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久别离相思绵雨夜 承噩耗哀生乌河岸(2 / 2)
两人这般怀揣着心事,皆是深陷回忆,一时也就无话可说了。于是,自谦便帮英子将店门关好,又互道了声,自皆是上楼歇息去了。即此一夜无话。
待次早,自谦起来匆匆盥洗,也无心用饭,等到楼下结帐时,就将在老仙山上所买的,那只青石镂空的无瑕吊坠,偷偷放于柜台,而后深深凝了英子一眼。
但想起昨夜一同饮酒,英子不由俏脸顿红,便低眉含羞道:“先生慢走。”
自谦点了点头,暗叹一声,就毅然离去。望着他的背影,英子不禁一阵失神,倒像错过甚么一般,心中莫名的难受。待胡思一会儿,却突然发现了那只吊坠,便拿在手中把玩,只觉着甚是可心,遂喜爱不已。
而等想到或是自谦留下的,故忙追了出去,却早已不见人影,虽心有困惑,但思不出个所以然来,也就不再纠结。惟将那只吊坠妥善保管,容日后有缘相逢再还。
却说,自谦满腹郁郁的离开赤心湾码头,因知晓家中为自己出狱,已是花费甚多,就为了省钱,连人力车也不再去雇,更何况是马车。如此,遂一路步行进了牟乳城,又打西城门,急急往鹰嘴崖赶去。
便这般,直至后午方才到了村口。当站在桥头,看着那大石牌坊与左右的楹联,想着曾几何时,于此送别一众玩伴,而今自己却落得个狼狈而回,顿时百端交集,忍不住泪盈满眶。
待嗟叹一回,就步伐沉重的往村中走去。如此,等心怀忐忑的推开宅门,来至自家院落,却发现静的可怕,只当是爹爹同俞四伯下田未归,娘又在做针线,便犹豫着迈脚进了北房。
当来到爹娘屋内,仍是空无一人,就又进了俞老太房里。不想擡眼瞧见了奶奶灵位旁,却多了一副牌位,便顿然怔住,一时不敢相信,待揉了揉眼定睛再看,谁知竟是俞大户的。
自谦顿感胸闷气短、浑身发抖,等好不容易缓了稍许,遂“噗通”一声跪于那里,是嚎啕大哭。而后又磕首不止,且头头着地,其声撕心裂肺,令人肝肠寸断。
此时,郝氏正在西耳房睹物思儿呢,隐约闻见有人这般哀泣,就忙来到北房,但却没认出是谁,便疑惑道:“你是?”可当自谦擡起头的一刹,那相貌倒着实令其吃了一惊。
而看着如今的母亲,已是鬓发花白、面容苍老,脸颊消瘦、目露呆滞,哪里还是曾经熟悉的娘亲模样。自谦更是悲从心生,遂跪地上前,抱住她的双腿,嘶哑哭喊道:“娘”就又悲痛不已。
郝氏一怔,此时如何不知,眼前这相貌丑陋的后生,正是自己日夜思念的儿子,便登时泪如泉涌。待颤抖着双手将自谦拉起,再瞧着他那副样子,是既心疼又恼火。
遂忍不住地就给了其一记耳光,恨道:“让你不知争气,”
接着又是一巴掌,哭道:“让你再去胡闹,”
等三记耳光打完,便泣声道:“你打小闯祸也就罢了,那时有你奶奶和我在身边,每每都能替你兜着。既少了别人家寻上门来,也免了你爹一顿打,可你知不知道,这回你落下的祸,实是太大了。”
而后抱着自谦放声痛哭,即便心有怨恨,但面对他如此丑陋之相,已然消去大半,又岂忍心再去苛责。这般,娘俩直哭地是昏天暗地,让人不忍相听。
