博得一番作为。
如此聊着,当马车拐过一条大街,又往南行了一段,路经一条东西街时,便听俞四说道:“傻小子,你七姑姑和胡先生就住这里,可要去探望一回?”
自谦犹豫着道:“算了吧俞四伯,咱们还是早些往码去吧,以后会有机会的。”
俞四点头道:“也好,等日后从皎青州回来时再说吧。”
自谦遂问道:“俞四伯,七姑姑所住之地叫甚么名字?”
俞四笑道:“说也古怪,大街名唤启源,巷子名叫往清,可是有趣?”
俞可有乐道:“起缘、往情,实在有意思。”
自谦也笑了笑,观着牟乳城的风貌,心中已将两个名字暗自记下。等不时出了南城门,便见俞四扬起马鞭,“啪”地横空抽了一声,再瞧那拉车的马匹,遂四蹄疾飞,奔驰在一条笔直的官道之上。
约有一炷香的工夫,自谦和俞可有就隐约闻得,有海浪之声传来。果不其然,又行过不多时,一呈“心”形的海湾,及一个不大不小的“人”字状的码头,便出现眼前。
等俞四寻了一地儿,将马车停下,自谦和俞可有也随之四处端量起来。但见各等船只停泊码头,桅杆耸立着,随那海风于浪里摇晃。
又看岸上,酒馆、客栈、商铺应有尽有。叫卖海物的小贩,装卸货物的苦力,及等待远行的旅客,是喧嚣嘈杂、人声鼎沸。
望着眼前的这番热闹景象,自谦不禁想起,在臣远庄集市放粮时,所见的另一般萧条。方才明白,原来世间的富贵贫贱,哪里有甚么公平可言,皆是生来而不由己吧。
正暗自感叹着,就听俞四叮嘱道:“你俩且在这等着,别到处乱跑。我去打听一下,开往皎青州的船何时出发。”
二人忙点头答应,待其离去,便瞧着眼前的码头,闲聊起来。突然,只见俞可有指着不远一处,急声喊道:“自谦快看,那是不是英子?”
自谦一愣,忙回头望去,就见一个渔家打扮的少女,发髻略显蓬松,红黑的双颊,手中吃力提着一筐子,正走向对面的酒馆,等揉了揉眼定睛再瞧,不是英子又是何人。
虽说变化甚大,但却多了些过活的气息,而不见了曾于诗词歌赋中,留下的端雅、娴静。倒是那张俊俏的脸上,微微泛起的淡淡笑容,仍始终如一。
看得英子进了酒馆,又出来走向另一边的海物摊子,自谦顿然失神起来,心中也遂之一阵难受。便闻俞可有感慨道:“像是在往酒馆送海物,英子何时做过这等营生。”
自谦苦涩道:“是吧,她家近年来以打鱼为生。”
俞可有问道:“你要不要去打个招呼?”
自谦苦笑道:“算了,如今她有她的过活,还是别去打扰了,免得徒添烦恼,再惹一回伤感。”说完埋头不语。
俞可有见后,心中一叹,竟不知甚么滋味,遂也同自谦一阵沉默。恰在这时,俞四回来了,就听其说道:“那船是从蓿威州途经赤心湾的,人货同载,要午后再发往皎青州,咱们还得等上一会儿。”
自谦便道:“俞四伯,不然您和可有先回去吧,我自己在这等着就成。”
俞四笑道:“傻小子,俞四伯不把你送上船,怎能放心离去,不差这一时。”
俞可有也笑道:“是啊,你这一走,咱们还不知道何时再见呢,就陪你多待上一会儿。”
自谦心头一暖,便不再多劝。只见俞四望着码头西首,不远处的一个渔村,问道:“可知那里是甚么地方?”
自谦遂回头看去,待略一寻思,恍然道:“迟心湾?”