待一番悲痛后,再端量着面前极为陌生的儿子,郝氏哀叹了口气。便像自谦不敢相信俞大户离世一般,她又怎能接受,从小养大那个玉人似的孩子,竟成了如此模样。
不禁又想起步师爷临终之言,让林氏带着静安远离鹰嘴崖,并称一切皆是自谦落下的因果。少不得胡自寻思着,难道这孩子真的是灾星转世,来讨债的不成。
这时,只听自谦含悲问道:“娘,我爹怎会”遂言语不下去。
郝氏又是一叹,默然许久,方将事情经过道了一遍。原来,自打俞大户和胡彦江从皎青州返回后,就一直郁郁不乐、难释其怀,交了恁多银钱,不但没救出自谦,反而闹得倾家荡产,便急火之下病倒在炕,时常心中绞痛难忍。
虽说郝氏也极力劝慰,称钱财乃身外之物,须看开了才是,只要一家人平安无事,比甚么都好。但俞大户哪里听得进去,况且又岂只因为这些。
想着,打从自谦进得这个家中,先是宝贝似的女儿夭折,给夫妇俩带来了莫大的伤痛,郝氏更几近疯癫。就算之后也过了几年舒心日子,但总觉着那是闺女以命换命得来的,难免郁结暗生、耿耿在怀。
再后来,村中发生百年不遇的洪水,不但孤僧瞎失了踪迹,便是母亲同步七、步九两位长者,也突然一一离世。接着涂七娘等人来了又去,并步师爷命丧黄泉,随之林氏和静安远走烟祁县,就是自谦自己也难逃命运,枉受牢狱之灾。
而今只怕是轮到自己了,这下倒好,身边竟连一儿半女都没有。那时披麻戴孝,捧着牌位、手摔瓦盆的还会有谁,以后又该让郝氏怎般过活。
再思着半辈子以来,自己善事做尽,不曾有过一件违背良心之事,如今却落得这等下场,更是悲痛在怀。难不成真是前世欠了自谦,此生要来相还,寻得原谅不成。
遂口中喃道:“俞良、原谅,原谅、俞良。”便泪打双颊、苦笑连连。
这日,俞良躺在炕上,又胡思瞎想着,却闻得外边一阵鞭炮声传来,就问郝氏道:“可是谁家婚娶?”
郝氏笑道:“你莫不是忘了,今个不是可有和艳霓成婚么,几日前俞郎中便来相请了,你因身子不适,给推辞过去了。”
俞良自嘲笑道:“是啊,昨夜才吃了送来的饺子,这睡了一觉竟是给忘了。”
郝氏打趣道:“只怕你是睡迷糊了吧,”
遂坐于他的身边,又羡慕道:“听步南家里的说,正东那几个孩子,两年学业已满,皆要在过年回来完婚。好像清嫣丫头,也在外有了相好的呢。”
俞良不由想起自谦,便叹了一声道:“一起长大的孩子,如今怎就变成这个样子。”
郝氏一愣,立时明白他所指甚么,不禁眼眶顿红,担忧道:“也不知自谦现在怎样了,从小到大何时吃过那等苦处,”
待沉默片刻,又叹息道:“要是步杰兄弟还在,咱家自谦和静安,来年说不定也就”遂难以言语,低头抹起泪来。
俞良忙宽慰道:“你也别想太多,终是命不可违。”却是嘴上这般说着,那心里又岂能好受。
便如此,等入了年关,除了步正升跨海求学在外,余下的步正东、俞妱蕊、俞可庆、步婉霞、俞清嫣几个,历经两载之多,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鹰嘴崖。
少不得结伴去看望了俞大户和郝氏,又同往大王山祭拜了步师爷。
而对于静安的离开,虽令几人无比遗憾,但更对自谦之事心生难过,且早就打俞鸿菲口中得知了,为此担怀已久。
而此时的俞大户,经过近半载的将养,身子已是好了不少,如今又看得鹰嘴崖下一代孩子这般出息,更是十分欣慰,心情自也开朗许多。并在过节前两家的喜宴上,为步正东、俞妱蕊,及俞可庆、步婉霞主了婚。
谁想转过年后,那早已离开鹰嘴崖的步欣、步古兄弟俩,不知打何处听说了步师爷也经离世,俞大户又几乎倾家荡产,便无所顾忌的搬了回来。
初时,两家人因步氏一族的步晨、步元、步南三人,还有些威信在,就未敢怎般放肆。可消停了没多少时日,朱氏和茍氏却坐不住了,妯娌俩皆是小人的主儿,商量了一番,竟打起了步师爷田产的主意。
于是,常借此往俞大户家中闹上一回,反正他如今落魄了,也没甚么可怕的,声称身为未出五伏的步欣、步古,有权继承步师爷的田业。
却不知,在去年搭救自谦,变卖田地时,郝氏怕银钱不够,便私拿主意,不仅将家里的牲口,除了那头老黄牛,因同儿子极有感情,而留下外,其余皆卖掉了不算,且还把步师爷的田产,也一并兑了出去。
虽然俞大户打皎青州回来后,将她斥责了一通,可念其救子心切也是无法。这般,只好将变卖的银钱,给远在烟祁县的林氏寄了过去。
如今,朱氏和茍氏,隔三差五的上门胡搅蛮缠,就算步师爷的田产没有卖出,可林氏和静安还在,从哪里说道,也轮不到这妯娌俩手里。
想着曾几何时于村中的威望,谁敢到家中如此撒野,而今竟被两个泼妇,轮番上门羞辱,俞大户遂气的病情又加重起来,这一躺下便再也没下炕。
若不是步晨几个动了开祠堂的念头,还有俞晃等人护着,为此,俞大哲更是手抡铁锤,扬言若是再敢胡闹,就结果了两家人的性命,只怕朱氏和茍氏,还不一定闹到哪般田地呢。
而于此同时,那些念着俞大户好处的步、俞双姓人,皆因其这般境地而生可怜,遂将罪责按到了自谦的头上,并打心底厌弃。渐渐有关他的流言,也在村中四下传起。
一日,俞大户躺在炕上,不由想起步师爷临终所说,若遇劫难之事,莫往身上引了,能舍当舍了吧。方才有些明白此话何意,却也困惑不解,他又怎会提早预知,难不成人临死时,果真能前尘后事明了一切。
遂又寻思起,俞老太所交待的遗言,既然送与咱们了,便当是宿债未消,欠了人家的,日后无论所生何事,皆不可芥蒂于心。就一时百感丛生、千般滋味,不免对世事因果多了一丝感悟。
故对自谦也未那般抱怨了,只当是孽缘而起、前尘所欠,今生一报还一报罢了。如此一想,虽说被病情折磨的不堪,但脸上至少多了几分笑容。
郝氏见他这般,自也宽怀不少,便欣慰道:“你能想得开是最好不过,只要咱们还活着,总会有个盼头不是。”
俞良拉着她的手,歉意道:“你说得对,人在家不散,只是这段时日难为你了。”
郝氏闻后,顿时委屈的哭了起来。俞良心疼道:“自打你跟着我,虽说吃穿不愁,但流的眼泪也确实够多了,真是苦了你。我倒宁愿不要那些身外之物,日子过的紧巴一些,也要咱们这个家安稳和祥。”
郝氏含泪道:“等自谦回来,咱们一家就在鹰嘴崖相守一处,安生过活,再也不分开了。”
俞良拭去她的泪水,感慨道:“说起那孩子,确实给咱们带来过不少欢乐。打小便俊秀聪慧,虽有时性子野了一些,却也顽皮的可爱,”
遂又沉思着道:“可惜总觉着他少了点烟火气,身为俗世之人,只不知是好是坏。”
郝氏不解道:“甚么烟火气?”