俞四点头笑道:“不错,正是迟心湾,是你奶奶和七娘、英子的老家。”
待瞧过一会儿,又闻俞四感叹道:“以前这边的田地,盐堿过多,以致难种庄稼,海物又没有多少可捕捞的,且也不值甚么钱,人们无法只能四处逃荒。
而一些未嫁的女子,皆恨不得寻个山里的婆家,只因为有口吃的,能让她们活下去。咱鹰嘴崖的媳妇,不少都是海边人家的闺女,皆是那会儿去讨饭时留下的,如今倒好,恰是反了过来。”
随后,又指着眼前的海湾,对自谦说道:“你看,这里就是‘赤心湾’了。”
望着眼前的赤心湾和迟心湾,自谦不禁一阵发怔,再想起过世的俞老太,难免神情黯然。又听俞四问道:“你再瞧那里,可知是甚么地方?”
自谦随他手指方向望去,乃是卧入海中的一座山峰,秀丽挺拔、纵观玲珑。远远一看,浑圆丰满、形态优美,竟似一少女仰睡那里,而袒露着胸部。
还未等自谦搭话,却是俞可有说道:“俞四伯,那里便是母乳山吧。”
俞四讶异道:“你小子也知道?”
俞可有挠头笑道:“自是听过,相传很久以前,此处有妖族作怪,祸乱当地渔民,圣母娘娘心怀慈悲下凡铲除。不想诸多海妖垂死挣扎,竟掀滔天巨浪,圣母惟卧入海中,以身阻险,救这一方百姓。
谁知此时,一群嗷嗷待哺的孤儿,竟现入法眼,圣母娘娘心如刀绞,只得催乳哺育,却因孩子过多,索性敞怀,广布母恩。偏是自己修为尽失,而无法离去,久之化身成山,故被后人叫做母乳山了。”
俞四闻后哈哈笑道:“小子,讲得不错,这也是咱们牟乳县名的由来。”
两人欢快说在一处,却是自谦一言不发,只怔怔望着母乳山出神。虽打小就听俞老太讲过这段故事,但此时似对那遥远的传说,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之感。
而俞四以为,他又难舍别离,也或想起离世的俞老太,故才目含忧郁,便拍了拍他的肩膀,示做安慰。遂之告了声,就为三人买吃的去了。
待用过午饭,俞四和俞可有,少不得同自谦又一回作别,方强忍心中不舍,将他送上了船。而后,便在其频频挥手中,毅然驾着马车去了。
如此,直至不见了两人的身影,自谦这才深呼口气,缓了情绪,遂站在甲板上,向码头眺望着。心里竟从未恁般渴望,英子能再次出现眼前。
偏是缘分一事,就是如此奇妙,错过不待、等候不来。当慢慢地,那码头越来越远,船已渐是行出赤心湾,驶往大海深处,英子的影子,终未再现。
却说,因自谦初次乘船,日间还不觉着甚么,但等到了夜晚风大浪高,便有些抗不住了。遂来至甲板上呕吐不止,是头晕目眩、难受不已。
却在这时,有人递过一个梨,笑道:“小兄弟,第一次坐船吧,快吃个梨,压一压。”
自谦擡眼一瞧,这人有二十七八的年纪,身材混实,生得天庭饱满、五官端正。只见其长辫于前而垂,又将须髯微留,外着一套深驼色衣裤,脚上蹬有一对青黑缎靴,正一脸笑意的看着他。
自谦难为情一笑,忙将梨接过,谢道:“兄台有心了,咱可不是第一次乘船怎的,谁知竟这般难受,早知道改走旱路好了。”
那人笑道:“旱路耗时太久,往后多坐几回便习惯了。”
自谦大口咬着梨,须臾之间已是下肚,待恶心之感好上一些,遂自报了姓氏名讳,同他攀谈起来。方知,此人名叫丛宗武,乃蓿威州人氏,如今在皎青州做布匹生意。
正聊的投缘,此时,打船舱又出来一人,向丛宗武笑道:“宗武兄,原来你在这儿,害得咱到处寻你。”
自谦不禁打量了这人一回,但见其也是二十七八的年纪,高长身材,细眼圆脸、清秀儒雅,鼻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身着一袭浅青色长袍,脚蹬一对灰面翘头鞋。
奇怪的是,此人竟没那留□□的长辫,而是一头利落短发。自谦虽曾听胡彦江谈过,有关这方面的传闻,但等真的亲眼看到,难免心中感到新鲜,遂又多瞧了几眼。
只听丛宗武乐道:“你不安心睡眠,倒寻我何事?”