俞良寻思着道:“就是感觉他,跟这红尘有些格格不入,不似寻常的凡夫俗子。倘若难以融入,岂不孤立于世了。”
郝氏好笑道:“你可别说我儿子是神仙转世,到咱家历劫修炼来了。”
俞良乐道:“若是这般,那咱俩身为神仙的爹娘,还有甚么不知足的呢。”
待夫妇俩说笑一气,又听得俞良感叹道:“想想那时,也亏得有娘和你护着自谦,不然以他那般的身世,又于咱家从小被我呵斥到大,如今得有多后悔。”
郝氏白了他一眼,笑道:“还说呢,每回因为自谦害你被娘责怪,还不得背后又拿俺说事。”
俞良讪讪一笑,便感怀道:“这日子过的可真快,一晃都恁多年头了,想想就在眼前一般。”
郝氏微微一叹,黯然道:“要是那丫头还在,该是多好,咱们也算儿女双全了,”
遂而眼泪便流了下来,又叹息道:“也不知是她命薄,还是咱俩无福。”
俞良也顿然鼻子发酸,却仍安慰道:“应是下生只要了这点缘分吧,好歹也做了咱们闺女一回,你就别再胡自寻思了。相信有娘在那边,定会照顾好她的。”
两口子如此说开后,家中因为自谦入狱以来,而笼罩的一片阴暗愁云,遂也渐是散去。却怎奈终究天意难违,不想一个多月后,俞大户还是撒手西还、一命呜呼。
等出殡那日,不仅胡彦庭、胡彦江、涂七娘,及郝和、郝祥哥俩皆赶来了送葬,便是整个鹰嘴崖的步俞双姓人,也几乎都到齐了,无不悲痛在怀。
但因郝氏打俞大户口中得知,英子一家如今甚好,就不想再去扰乱她们的过活,故此,也没让往迟心湾报丧。这般,更何况林氏和静安呢,哪里忍得书信相告。
而那会儿的胡彦江,虽有丧礼在前,但却早是失了主张,竟似孩子般不知所从。岂能想到,过年时同涂七娘来看望俞大户,身子已然好上一些了,怎说走便走了呢。
再寻思起推荐自谦外出求学,竟惹来如此祸事,更是悔恨自责。无端端的,为何要动那等念头,倘若细究,岂不是自己间接导致了这结局,还好有胡彦庭一旁开解着,方才缓过不少。
再说涂七娘,也早已痛不欲生,想着当初走投无路时,俞大户对她的收留,且始终如亲妹子般相待。而今却这般阴阳两别,如何还顾得,去安慰哀伤欲绝的郝氏,直哭的是凄凄惨惨,甚至几度晕厥。
而郝和、郝祥兄弟俩,本就因早年外甥女夭折,对自谦没多少好感,如今又连累妹夫离世、妹妹守寡,怎能咽的下这口恶气,遂更与他怀恨在心。
那打牟乳城赶回奔丧的俞可恺,自也不用多说,从爹娘过世后,便同俞大户亲如父子,感情十分深厚,岂会料到竟突生这等噩耗,万分悲痛之余,也不由对自谦存了诸多怨念。
那时,当俞然大喊“起灵”后,但看步晨、步元、步南,俞晃、俞儒、俞四、胡彦庭、胡彦江八人,就一脸肃穆的将棺椁擡起,向大王山而去。
当众乡亲见是俞大哲捧着牌位,俞可恺摔的瓦盆,再想起俞大户如此心善之辈,死后竟无儿女于跟前尽孝,皆是唏嘘不已。而那些知晓自谦身世的,少不得背后大骂,收养了一头白眼狼。
便这般,等俞大户的丧事,在众人的相助下办完后,不想郝氏却又生了一场大病。还好有涂七娘陪伴左右,又常同宋氏等妇人宽慰着,方才挺了过来,只是难以再像从前,人变得沉默寡言,终日精神恍惚。
再等涂七娘离开鹰嘴崖后,郝氏遂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常一人坐于那里怔怔出神,且一待就是半晌。而俞四因为避嫌,已不能继续留在外院,便往步师爷家中看房子去了,如此以来,更显得这三进三出的宅子,幽深不已、空荡可怕。正是:
原谅不解自寻来,
衔环结草枉悲恨。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