那人笑道:“咱正带的蓿威州烧酿,并一点酱牛肉,长夜漫漫,不如喝上几杯,打发无聊。”
丛宗武笑道:“你先别急着吃酒,过来认识一下我刚结交的小兄弟。”说着拉过自谦与他做了引见。
原来这人名唤贾以真,乃是丛宗武的同乡,因两人常坐一条船往皎青州,一来二去就混的熟了,又因脾气相投,故而成为至交。
倒是听完自谦的情况,贾以真疑惑道:“据我所知,皎青州大学堂并未新收学子,不知你是如何去的?”
自谦不解,便看向丛宗武,就听其笑道:“忘了相告,以真老弟是皎青州大学堂的授课先生。”
自谦恍然,遂将事情来龙讲了一遍。贾以真笑道:“原来是你啊,你寻的那人与我是多年同窗好友,名叫谢因书,正是牟乳县人氏。
我早前曾听他提过,说安排了一挚友的晚辈过来求学,不想这临时告假返乡一趟,竟是被我先遇上了,倒要向因书兄讨杯酒喝才成。”
丛宗武遂对自谦笑道:“竟是这等巧合,我是为家中之事才回去的,方同以真老弟一起搭船而返。且因他的关系,和因书兄也是相识,看来,合该咱们有缘。”
这般一说,自谦当然也欢喜起来,正愁着到了皎青州,去寻谢因书麻烦,如此倒省事了。便见贾以真拉着他,又笑道:“既然都不是外人,走,同咱们喝酒去。”
丛宗武遂打趣道:“你一个做先生的,撺掇着自己的学生去吃酒,似有不妥吧?”
贾以真不以为意的笑道:“哪来恁多讲究,出门在外皆是朋友,何况到了墨籁府辖内,咱们都是惘登府人氏,何必在乎这些繁文缛节。”而后拉着他和自谦进得船舱。
等各自落座,三人也不再客套,遂饮酒吃肉,天南海北的聊在一处。自谦更是打贾以真口中,闻得了一些甚么改革求新,之前从未听过的诸多事情,不由心生向往。
待七巡酒过,一时饮的口干,自谦就将家中带来的茶叶,泡上一壶与二人相品。贾以真同丛宗武喝后,皆是称赞不已,直呼从未饮得此等好茶。
又听这茶叶之名,雅致的竟叫‘步俞清’,且为其茶中极品,一年也难采多少,更是喜爱不已。自谦见后,忙拿来一点与二人分了,只留下一小包带给谢因书,如此三人品茗相聊,直至时过午夜,才各自歇下。
便这般,那船又漂泊了一日一夜后,方于晌午时分停泊下来。等自谦出得船舱,只见丛宗武和贾以真皆在甲板之上,擡眼望去,是一处比迟心湾大了数倍不止,且还繁华热闹的码头,待向二人问过,才知已然到了皎青州。
等三人收拾好行囊下得船后,因丛宗武有事,要先往码头询问处,遂同贾以真、自谦告了声,相约容日后再聚,就先行一步去了。
而自谦也跟随贾以真雇上马车,直奔皎青州城内而去。如此,一段令其毕生,都堪悲堪叹的唏嘘之事,就这般悄然伸延开来。正是:
步步为引皆注定,
生来贱命奈他何。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